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读书和教书,我常常怀疑,也不怕走回头路。唯一担心的,是一路向前时有所辜负。于是,宁可慢。
此番来苏,行程中忽然记起要交作业来着,主题是“我理想中的语文老师和课堂”。这个问题,我读高中的时候就在疑惑,一四年还没走出大学校园的时候也在琢磨……
苏州一角有人说,一个成功的语文教师只要在三四十个学生里“教”出三四个拔尖的,“保持”一二十个中等的,再“稳住”剩下那八九个落后的,如此这般便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可是一个老师该怎么“看”才能“选出”这三六九等的学生来呢?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一年多的从教经历,从六七岁的小学生教到十六七岁的高中生,我最怕的就是误人子弟了。
当然,不少前辈劝慰我放宽心,只要你通过了行业门槛测试,这误人子弟的可能性是很小的,毕竟——天资各异,造化不同,为人师嘛,只要尽本分、无大过便可。而且我们是有一套相当“科学而人性化”之分辨好生差生的程序的:通过明目不一的分班分层教学细加甄别而后选拔,并且随时调整。
再有一点,这分“等”的事可必须私下暗暗进行——甚至是在心里悄悄进行。开诚公布的时候就是那铁证也似的分数了。
然而,无论这套程序多么科学,一旦把学生纳入“选”的行列,恐怕也是有些让人反感。因为无论学习还是教学,都是一个“注水入瓶”的过程,不仅随时“有深有浅”,而且随时“有洒有漏”、“有磕有碰”,何况一个瓶子的质地、尺寸和颜色都有其独特之处—甚至是光影声色的差别——那么,就连装哪一种水、怎么装都成了问题。
而我理想中的语文教师,首要的一个素养便是放下这种甄选学生的观念,对每一个学生都是好奇而耐心,顺其自然又时时相伴。他在一旁看着学生的精神世界渐渐形成,给予建议却从不横加干预。
汪曾祺曾经写过一位高先生,他说“他要看着、守着他的学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进步,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如同注水入瓶,随时知其深浅。”所以他教书“要求「随班走」。教一班学生,从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们毕业,考上高中。别人教过的学生让他来教,如垦生荒,重头来起,事倍功半。教书教人,要了解学生,知己知彼。不管学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为瞎教。学生已经懂得的,再来教他,是白费;暂时不能接受的,勉强教他,是徒劳。”
“随班走”不是什么新鲜词语,但做到如此真心诚意的却新鲜。
高先生还“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溟(高先生的名字)。「只有我自己熟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
如今用以为“甄别和选拔”之标准的多是一纸试卷——名之“统考”,所以为师者也只好按“课程标准”来“感动”,然后学生也多以“标准感动”为要,哪里有这样的“自己”来选、“自己”来感动?恐怕要被斥之为偏离标准轨道了。
高先生又“非常重视作文。他说学国文的最终的目的,是把文章写通。学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指出好处和不好处,发下去由学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学间互相改;交上来,他再改一遍,加总批,再发给学生,让学生自己誊一遍,留起来;要学生随时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文章。他说,作文要如使船,撑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驴转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里转。”
横看侧看、横改侧改,这其中的“标准”是自己一步步看着形成起来的,倒是有些意思。
所以,据说在高先生眼皮子底下读了三年的学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识丰富,他们在考高中,甚至日后在考大学时,国文分数都比较高,是高先生给他们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会了欣赏文学——高先生讲过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许多学生过了三十年还背得;他们接受了高先生通过那些选文所传播的思想——人道主义,影响到他们一生的立身为人。”
如此,叹一声“呜呼,先生之泽远矣”恐怕也是动人之心甚矣的了。
“读书、教书、写书”是我毕生的梦想,但真正做起来,步步艰难。渐渐的,愈发觉得不懂教育,甚至害怕成为教师。至少现在的我看来,现状是过分注重选拔和甄别,冠冕堂皇的要务是“发挥促进学生发展、改进教学实践的功能”,然而这些“问题”和“目的”却只是被看见了、被讨论了、被呼吁了而已,结果也还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就像时隔七八年我们这群所谓的“过来人”和“接班人”再到中学课堂里教书的感觉一样:一则是差不多;二则是再不想“昨日重现”。
高先生是汪曾祺小说《徙》中的片段。要谈理想中的语文教师和课堂,现实的好例子真是想不起来,倒是对这“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高先生式的国文教学”神往不已,权且为例。
然而,汪曾祺笔下的高先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吧。
还是那角记于2014年,修改于2018年初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