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问苍生，不问鬼神

夜已经深了。昏暗的烛光下，李商隐正在夜读史书。在畅读中，史笔的闲趣、史话的精妙令他痴迷不已；他由衷地厌恶求仙访道、愚昧无知的汉文帝，对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贾谊则致以崇高的敬意。读至兴起时，他亦不免将自己代入贾谊的角色中，对于热衷鬼神的汉文帝迸发出阵阵哀叹与不满……

不觉中，已是午夜时分了。略觉疲倦的李商隐吹熄了桌案上的烛灯，慢慢地将自己蜷缩进卧榻的被褥内，在梦中延续着他对今夜史话的思索……

梦中，是同样的一片夜。月光下，巍峨的汉宫映入眼帘。宣室中，烛光里，曾经的逐臣贾谊与尊贵的天子共处一室。面对于军国大事夸夸而谈的贾谊，文帝眼中那兴奋的光芒渐渐退去，代之以失望与冷漠。直到贾谊的谈话中冒出了“鬼神”二字，君王冷峻的脸上才又露出了喜悦的神色。眼见着贾谊又要把话题往军国大事上引，汉文帝连忙打断他，一面移膝靠近贾谊，一面就欲开口问话。

贾谊面露欣悦之色，心内亦是大喜――不枉自己这三年来的不断上书、以礼相告！三年来的悲愤，三年来的不平，三年来的苦闷，三年来的哀怨，终于要在此刻结束了！陛下接下来会讲什么呢？一定是对刚才我的这一番关于国事见解的认同吧！嗯，一定是的！想到这里，贾谊也以热切的眼光回应着汉文帝同样热切的眼神，同时也耐心地等待着天子那微翕的绣口中或将蹦出的赞誉之辞。

汉文帝缓缓把头伸向贾谊的耳朵，低声问道：“方才先生提到‘鬼神’二字，想来对鬼神之事，必有研究；那么，接下来先生可否为朕详解鬼神之事的原本呢？”

鬼神！又是鬼神！话音未落，贾谊的心早已凉了半截――什么都没有变！三年了，自己的屡次上书，自己的以礼相告，自己对于国事的高论，自己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在文帝的心目中，仍然不及这“鬼神”二字重要！要谊一时间呆住了，眼中的热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神与空洞。良久，望着眼前困惑不已的汉文帝，他才挤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简单说了句“臣失态了”之后，便继续向文帝讲起鬼神之事来……

漫漫长夜中，苍生的呼告被淹没，鬼神的笑声在继续……

李商隐被惊醒了。不！这不是他想要的贾谊！这不是他想要的君王！这不是他想要的国家！如今的大唐，竟与梦中的帝国如此相似！如今的圣上，竟与梦中醉心鬼神、求仙访道的文帝如此一致！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的身影正与数百年前贾谊那无奈的身影相重叠――天呐！这是人为的悲剧，还是天意的轮回？

李商隐再也无法安卧下去了，在昏暗中，他重新摸索着燃起了烛灯，在摇曳的烛焰中，传来纸笔相触所发出的的“沙沙”声，在泛黄的纸面上，一首七绝正在被李商隐写就：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问苍生，不问鬼神！”李商隐喃喃自语道。

但谁也无法阻挡历史车轮的前进。公元907年，大唐王朝在风雨飘摇中画上了句号。李商隐的救世之念，也终成过眼烟云，只能埋藏在诗句中，留给后人无尽的思索……

（1至6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