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妈发了一张我的近期照片,不一会就接到了她的视频请求。当时我在路上走着,天已经黑了,发去信息--“路上,光线不好,回家拨回去。”还是锲而不舍的拨过来,我只好点击接受。屏幕上出现妈妈大大的笑脸,旁边姥姥倚坐在沙发靠背也开口笑着,嘴里的牙齿稀疏,应该是饭后摘掉了假牙。我找到一个路灯,站在灯下跟她们打招呼,妈妈说:“你姥姥看了你的照片喜欢的不得了,一定要看看你。”我笑了,说道:“姥姥,我挺好的,你看吧。”姥姥乐得一直哈哈哈,我又问候了几句,她还是哈哈哈,哈哈完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这耳朵怎么啥也听不清?”我也顾不上别的,冲着手机大喊三声“姥姥、姥姥、姥姥!”路人纷纷侧目,我也不顾及了,那边姥姥也大声的“哎”了三声,笑眯了眼睛,我们全程都在喊,开心的像粒苞米花。
挂掉视频,脸上的笑意许久褪不下去,心里有点暖,我有两年多没有见姥姥了。上次见到她还是前年过年,当时匆匆见了一面,一起连半个小时都没有,那会她早就不能自理生活,在四个子女家轮流住。我去的时候她轮在大舅家住,大舅和舅妈退休后开了个补习班忙得不亦乐乎,姥姥一个人在家。敲了门好一阵,里面传来一声嘶哑的“来了”,到开门等了好一会。姥姥弯着腰拉开门,瞅了半天认出是我,惊喜地大叫我的名字。我拥着她坐下,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叨叨着哪种吃的在哪里放着,让我去拿来吃,呼哧哧地弯下腰拿出茶几底下一层的糖果盘,非让我尝尝某种糖,说是表哥从上海带来的。我看着她全白了的头发,头皮上都有老年斑,进门硬让人吃东西的习惯还在,只是动作迟缓费力了很多——原来她这么老了。那会她刚做完心脏搭桥,出院没多久。她抓着我的手不断摩挲,不断说着“真好”、“真好”。我不争气的眼泪就要翻滚出来,只是心里纳罕——你哭什么呢?她就是老了而已,谁都会老。
也许是她老的太快,触目惊心。人在有底气的时候,要流露出一点强势的。底气消失时,那份温存和善总是让人心酸。就像醮了的狗、拔了牙的老虎、剪掉利爪的猫,那种温吞的萎蕤是无奈妥协。“老”剥夺了姥姥强势的底气,让她变得慈祥。
我打小是跟奶奶亲的“外甥狗”,对此姥姥是很清楚的,并表示她不在乎。
寒暑假住在姥姥家,她总爱说一句话:“我不管你奶奶是怎么对你,在我这里不行,我知道你不亲我,也用不着。”每听到这种话,我就气愤愤地怨恨她,她跟有读心术一样再补一句:“知道你在心里骂我。”我只有寒暑假去住,但没有任何特殊优待,她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馒头一顿顿熥,跟泡了水一样也不扔,见我不动筷子就悠悠地说:“旧的不吃完就不买新的,粒粒皆辛苦。”我捏起泡浮囊一样的馒头,厌恶地咬一口,再挑衅地吐掉,然后嗷嗷地作呕吐状。她瞥着我,夹起那块馒头吃掉。下一顿,我得逞地吃着新买的馒头,她也并不骂我,只是坚持地把旧馒头吃完。
我总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克扣自己,顺带也克扣我。明明她有很高的退休金,可她总买剩下的蔬菜、长虫眼的果子、棉籽油做的糕点……坚决拒绝买任何我想吃的零食,当然,妈妈买回去给我吃,她也不反对。在她的哲学里,别人做什么她管不着,她做什么别人也管不着。我妈下班瞅见我的惨淡饮食只是默不作声,出去买点好吃的带回来,并不指责姥姥。姥姥有时故意让我生气一样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呀。”我就大言不惭地顶回去:“对!”
她为我做的只是供给住、吃,再就是逼我识字和背诗。“鹅鹅鹅 ”、“两个黄鹂鸣翠柳”诸如此类明快可爱的诗她从来不教,总是让我背什么“江枫渔火对愁眠”、“独钓寒江雪”、“一人独钓一江秋”这样惨淡孤寂的诗。她戴上老花镜,一句句念着,念完一遍就让我背。那本泛黄的诗集跟一本更泛黄的老字典就在针线盒里,她补完沙发罩就捧起来看。字典已经磨的没有封皮,姥姥用浆糊粘了块布当封皮,扉页上盖着一个“某某供销社”的章子,还有用碳素钢笔写的姥爷的名字。
我早就忘了姥爷去世前姥姥是怎么对我的了,或许是太小,也或许那会她的存在感在不强。姥爷是93年去世,那会我还在上幼儿园。我清楚记得姥爷用大金鹿自行车载着我去“蓝天幼儿园”、买吹出一串串泡泡的玩具、买浓郁香甜的山楂饮料……姥爷去世前用他强大的宠爱包裹着我,让我忽视了姥姥的存在。大概小孩都是这样的。只是后来姥姥自己回忆起来,说过我几件劣迹,她要打骂我,都被姥爷拦下来。她用最平常的语调说起姥爷,不悲伤不怀恋的平淡,好像姥爷还活着。她也没有为了避免伤心收起姥爷的东西,相框里总有姥爷去非洲穿着当地衣服的照片和他俩乐呵呵在天安门广场的合照。
我一度怀疑姥姥是一架坚强运转的机器,除了对我的捣蛋大声呵斥表示她是在生气之外,好像其他的都不能让她动感情。姥爷是心梗突然去世的,我清楚的记得那天被家人从幼儿园匆匆接走赶往人民医院,看到盖着白布的姥爷躺在床上。舅妈抱着我说:“姥爷以后不能陪你玩了。”我听完就哇哇哭起来。妈妈搂着我哭得站不住,被舅舅搀着。我下意识去找姥姥,没有见到。后来姥爷的骨灰捧回了家,姥姥在家里有条不紊的接待前来吊唁的姥爷的战友、同事和亲戚们,平静地握手说话,没有哭。
