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朋友有一对儿女,那姑娘比我小一岁。他们一家人住在一个“坑”里。
那确实是个坑,更确切的来说像柄勺子,通往它的路就是勺把。那条路黑漆漆、脏兮兮的,从来没有干净过,因为勺子里住着的不是修汽车的,就是卖煤的。勺把和勺体的连接处有个门,但那门毫无用处,因为上了“勺把”旁边的坡,就可以直接跳进去。
我总是从那里跳下去找菁菁玩。我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
她人长得瘦瘦小小的,被太阳晒得很黑,话很少,总是温柔笑着。我喜欢她,因为我话很多,我们刚好互补。
每天早晨我会起来很早,然后背着大书包跑到菁菁家去叫她。她也老早就起来了,扫地、烧炉子,给全家人做早饭,然后背起有她一半高的大书包,再来和我会合。
她说那是她表哥的书包,人家不要了,她就拿来了。
“能装很多东西。”她骄傲的说。
我看到那书包边缘都破了,被细密的针脚巧妙地连接在一起。
我没有菁菁这么好的针线活技术,照妇人们的话来说,菁菁要比我优秀得多,她将来一定会找个好人家,有一对好公婆。
我对此嗤之以鼻。
和菁菁不同的是,她弟弟是个极其顽劣的小胖子。每次我和菁菁放学走在回家路上,她弟弟总会欺负我。这时比我和她弟弟都矮的菁菁就会板起小脸,严肃的喊一声弟弟的名字,他就安静了。
她松开眉头,又回到了安静淡然的模样。
我对她讲我家里的事情,讲我看过的安徒生童话,讲我班级里的同学们,讲我那天马行空、不踏实地的梦想。菁菁总是静静听着,然后笑。我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的笑容,那么温柔,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
她是个天使。
那年我和菁菁才刚上小学三年级,学校在离我们家很远的地方。我和菁菁手牵着手,她的手好小,在我掌心里就好像软软的面团。不过最多的时间里,她都不跟我牵手,把手藏在书包和背中间,好像那里是她的安全港。
我爸和我妈都夸奖菁菁听话懂事,明里暗里对我说,你要跟菁菁学习,看人家多会照顾家里,多会做家务,多会看护弟弟。
那时菁菁七岁。
因为她不怎么说话,所以别人也就不懂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连我也不知道,不管她是难过还是开心,她从来只是笑,从来不说出来。
有次我烦了,我对她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嗯啊哦的,你可以说点你自己的想法。
她看着我,愣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她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想。
人不可能什么都不想的。
她的脊背被又大又重的书包压弯了,所以抬起头望向天空的动作有些吃力。她看了会儿蓝天白云,还是摇摇头,我就是什么都没想。
我不相信,她一定想了什么,只是不告诉我而已。
她没有当我是好朋友。
于是我渐渐不去找她了,因为我厌烦了自说自话、自娱自乐,我需要更加活泼开朗的朋友,不想总是闷闷的。我在学校里交往了新的朋友,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发觉,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菁菁了。
放学之后我在校门口等着,看到她出来,低着头走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我在她身后跟了很久,她连头也没抬一下。她明明是呼吸着的、鲜活的一个人,可是在被阳光蒸腾着的马路上,她的存在感连空气都不如。
我没有去过菁菁家,虽然菁菁邀请过我。我妈说菁菁家可脏可乱了,到处都是黑黑的煤灰,不让我去,于是我拒绝了菁菁的邀请。她看上去没什么反应,不过现在想起来,她那时一定觉得很失落吧。
毕竟当时她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
过了那次,我又很久都没看到菁菁。新学期开学之后,某天老师进来,满面沉重,把班长叫了出去。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感到很慌乱。没过多久,班长进来了,哭过的样子。她站在讲台上,让我们自愿举手,去参加某位同学的葬礼。
某位同学的葬礼。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没听清楚那位同学是谁。我问同桌,可是同桌也哭了起来。半晌,她才抽抽噎噎的对我说,去参加菁菁的葬礼。
“谁要去?”班长红着眼睛问。菁菁虽然不是我们班的,可是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小县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都很熟悉。
我浑身都在颤抖,等我反应过来,班长已经挑好了人出去了。我缩在椅子上,觉得明明是大夏天,可是全身冷飕飕的,好像北风不停刮在我身上。
这天上午,我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等去了的同学回来了,我听到她们说,菁菁走了,菁菁躺在小小的棺材里,脸很白,嘴唇也很白,一动不动。
她们不明白死亡是什么,她们只知道死去了的人脸很白,嘴唇很白,一动不动。
爸爸让我去送送菁菁,我不敢去。我躲在房间里,同学们的话在我耳边不停回旋着。
脸很白,嘴唇很白,一动不动......
从此我再也不走那条会经过“勺子”的小路了,我开始走大路。背着大书包,垂着头,闷闷不乐的样子。路边的大婶看见了,回去向我妈夸奖我,说我走路很稳重。
我妈觉得很骄傲,让我继续保持。
那时我感到很孤独。
后来我才知道菁菁是为什么去世的。那天全家坐在一起吃饭,爸爸忽然提起了菁菁的爸爸,又连带着提起了菁菁。妈妈满脸的惋惜,说,孩子发烧了,她妈不舍得带她去医院,就找了个小诊所挂了药,后来看她安静睡了,大家就忙自己的事去了。等半夜醒来,手一摸孩子,发现孩子身体早就凉了。
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我问妈妈。
谁知道哟,以为发烧诊所看看也就好了,哪里想这么严重。
他们就是重男轻女,如果是她弟弟发烧了,她爸妈一定不会这样!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有你对爸妈用这种语气的吗!爸爸妈妈砸了筷子,弟弟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看着我。
我扔下饭碗,冲了出去。
现在我相信菁菁说的话了,她一定没有骗我,她一定什么都没想。因为她是个天使,天使来到人间走了一遭,然后又飞回了天上。天使不会像人一样有那么深沉复杂的情绪,天使的内心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就像菁菁一样。
她是我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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