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强之死

作者: 光影剪刀手 | 来源:发表于2019-05-17 22:52 被阅读1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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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小强今天没来上学。班主任周雅音看着空空荡荡的课桌,一时间有些失神。

    苏小强去参加追悼会了,一个三年级的学生本没有参加追悼会的义务,但这次去世的人不同,他必须参加。苏大强死了,在阻挡拆迁队强拆时,被轰然倒塌的一堵墙砸死了。苏大强不是苏小强他哥,是他爸。

    那一天,周雅音也在场,她也是被拆迁户,她家的房子也是那天被铲车推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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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大强是个要强的人,在一家物流公司开货车,收入微薄,生活艰辛。大强妻子在小强学校附近一家超市做收银员,基本是上午的班,下午就近接孩子放学。

    苏家居住的片区,位于城乡结合部,横亘在如贪食巨兽般扩张的城市的前路上,像一块松软的蛋糕。年久失修的房子,杂乱地聚拢在高耸的商品楼前,破败、凋敝,每次天降暴雨,巷道就成了肆意流淌的河,翻滚着瓜子皮、冰糕棒、塑料袋和更小的塑料袋——避孕套,下水道经常性的堵塞,被这些生活的杂物堵塞。

    天光放晴,生活继续。早点摊上,喷香的油条在油锅里刺啦作响,二十层高的小笼包,冒着猪肉大葱的香味,弥漫整个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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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也是一个晴天,周雅音吃早点时,巧遇苏大强父子,睡眼惺忪的苏小强嘴里塞了半个包子,见周老师来了,赶忙含混不清地问好。已经吃完的苏大强说:“赶巧了,周老师,小强吃完,您带他去学校吧。我要去送一趟货,下午开发商的人来,谈拆迁补偿的事儿,基本妥了,能签字了。”

    苏家与周家住得很近,是老邻居,苏大强和周雅音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上中学时,两人间还有过一段朦胧的过去。随着周雅音去省城上师范大学,两人的生活轨迹就岔开了。高中毕业的苏大强,就在这片街巷讨生活,起初做些小生意、打打零工,后来学了车就给人家开货车。周雅音大学毕业后回到这片街巷,被分配到小学教书。街里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成家后的苏大强,经常跟仍大龄未婚的周雅音开玩笑:“咋还不结婚?还念着我的好呢!“”雅音回以冷眼。

    生活平淡而琐碎,苏大强的儿子苏小强上小学了,分在的周雅音的班。周雅音谈了几次没有结果的恋爱,每到谈婚论嫁时,住在低矮平房的、卧病在床的母亲刘承玉就成了一把尺子,量得男人们落荒而逃。虽然每家媳妇都有妈,但带着妈一起嫁人的却不多见。

    更让周雅音犯愁的是,这一片平房马上要拆迁。刘承玉住了一辈子平房,到老了,走不动了,却要搬到楼上去。

    辅助做拆迁工作的街道办主任李兰兰,知道周家母女俩的难处,早早地就为她们申请了安置房。东西基本都搬过去了,但刘承玉执拗地死活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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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大强也没搬,与剩下的十几户人拧成一股,跟开发商谈判,想多争取些补偿。几经博弈,价钱谈的差不多了,拆迁队已经从外围开始拆。

    那一天,在这条街仅存的早点摊,苏大强将苏小强交给周雅音带去学校,就再也没有见到儿子。

    下午,开发商的代表张军来了,面容和善,笑着对苏大强几户人说:“按照之前谈好的条件和价格,补偿协议都打印好了,我们公司领导已经签字了,你们签完字后,协议就生效了,我安排财务今天就打款。”

    一位助理模样的女孩,鼻上架一副黑框眼镜,给大家分发协议。苏大强等人聚在一起反复看了协议,确认无误后,就动笔签字。签完,黑框眼镜女孩把协议收好,并给每人发了一个档案袋装补偿协议。

    往纸袋里装协议时,苏大强听着外面铲车轰隆隆开过来的声音,就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一辆铲车、两辆钩机,正沿街开过来。不一会儿,到了苏大强家门口,停下。

    苏大强转脸望向张军,只见张军向外面一戴安全帽的工头挥手,举起的手臂,向前下压。那边工头手中的旗子也做了一个相同的动作。一辆钩机就把长长的铁臂举了起来,下一秒,墙上就是一个窟窿。

    一推椅子,苏大强站了起来,像猎豹一样冲出拆迁办的门,向自己家奔去。大喊着“停,都给我他妈停下!”一瞬的工夫,苏大强挡在了钩机前面,开钩机的人也就停了下来,看着工头,工头疑惑的望向张军。

    一会儿,一堆人围拢过来。张军对苏大强说:“大强,你这是咋的了?不是协议已经签了吗?别耽误他们施工啊!”

    苏大强急了:“拆你妈!协议签了也不能马上就拆啊?家里还有东西呢,得给我们时间搬家吧?”

