二
村北头有一棵很有些年头的古树，不知何时不存在了，无影无踪，只存在于深深怀念它的灵性，神性，知性的人的记忆中，矗立成永恒。就像你深爱着的一个亲人，或者一个女人，不经意间在你指缝里溜走了。
究竟多大树龄不得而知。树身直径约为一两米，几个人手牵手抱不拢。树大开杈，分枝，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遮天蔽日，夏日浓荫匝地有半个足球场大，成了老家标志性的“尤物”，老远看到，满心欢喜，到家了！仿佛它是希望之光，马上给你注入一剂强心针，兴奋剂，忘却了疲劳，烦恼，满血复活，脚步轻盈，急遽有力，不再是疲沓沓的。树叶比较小，绿中带紫，密密麻麻，结比绿豆稍大一点的籽，折一小段枝头下来，全是圆圆的果子，酸酸甜甜，吃多了，嘴唇都涂成紫色，甚至脸变成花脸。这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便秘，拉羊屎似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干净。
树身太大，膨胀开来，竟然形成一个树洞，缩手缩脚可以藏身于此。下大雨，捉迷藏，睡懒觉，理想的去处。坐在里面，像观音菩萨一样打坐着，聆听风声，雨声，雷声，这是自然的声音；脚步声，鸟鸣声，“布谷— —布谷”或“哥哥苦— —哥哥苦”宛若天籁之音；蛙叫声，虫鸣声，更显幽静，仿佛催眠曲，听着听着就进入梦乡，七彩斑斓……
树上有许多鸟儿在打闹嬉戏，百鸟朝凤似的。鸟儿们的天堂！不知道是画眉还是百灵鸟，时不时引吭高歌一曲，清亮的，婉转的，悦耳的声音打扰了好梦，睡眼惺忪中骂道，什么时候不唱，偏偏这个时候唱！骂归骂，好听，好听哦！金嗓子啊！他立刻被吸引住了，——她的声音似的。她不算漂亮，看后相还好，身材高挑，匀称，一头乌黑的秀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巴辫儿，一直垂到性感的屁股上，左右摇摆，一直紧盯着这辫儿的目光也是左右摇摆，晃荡；虽然皮肤白皙，但脸儿大了一点，长了一点，差一点点，差之毫厘， 缪以千里呢！嘴唇，鼻子，眼睛，单个拎出来都不错，组合在一起又有违和感，不是厚了就是薄了，不是高了就是矮了，不是亮了就是暗了……但她唱歌的嗓子真是百里挑一。除了吃饭睡觉，好听的歌声如影随形，“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或“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亦或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那时当生产队长的父亲轻易不表扬人，也不得不说，就是人懒了一点，歌唱得实在不赖！山三五音不全，爱听歌的习惯就是从这个时候养成的。她有点高傲，目光斜视，难得有个人入她的法眼似的。她父亲是吃商品粮的，在供销社工作，每次回家，水果，糖粒子，饼干……紧俏商品带回家。她父亲个子高高的，爱看书，不怎么理睬人，常见的情景是，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安静得像一尊雕像杵在那儿……山三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只棕熊，会突然爆发，跳起来吃了他似的。倘若不得已要经过他身边，他眼皮都不抬一下，目光仍然紧紧地锁定他的书，气定神闲。其实是一个很和蔼的人，从没见过他生气，发怒，或者像老虎一样虎啸山林。
山三算是能够入她法眼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一方面年龄接近，一方面取长补短。她除了爱唱歌，不爱读书，不爱劳动，不爱动脑筋……不过，她的闺房收拾得很干净，窗明几净，且别具一格，颇有艺术的，诱惑的，神秘的，清香的说不出味道的元素在里面，一个乡村女孩子的房间拾掇得如此整洁，独此一家。山三去了一回，第二回就很用心了，脚洗了又洗，衣服上的灰用手拍了又拍，用鸡毛掸子拂了又拂，衣服、裤子上的破洞要大人补了又补。总之，像去朝圣似的。不过，邋遢人无论怎么装，终究还是邋遢人。有次去，她凑近闻了闻山三的头发，一股怪味！用手一摸，居然摸出虱子来了！好久未洗头了，乱蓬蓬的，这下尴尬了，山三掉头就走，虽然她在后面喊，回来，回来！我给你洗洗……自此以后，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这大树一点也不孤单，除了鸟儿们的陪伴，小伙伴们的爬树，钻洞，还有大人闲下来在它下面乘凉，树大好乘凉嘛。树大招风，树叶生风，两方作用，自然比其他地方凉快。大人们聚在一起，自然要说鬼故事。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屠夫故事讲得很精彩。屠夫杀猪经常是半夜三更去主人家，黑灯瞎火，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山鬼，水鬼，树鬼……说不出名字的鬼自然碰到多一些。某次过一个山塘，就碰到两个穿红衣红裤红鞋的年轻女子，并排坐在山塘一低洼排水处，当她们朝你笑，倘若你上当，命保准没有了，她们吸人血，吃人肉；倘若你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她们也无计可施。我知道这是她们的惯用伎俩，故意把箩筐里的铁家伙弄得“哐当哐当”响，警告她们……每次听得人毛骨悚然。过山塘时就害怕，万一穿红衣红裤红鞋的女子出现了，怎么办呢？万一不是鬼，不是冤枉好人么？某次真的碰到了，鱼草担子一扔，拔腿就跑，刚好与父亲撞了一个满怀。父亲很生气，光天化日之下，慌里慌张地跑什么呢？有鬼，有鬼……父亲便问，什么鬼，在哪儿呢？回头一看，好好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鬼怕人，哪有人怕鬼呢？鬼是七分怕人，人是三分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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