后来我问妈妈,姥姥哭过没有。我妈想了一会摇摇头,说道:“没见过,姥姥讨厌哭,你也别在她面前哭。”我在幼儿园被轧到脚背,肿的跟馒头一样,热敷的时候哭得差点背过气,她厌烦地使劲把毛巾盖着,恶狠狠地说:“别嚎了,这不给你治呢。”我连哭带喊:“疼疼疼!”她也很不屑:“你哭就不疼了?以后小心点,还得背你。”我看实在没有哭的价值了,就平静下来,疼的后背冒冷汗也只是冒着。我觉得跟姥姥表达感情简直就是犯傻,撒娇、示爱都很不协调,只有犯浑才能感觉势均力敌。
离开姥姥家我就再也不会想念她,她也绝不跟任何人一样,再见到我时埋怨不给她打电话。我既不期待去住,也不反感,姥姥也是这样表现的——既不期待也不反感。放假了,我自己坐长途汽车,到了敲门,喊声“姥姥”,甩掉书包去翻冰箱,她翻柜子拿出塑料袋里反油的点心,我啃着大苹果挥手拒绝。电视播《还珠格格》,早中晚各重播一遍,我每遍都看,她也不反对,到点了还提醒我一句。我给她放在院子中罐头瓶里的小草鱼换水,一遍遍地,直到小鱼翻了肚皮,就甩手进门。她扫院子时发现,拎着苕帚暴跳如雷地跑进来大声呵斥,还不等我认错就转身出去继续扫院子。我看着她的背影,胖胖的身体饱满的撑着“的确凉”灰衬衣,姥姥真是坚强的卡丁车、老虎机。
上初中时,我的学校离姥姥家近了不少,每周末都能去,她怕自己会不在家,给我了一把钥匙。有天周五放学早,我兴冲冲坐上最后一班公车,打算去惊喜她个措手不及。我悄悄开门进去,屋里没开灯,黑洞洞的,我愣了一下。姥姥就坐在小客厅靠窗的沙发里,还没完全暗下去的天光照在姥姥眼睛里,表示她没有打酣睡,她什么都没干只是在醒着在坐着。当时我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像长在这黑暗里一样,或者要被这黑暗泡开融化,我再也找不到她。我不敢像以前一样扑腾了,轻喊她一声“姥姥” 她慢慢回头,嗓子里有一声闷咳。我拉开灯,她脸上有种错愕和迷惑的神情,看着我,上下嘴唇已经粘到一起,右腮帮使了点劲才扯开,嗓子是哑的。我连忙接了杯水给她递到嘴边,她低头就着我的手润了一下,问我:“饿不饿?”我撒了个谎,说来时吃过了。她不理我,继续去厨房做饭了。
我跟进厨房,她要把我赶出去,不做饭就出去。我挠挠头说道,我做吧。她指指油盐酱醋和食材的位置,我就了然,熬了锅稀饭、炒了个黄瓜鸡蛋。她吃着,也不夸我,我第一次做饭给她吃。头一次,我禁不住想看她的脸色,我特别想让她跋扈地臭骂我,可是我不再想捣蛋,她也不可能无缘无故骂我。晚上问她要看什么电视,她说如果我也没什么想看给她播到中央一台的那个电视剧。我耐心的陪她看,很有好奇心的问人物关系,她就细细的跟我说剧情。她在灯光下又恢复成我那个完整的姥姥,只是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那个没开灯的房间和泡在黑暗中不断溶化的姥姥的形象总在我心中挥不去。从前我见到的永远是灯下的、白天的姥姥,可是我们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姥爷去世二十多年,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将自己浸泡在那间不开灯的房间里。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点让我不知所措。她就像不开灯的房间,永远也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她的思念、悲痛、寂寞并不是没有,只是没有出口。她没有业余爱好,不打牌、不跳舞、不好交际,时时和自己纠斗在一起。我一直觉得行为会和情感相统一的,这样整个人才会和谐,不然会扭的多疼呀。长大后我才知道,行为和情感有时候就是统一不到一起的。人不能靠情感活下去,人更多是要靠行为活下去。
曾经我“逼问”一个朋友:“究竟是喜欢A还是B?”他一直在说A好、举止上还是和A走得近,可终究还是承认“喜欢B”了。只是机会和环境不允许去表示出他的喜欢。这一点如果不是他自己承认,没有人会知道。
这只是个小问题,我就立刻想到姥姥。她究竟心里在想什么呢?她会不会极度渴望我们的亲昵和陪伴但是表现出强势和冷落?她会不会痛苦悲伤,却依然劝说着众人没有大碍?以及,她笑哈哈的在晚年表现出来的慈祥会不会在心里有种落寞的哀伤?……这些问题想下去让人痛苦。
姥姥今年九十岁整,姥爷去世25年。以前,每年她过生日都要先给姥爷上坟,因为他俩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现在她走不动了,也不麻烦子女帮她去,这个仪式就这样没有了,她的泛黄字典、和姥爷的合照、绣着姥爷姥姥名字的沙发罩都没有了。住在子女家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好怕她做梦醒来会迷路。
亲爱的姥姥,你也许不知道,我曾窥见你不开灯的房子,心里种下一盏灯。
——2018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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