    “之前,早就贴了告示,让大家抓紧搬家了呀?”张军说。

    片区拆迁前,的确贴了让被拆迁户提前搬家的告示,但苏大强他们为了谈补偿的事,一直拖着没搬,想着谈妥再说,就一直扛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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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大强脸红了,脖子也粗了,怒睁着双眼,尴尬的拿着手中还未封口的档案袋,急得直骂娘。

    其实,房子他早就租好了,陆续也搬了些零碎的东西过去,但家电、衣柜、床等大件还没动,想着等签了协议再找个搬家公司一起搬。

    没想到,这拆迁来得这么快,前面签字的笔刚放下,这边铲车就进了家门。

    苏大强央求张军再给他些时间搬家,张军说,协议已经签了,而且因为这几家钉子户已经耽误了工期,不能再宽限了。

    两人争执时,苏大强手机“嘀”的一声响,他打开一看,是拆迁款已到账的信息。

    但这并没让苏大强高兴起来。房子里一大堆东西呢,昨晚妻子收拾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因上午送货还没来得及往租的房子里搬。

    眼见央求无果,苏大强只得求开钩机的师傅延缓一会儿,他要把那些已经打包的东西,搬出来。师傅看着一脸焦灼的苏大强,停下来,打开车门下了车,说:“给两个小时,赶紧搬吧!”

    苏大强就进进出出地忙活起来,其他钉子户也忙回家收拾东西。其实,除了苏大强家,其他人家里大多没啥东西了,有的只是最后回去看看有没有落下的。有之前早就搬完的,就过来帮苏大强,四五个人,进进出出,往街边堆了一堆东西。苏大强把公司的厢式货车开过来,往出租房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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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小时后,堆成小山的包裹不见了。钩机车司机回来看了一下,苏家的门大敞着,空无一人。于是就开动钩机施工。

    窗裂了、门倒了,墙也倒了。墙倒下的时候,只听得一声惨叫,吓得钩机师傅一个激灵,停机,下车,走到前方查看,没见动静,只见扑倒的墙边有一只手露出来。

    师傅大喊救人,周围施工的工人也过来帮忙,七手八脚地把人挖出来,一个被血泥包着的人,正是苏大强,已经没了呼吸。

    闻听出事后赶过来的钉子户张大年很是诧异,他曾帮苏大强搬过东西,除了一张几人合力都抬不动的床,其他的东西都搬走了。

    为什么苏大强还在房子里?没人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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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张淼被紧急喊回来时,见到的是一具身体被压得变形的尸体,脸上全是血泥,鼻梁已经被压断了。

    周雅音见到的也是同一副场景。此前,街道办主任李兰兰打电话给她,让她赶紧回来劝刘承玉搬到安置房,街道办已经雇了一辆车。周雅音连劝带强制,把母亲刘承玉搬到安置房后,回来正赶上苏大强出事。

    看着哭晕在地的张淼,周雅音上前抱着她,扶她坐起来。不知道怎么安抚,只能紧紧地抱着她,那双哭肿的眼有些呆滞,湿漉的头发粘在一侧脸颊上。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苏小强还在学校,也快放学了,不能让他见到父母这个样子。周雅音将张淼交给赶来的李兰兰,去学校接苏小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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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发后的第二天,苏小强才在医院的停尸房见到苏大强,脸上的灰土和血泥已经被清洗干净,但没有一点血色,苍白得吓人。胸腔瘪了,像泄了气的皮囊,扁平的像一张馅饼,前胸贴后背。

    张淼带着苏小强,跑到开发商那里大闹了一场。在一堆媒体记者面前,张淼控诉着开发商和拆迁队的不人道,述说着他们是如何一步一步把她男人给逼到绝路上的。

    出事后,市政府紧急成立了安全事故调查小组,负责人是一位姓刘的副市长,第二天下午,刘副市长到苏家看望了张淼和苏小强,并表示:一定妥善处置此次安全事故,给她们母子俩一个说法。副市长走后,晚上李兰兰就来安抚张淼,并进一步阐明了“说法”的具体内容,就是赔钱,数目以百万计算,开发商还答应负责苏小强的18岁以前所有的上学费用。

    张淼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早上还活生生的人,晚上就没了。变成了李兰兰口中一大笔钱,他们曾经做梦也没想到的一大笔钱。本来想着,借这次拆迁获得一个好补偿,能买一处面积小点的商品房。最后争取到了满意的拆迁补偿,没成想丈夫却没了。那个装补偿协议的档案袋还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局促的小客厅里堆满了东西,苏大强从平房里搬来的东西,几个箱子、编织袋装着杂物,还有电视机、洗衣机等电器。

    打开档案袋,张淼看了看拆迁协议上苏大强的签字,协议上的补偿金额刚够他们支付一个两居室的首付款,这是苏大强闹了一个多月争取的最好结果了。但如今,他却丢了性命。

    那张床,没有搬出来,但那张笨重的大床搬来也放不下,租居的一居室,面积很小,卧室有一张房东家的双人床。客厅里本来辟出一角给苏小强睡,但一直没顾上去买单人折叠床。现在那个角落,被洗衣机占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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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张床,是一张雕花的老式双人床,是早年时兴双人床时,托周木匠给打的。周木匠就是周雅音的父亲,因酒后驾车,出车祸死了,那时周雅音还在省城读大学二年级。此后,刘承玉一个人寡居,整天忙忙碌碌的,为周雅音的学费奔走。那几年,也多亏了苏大强一家的照顾,所以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周雅音毕业后,为了照顾母亲,也就回来在附近的小学教书。那时有人曾撺掇着张罗周雅音嫁给苏大强,但被雅音果断地拒绝了。

