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微亮,雪又在飘。
车在路上,漆黑的车。
两匹黑马拉着,正跑得肆意:马蹄高高扬起,口鼻喷着白气,鬃毛在冷风中飘动,汗液在冰雪间蒸腾。
木小艾睡得很沉,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似乎在做美梦。
迅哥儿赶车,沉默。
白玉京却突然睁眼。对车外吩咐了一句:“停”。
迅哥儿还没有反应,两匹黑马就长嘶一声,停了下来。这是两匹好马,显然还未能跑得尽兴。马汗正淋漓地流着,八条马腿上的筋肉都在微微颤动。
正因为是好马,所以它们听话,也通人性,似乎知道大车内发号施令的人,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们屁股后面的迅哥儿,不过是个赶车的。
“这地方有杀气。”白玉京轻声念道。
童年少年严格的训练,让他掌握了职业的技术。关外十年闯荡的生涯,也磨练了他的血性,更增长了他的直觉。他察觉到的杀气,并非人发出来的,而是从周围的每一处地形,空中的每一片雪花中渗透出来的。
有杀气,白玉京并不觉得奇怪。以他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这里正是杀人的好地方:四周白茫茫都是雪地,方圆十里皆没有人的踪迹,既宁静,又诡异。在这种地方杀人,既不用匿迹,毕竟雪还在下,而新下的雪会掩盖住脚印;也不用收尸,就算雪掩埋不住,荒野上还游荡着群狼。在这种地方被杀,临死前的惨叫恐怕都传不到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雪多到一定的程度,就会长出胃,可以把任何声音都吃到肚子里去。这一点,长期生活在南方的人,实在是难以体会。
况且从酒馆中开始的复仇杀戮,并不会因为他的突然上路而终止。今夜死掉的人,还不够多。
忽然,远方的小坡后面,露出了五个头,准确的说,是五顶造型奇异的黑色高帽,表面材质似布又似丝绸,内里被帽箍撑起来,圆圆的像五根短烟囱。仅一瞬,五个帽子下的人已上了小坡。他们的上身似是一件黑衫,层层叠叠地蓬松起来,像下酒的脆豆腐皮。
又一瞬,五人已到了近前,这才看得真切,原来五顶帽子罩着五枚剃了短发的头,露在外面的头皮刮得发青。黑衫下黑裤笔挺,踩在雪上的是黑色的皮靴。
这五人每一步都踩得很用力,把蓬松的积雪踩成薄薄的雪饼。与其说他们是在走路,不如说是弹射。他们内力之霸道蛮横,在远处尚不明显,因为远远望去仿若五只黑燕在雪上飞跃。到了近前才看得真切,五人脚步划一,每走一步,都发出砰砰的响声。
杀气也由远及近,稳稳地压了过来!两匹马已经站立不稳,焦躁地四蹄刨地,迅哥儿面无人色,在车座上发抖。
白雪,黑车,黑墙般的五个人。
这时白玉京才看到他们身上斜缠的粗大锁链,在层叠的黑衫之间闪着银光。
他再也不能维持镇定的神色,搭在剑柄上的手心已渗出冷汗。
木小艾也早就醒了,这五人的杀气太过浓烈,任谁也不能安睡,更何况木小艾这样可爱的女人。她的眉毛皱了起来,显出一个可爱的幅度,嘴巴也撅得老高。
可爱的女人,总可以有一些起床气。
她见白玉京面色凝重,知道是遇到了麻烦。她是个怕麻烦的人,虽然待在白玉京身边让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任何人都不是什么麻烦。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当一件事变得理所当然,这件事往往会变成坏事。
白玉京还在观察,透过车帘的缝隙。他这样的人,岂非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哪怕端坐在酒楼里喝酒,也是坐在最阴暗的角落,不论来人从哪个方向进来,都躲不过他的眼睛。桌上虽点着一豆黄灯,但他的身体和他的剑始终藏在灯光的阴影里。
白玉京的脸上已经流汗。
因为就在刚才的一瞥中,他已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古板、严肃、不苟言笑。正是这张脸充斥着他整个童年,给他带来痛苦,惧怕以及荣耀。这张脸的主人正站在五人的中间,微微领先半个身位。他的眼睛极细长,瞳仁极小。两只眼白似乎正盯着这道帘缝,盯着白玉京的脸。
白玉京不敢再看,他转头看像另一边:不远处的路边是一大片密林,密林里枝桠交错的白杨掉光了树叶,零星的高大雪松依然翠绿。
绿,墨绿,深沉的绿,绿得发黑。
白玉京知道,恐怕一线生机就在这零星的绿意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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