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可究竟为何我天生就有这样的愿望呢?莫非我生下来就只是为了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我的整个生存都只是一场骗局?难道这就是人生全部目的之所在?我不信。 然而,你们要知道:我确信,对于我们这帮地下室兄弟必须严加管束。他虽然能一声不吭地在地下室里住上四十年,可是,一有机会冲破桎梏,来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就会口若悬河,说呀,说个不休……
2.每个人的回忆里都有这样一些东西,它们不能公之于众,而只能向朋友们公开。还有一些东西,即使对朋友也不能公开,而只能对自己公开,而且还得在隐秘情况下。然而,最后还有这样一些东西,甚至都害怕对自己公开,并且这样的东西,在每一个正派人那里都有相当多的积累。甚至可以这样说:一个人越是正派,这样的东西就越多。
3.然而,问题又来了:我本人究竟因为什么原因,为了什么目的而想要写作呢?如果不是为了读者,那么不是可以这样:把一切默默记在心里,而不必形诸文字记在纸上吗? 果真如此,不过写在纸上毕竟显得郑重一些。这里面有某种能警醒人的东西,能更多地评判自己,提高章法。除此以外,也许我还能因为写作手记,真的获得慰藉。比如说,眼下就有一个不久前的回忆重压在我心头。还在几天前,我就清清楚楚地记起了它,从那时起它就像让人烦恼的音乐旋律,萦绕不去,缠住了我。但是,必须驱除它。这样的回忆我成百上千;而在这成百上千个回忆里时常会有某一个突然冒出来,重压在我心头。不知为何,我相信,如果我把它笔录下来,我就可以摆脱它。那么,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4.我们动身了。一阵旋风在我的脑海里飞转: “跪下来乞求我的友谊——他们决不会这样做。这是白日梦,俗不可耐的白日梦,令人生厌、罗曼蒂克、虚无缥缈的白日梦;与科莫湖畔的舞会毫无二致。因此,我必须扇兹维尔科夫一记耳光!我非扇不可。就这样,板上钉钉了;我现在就风驰电掣般飞跑去扇他一记耳光。”“快赶!”
5.傍晚时分,我出去散步。我的头依旧在疼,而且从昨天起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可是,随着夜晚越近,暮色越浓,我的印象就越发变换不定,纷乱不已,而思绪也随之变得乱糟糟的。在我身上,在我心灵和良心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并未悄悄死去,也不愿悄悄死去,并化为一种摧心蚀骨的苦闷。我多半是在行人最熙熙攘攘、店铺最星罗棋布的街道上挤来挤去,沿着小市民街、花园街,围着尤苏波夫花园。我总是特别喜欢在暮霭纷飞的时候在这些街道上走来走去,那也正是那里密密麻麻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行人、手艺人、小商贩的时候,他们满脸愁容,忧心如焚,为了每天的工钱,挨家挨户,四处奔走。我喜欢的正是这种蝇头小利的奔忙,这种原生态的庸庸碌碌。这一次,街上摩肩接踵的整个拥挤景象更强烈地刺激了我。我怎么也没法掌控自己,也无法理清思绪。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不断地腾跃,腾跃,使我疼痛不已,并且不愿平息。我心烦意乱到了极点,于是赶紧回家。就好像有什么罪重压在我心上。
6.“但是,丽莎也许终究会来”。这就是我当时每次思来想去后最终一再得出的结论。我失魂落魄,有时简直达到疯狂的地步。“她会来!她一定会来!”我在房间里奔来跑去,高声大叫,“今天不来,明天就一定会来,而且一定会找到我!所有这些纯洁心灵的可恶的浪漫主义就都是这个样子!哦,多么卑鄙!哦,多么愚蠢!哦,这些‘卑劣的感伤灵魂’是多么鼠目寸光!唔,我怎么会不明白,倒好像我不明白似的?……”但是想到这里,我主动停下了,甚至深感大惑不解。
7.比方说,创作一篇冗长的小说,叙述我偏居一隅,因道德堕落、环境恶劣、脱离活生生的生活,在地下室里追慕虚荣,满怀怨恨,因而虚度一生——真的,那将是兴味索然的;小说里一定得有英雄,而在这里却故意集结了非英雄的一切特征,而最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将会催生极不愉快的印象,因为我们大家都或多或少地脱离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陷。我们脱离生活甚至达到如此程度,以致有时候竟对真正的“活生生的生活”产生了某种厌恶,因此当别人向我们提到它时,我们就会无法忍受。须知,我们竟然发展到几乎把真正的“活生生的生活”当作劳动,几乎当作了职业,而且我们大家都暗暗同意,还是照书本行事更好一些。可我们有时为什么要胡折腾,为什么要瞎胡闹,为什么要乱请求呢?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们瞎胡闹的要求得到贯彻执行,那我们就将会更糟。
8.要知道,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那活生生的生活现在究竟在哪里,它是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如果让我们单独留下,远离书本,我们就会立即陷入歧途,惊慌失措——我们将无法搞清,我们追随什么,我们依靠什么,爱什么和恨什么,尊重什么和蔑视什么?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一个真正的、有着自己血肉的人——都会感到有一种不堪承受之重;我们将对此深感羞愧,视为奇耻大辱,并且竭力成为某种主观臆造的一般性的人。我们都是死胎,而且我们早已不是由那些生龙活虎的父亲所生,我们对此越来越兴高采烈。我们对此兴致勃勃。无需多久,我们就会设法从观念里诞生。然而,够了;我不想再写《地下室手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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