    对苏大强,周雅音并不反感,但她介怀一件事,就是那张床,不仅仅是因为那张床是父亲给苏家打的,更因为在那张床上发生的一件事。

    为苏家打床的时候,在里屋做作业的周雅音曾听父母小声在外面嘀咕,耳朵里听了一句:“说不定,这床啊是给咱闺女打的呢!”随后,听着母亲嗔怪:“瞎说什么呀,孩子们都还小呢。”之后是父母的一阵笑声。

    因为那阵笑声,后来周雅音就格外注意苏大强,长得不算英俊,但身体强壮、胳膊比她的两个还粗,凸起的肌肉,看得人心慌。这一关注不打紧,那边苏大强也觉得周雅音看自己的眼神有古怪,眉来眼去,两人就对上眼了。青春期,懵懂初开,两人就展开了地下恋情。

    一个周五的下午,没有课,两人进了苏大强家。那张床成了两个年轻人偷食禁果的见证。兴奋、慌乱中,两人完成了成人礼。事后,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担忧,万一怀孕了怎么办,两人很是惶恐。

    一个月后,苏大强正在足球场上踢球,周雅音出现在场边,招手让苏大强过来。苏大强将球传给别的同学,一脸凝重得走了过来。周雅冷冷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这个月来了,没事!”苏大强瞬间如释重负。

    后来周雅音考上了大学,成了天之骄子。苏大强高中毕业就走上社会了。这一变故,改变了两人的地下恋情。周雅音去省城上学前,苏大强曾欲送给她一对耳环,但被周雅音拒绝了。她回来教书的第二年,苏大强结婚了,那对耳环出现在了张淼的耳垂上,看得周雅音很是扎心。

    苏大强死后这两天,周雅音一直在恍惚中。到事发现场时,她听旁边的人说,苏大强是为了去搬那张床而被倒下的墙砸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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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无眠,第三天早上,张淼揉着酸胀的眼睛,去卫生间洗脸,草草用冷水抹了一把,用毛巾擦脸时,看到了镜子中憔悴的自己,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虽然不到40岁,皱纹已经悄悄爬上她的脸颊。

    恍然间,张淼一个激灵,她知道苏大强东西搬出来后,为什么还要去弄那张床了。那张床有一处暗格,在床头的侧面,一个抽拉式的老式暗格,里面放着一对耳环和一个戒指。戒指是结婚前苏大强送给张淼的,耳环是新婚之夜,房事之后,苏大强像变戏法一样从床的暗格里拿出来给张淼带上的。当时,张淼对这个暗格暗暗称奇,此后家里值钱的东西也就都放在里面,里面有她的首饰,存折、银行卡之类的有时候也放那里。

    强拆之前一周,张淼觉得这些东西不能再放那里,去银行租了个保管箱先放了起来。由于租的房子还没收拾好,他们也就还住在老房子里。出事那天前夜,张淼睡前习惯了,把耳环摘下来顺手就放在了暗格里。

    第二天要上早班,早早地起身就去超市了,她要去超市往货架上补货。洗了把脸就走了,耳环没带。

    耳环,就是那对耳环,苏大强应该是记起张淼的耳环没拿,所以又去了一趟老房子,没成想就被墙压死了。张淼想:大强真傻,都啥时候了还想着那对耳环。不过,转念一想,心里又一暖,毕竟这个男人对她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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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大强的追悼会是在殡仪馆举行的,前来吊唁的除了苏家的亲友还有附近的邻居。人不多,仪式很简单,张淼带着苏小强,穿着一身黑衣立在一旁。

    开发商的代表张军也来了,但被苏大强的亲戚给挡在门口,没让进,献了一个花圈就走了。

    周雅音没去参加追悼会,自事发那天后,她精神一度恍惚。上午的课讲完了,第二节课,她让同学们自习。

    坐讲台后的椅子上,她看着苏小强那张空空荡荡的书桌竟有些失神,手里拿着一对耳环,这对耳环曾被苏大强送给过她,后来被戴在张淼的耳垂上。

    那天,张淼哭得死去活来,竟没有注意到苏大强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耳环。周雅音去安抚张淼时,手偶然间碰到一样东西——苏大强手指缝间露出的一个耳环坠。鬼使神差地,周雅音掰开了苏大强尚有余温的手,将耳环攥在手心里。

    后来回到学校,手心里全是汗,竟像作了贼似的,但她头脑里老是想起那张床,想起那床被血染红了的床单以及不复返的少女时代。

    注:此为剪刀君试写的一篇微小说。(图片来自网络,仅为配图,若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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