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坐在那儿等了很久,中途下了一场雨,风就把雨和灰尘吹到我的灰色外套上,后来雨停了,风把潮湿的外套吹干。终于,我要搭乘的火车到站了,等得太久以致于有些沮丧,遇上了雨以致于有些发烧,坐上车以后,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旁边坐着的一位先生客气地请我到一旁吸烟。刚刚醒来是多么要命啊,更何况坐在火车座位上睡觉又很难受,我只想喝点儿水。我谢绝了这位好心的先生的建议。
后来,那位先生回到他的座位上,带着满身的烟味儿。我现在感到身体好多了,不再那么疲惫。我们开始小声地谈话。
火车开得很快,外面是黑通通的。这使我们一下子就避开了陌生人之间的寒暄,因为白天我们对任何一张脸都看得很清楚,任何细微的表情都不会忘记,而又因为我们觉得他们仿佛是舞台下方瞪着眼睛的观众,以致于我们做任何动作时候都不觉地带上戏剧舞台的夸张意味。 而这会儿,火车在铁轨上飞快地跑着,周围的乘客们几乎都睡着了,我和这位先生忽然感到一种被人世抛弃的沮丧和苦闷,我们很快就由于这种情感而感到无比熟悉对方。
“很快天就亮了,那时候就要起雾了。”我的邻居说。
“冬天的雾很不真实。每当雾很大的时候,你从房子里当然能看到这一点,但是你走刚进雾气弥漫的街道,就会发现,雾似乎在你身前和身后,但不在你正处的位置。”
“不仅是雾,”我的邻居说,“我常常地感到黄昏的石榴红、树叶的绿和天空的蓝非常美,自然神擅长用漂亮的颜色装饰一切。但这些自然的美丽仿佛都处在二维的平面,你好像没法伸手去触摸它,或者说,当你触摸它的时候,你能感到这些自然的颜色似乎都缩回了触角。总之,这会使你觉得不真实,似乎你只好与它们保持遥远的距离,才能察觉到它们。
已经冬天了,这个季节天气总是很糟,要么下雪,要么刮风,这都不适合到外面走走,只好整天整天窝在家里。人们像是没有获得冬眠特权的动物,不得不瞪着眼睛,拖着身体熬过冬天。我们像是被关在什么地方,在一整个漫长的冬天里体味着世界从身体里发出的愤怒和恐惧。就像我们这些已经长大了的人常常在夜里感到恐惧一样,那个时候只想着无论如何要逃避这些,逃避恐惧、黑暗、孤独、寒冷和爱的缺失。
冬天里即使偶尔出一小会儿太阳,也没有温度,就像爱在夜里也会降温似的。当你一个人独衾冷卧,爱消失了,世界也消失了,茫茫夜色下,只有你自己了。可悲的自己,渺小的生灵!早早地死去吧,被埋入坟墓,吸到地下的空气,那儿比上面的冬天好,那儿温度变化不大,但在雨季里,或许会有雨水渗下来惊扰你的长眠。你认为潮湿比寒冷好受些吗?不,我想潮湿更令我无法忍受,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感觉可以使用了,因此也不必为这一点感到担心。
长久的死亡意味着永远地割断现实,不必再对抗世界,因为它总是想方设法地嘲弄你,用一切它能够想象到的办法,而你的智力永远比不上它,永远无法理解它为何这样对待你。睡眠是可悲的,不如长眠的死亡来得一了百了,像是你在中途的长跑,让你小小地休息一下,然后再千百倍真实地体会现实的玩笑,而死亡却是一种安慰,不必再担心明天了,不必再担心明天可能会遇见什么,要怎么应对,我们长眠在地下,唱着赞歌,或听着蛆虫唱它们的赞歌,除此之外,我们再也不必担心,可以终日终夜地无所事事。”
“但我们除了整日闲坐外,还可以期待,”我说,“期待春天,那一天将会很快到来,因为冬天不会持续很久,最冷的时候,在这儿,不过只有一个月而已,而夏天也一样,最热的时候不过只有一个月。你完全可以把整个冬天用来期待,就不会总是想到死亡或者潮湿了。”
“每在一个冬天,我都感到一天又一天的冷意无法避免,煎熬着你和你的家人,而当你受着寒冷的时候,恰恰无法去期待春天,那好像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因为冷意占据了一切,甚至占据了你本应该抱有的对春天的期待。你只是想着逃避或是对付这冷,就像我多年来在人生的丛林里获得的经验一样,遇到危险的时候,要么是对抗它,要么是逃避。而我显然无法对抗。”
“但同样无处可逃。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逃得时候无处可逃,只好等着它一波一波地来,像波浪冲刷海滩一次又一次。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不得不学会分散注意力。我们不能一直想着冬天多么寒冷,即使只能身处室内也要活动手脚,也要想办法打会儿扑克牌来打发时间。因为你不可能一直坐在沙发里像个傻瓜似的对着外面的风皱紧眉头,你也很快会对这些毫无意义的思考和呆坐感到厌倦,就不得不用一些又一些细碎的事情填充这种等待的间隙。同时也在等待着时间终于把冬天送走。”
当黎明渐渐到来,把我们从悬浮着的黑暗虚空中拉出来,把我们拽回到人类的社会里,我们的声音越发地压低,最后几乎听不清了。我们终于沉入酣睡。很快,新的一天的光将会照亮整个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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