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原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
因是已,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诠译】
有位古代先贤,他对宇宙的认知可以说达到了某种极致。为什么说是极致?因为他认识到,有就是无。这种认知登峰造极,穷极天下智慧,无人或可超越。稍逊者认为,有就是有物,但无名。再逊者认为,有就是有物有名,但无是非。是非的出现,导致了道的沦丧,道沦丧则亏。道的沦丧,又孕育了爱与恨,爱恨生则爱恨成。但是,这就足以证明真有成与亏吗?其实并没有所谓成与亏!何为真正的成?何又为真正的亏?人们眼中的成,不过就是昭文弹琴,技艺绝伦;人们眼中的亏,也无非是不能像昭文一样拥有超人的琴技。天才琴师如昭文,其琴声美轮美奂;一代巨匠如师旷,其音乐惟妙惟肖;知辨能士如惠施,其依梧阔论,享誉四方。但这三位的才学究竟又够几斤几两呢?可他们确实是当年盛极一时的人物,载誉一生。别人就不多说了,至于惠子,他只不过是沉湎于知辨,总想标新立异;自己相信的东西,也总要强加于人。其实他并没有真正的明白,否则也不会至死都绕不出坚白的悖论。他的儿子又子承父业,却也始终只会在起点打转,终身一事无成。如果这也能称之为成功,那我不是也成功了?但如果这又不叫成功,那这世上恐怕也真没什么可以称之成功了。所以说,圣人所追求的不是上述三位这类哗众取宠的才技,而是能够彻天悟地、指点迷津的大智大慧。然而,世人多醉,不能明晓圣道,故弃圣从庸,以假乱真。今特在此提笔,以警示后人。
我现在要探讨一个事关哲学基础的问题,不知与古代先贤的观点类同?还是不类同?如果说观点相近即类同,那我与他当属一类。不管是否类同,暂且先让我试着加以说明。先说开始这个概念:有开始,就有开始之前,就有开始之前的之前,这样可以无限地往前追溯,如此,岂不就没了开始?再说无这个概念:有了有就有无,有了无,无之前还是无,无之前的无之前也还是无,这同样也是一个可无限追溯的过程,如此,岂不又没了有?这可撼动了一切哲学基础!我们现在硬塞进来了有和无,我真不知道这个有是真有还是真没有。我只能暂且把这个有当作真有,但我确实不知道我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以莫若观世界,整个天下也不过就像毫毛一样渺小,那太山自然也就没法称大了;老天爷的寿命充其量也就是一短命婴儿,那彭祖自然也就没法谈长寿了。天地与我都出自莫若,万物与我共分享为一。注意,这里我们正在推演宇宙诞生之初,而不是在描述今天的天、地、我、万物!好了,既然此时已经有了一的概念,那是不是也该有语言啦?既然已经有了一的名称,又岂能没有语言呢?进一步,语言不同于一,那么一和语言两者就生成了二。更进一步,数字一和数字二又生成了数字三。按照这一逻辑,一、语言、数字三者反复叠加,就会像滚雪球一样制造出无穷多的概念。这无疑是数字大爆炸,恐怕连超级历法大师也难以招架,更何况普通人呢?从无到有,我们已经捣腾出了三,那若是从有到有又会捣腾出多少呢?真是无法想象了!
正因如此,道没有开始而有名称,语言也没有开始但却能长存。既然出现了语言,就必然会有对语义的区分,且让我在此尝试将语义加以归类。语言根据其作用可分为八类:用于命名称谓,用于指导言行,用于规范伦理,用于申明大义,用于区分事物,用于辨明是非,用于提升认知,用于赢得共识。这可视为语言的八大功能。宇宙之外,圣人相信其存在但不予以探究。天地宇宙,圣人对其探索研究但不言其对错。经国大义、王朝更迭,圣人论其高下、较其长短,但不去与人争辩。
事物之间的差异,有的需要区别对待,有的则不应区别对待。是非曲直高下,它们天生如此,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因此完全没有必要纠缠不息。“为什么?”“圣人不视异己为猛兽而平等以待,普通人总以为异己就是大逆不道。”所以说,善辩者仿佛有所不见——不是不见,而是见诸于理而不拘于言。总之,大道不削自我伸张,大辩无需呈辞抒见,大仁不求秀恩示爱,大廉不齿谦卑恭迎,大勇不必逞强显能。道若彰显自夸则非道,言若褒贬扬抑则偏颇,仁若到处施舍则不够,廉若操之过分则有欠,勇若鲁莽好强则不胜。此五精要若能应用得当,炉火纯青,万般方术皆可视为雕虫小技。人最可贵的就是自知之明,能止步于己所不能,堪称知己至极。谁又真能领会那无需言说的雄辩,还有那无法阐明的大道?果真如此,那他的智慧势必如同“天府”:江海注之而不见满,万世畅饮而不能竭,而寻根探源却又茫然不见踪影。这种永恒无尽的智慧之光称之为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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