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最后一排是极好的。我是说如果不指望好好听讲只想偷懒看看风景的话。
后窗望去整片校园一览无余。三年前新换的校址,多了些时尚和朝气,少了百年老校沉淀下来的质朴和底蕴。
花坛前端有一个不大的车棚,里面停着老师们花花绿绿的自行车和电动车。挥舞着父母的血汗钱拼死拼活挤上了这条贼船的莘莘学子们的坐骑,则暴晒在宿舍楼前明晃晃的阳光下。因此每周一国歌奏响时那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总是唱得格外发自肺腑悲愤交加。
当初招生的时候鼓吹说半年内会建好五个专供学生使用的自行车棚,如今三年过去了,连个铁片儿也没见着,倒是总见他们从各处拉回各种怪模怪样刻了歌颂学校功德的大石头大张旗鼓地栽在校园里。
我是很懒的人,关乎到我的切身利益我才舍得吐槽两句——考上高中时作为奖励买的那辆锃光瓦亮的自行车,已在风刮日晒下变得像个脱了毛的老黄牛。
沿着花坛向前是学生食堂。每天放学后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阵仗。
花坛后面,是学校操场。蓝天白云,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偶尔会路过几只花蝴蝶,浪浪地聚拢来,翩翩地飞开去。
操场边缘,刷着绿漆的铁围墙一路延伸,把校园和公路阻隔开。
公路之外,是大片大片农田,翻涌着滚滚的麦浪,波涛一直延伸到天尽头,而后的视野里便只剩下一片苍茫......
我是从小玻璃心到大,目测是要一直到老的人,每次骑着我的老黄牛走到这里,内心总涌动起一种被发配充军的沧桑感。偶尔学着别人年少惆怅,望着月亮悲春伤秋一阵子,低吟一首“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花儿往她那大茶缸子里冲热水,头也不抬补上一句横批——“装逼遭雷劈。”
这个朝发呆的我发射了一枚粉笔头并且准确无误地误伤了早上偷吃了我的茶叶蛋的前排男生的人是我的数学老师老王。
老王是个数学天才,据说他当年高考的时候数学和理综全是满分。据新华社不可靠八卦报道,此天当年高考语文才考了六十几分,因此没有按照约定俗成的套路走上一个天才该走的传奇人生,而是在这样一个无聊高中的无聊班级教着顶顶无聊的数学课,并且还没几个人听。
但我对此报道的真实性一直持保留意见,我反而觉得他在语言方面造诣更深。比如他形容我们上课时的状态——“两眼之间间或的一轮还能证明是个活物。”他能在毕业将近20年之后清楚地记得高中语文课本里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并把它恰如其分地运用到我们头上,为何对付不了高考语文?
我想是生不逢时吧,如果高考语文考怎么骂人不带脏字,他一定会拿满分。
粉笔头脱靶让老王很没面子,他推了推眼镜。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办了矬事就推推眼镜,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爱幻想自己的眼镜是月光宝盒之类的神物,能够让时空倒带——但是倘若时光倒流是为了弥补从前岁月里的矬,那老王可能要一直穿梭到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天。
“你放学来我办公室!”我就知道得有个这样的结尾。他要不这么说,就好像言情剧里的女主角不被车撞不失忆一样。
我撇撇嘴,悄悄在桌子底下朝下朝幸灾乐祸的死党们比了个中指。
下课铃声响起,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群饿狼以讯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食堂窜了出去。尽管每次看到饭菜都会被打消一大半的食欲,但他们仍每天满怀着希望在通向食堂的路上拼死冲杀。
这帮俗人。
学校秉承着环保意识在校外建了一个养猪场,用学生们吃不下的饭菜来养猪。三年过去,学生一个个养得尖嘴猴腮,猪崽子倒是越来越壮。
啧啧,这帮俗人。
肥白大胖的老王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面,时不时用余光瞄一下身后跟着的他可怜巴巴的俘虏。
我便是那个可怜的俘虏,阳光拉扯着我的影子,小胳膊小腿儿长脖子大脑袋,看上去橡根小火柴。
我忽然就想到,待会老刘要是敢再骂我,我就抓抓头发把自己点着了跟丫火拼。这样想着倒把自己逗乐了,抬头看了看老刘虎背熊腰走路带风的样子,攥着拳头没敢笑出声。
我还在长身体嘛,我都瘦成这样了,还不让我去吃饭......真是的真是的。
办公室这会没有其他老师在,上午最后一节没课的都早早回家吃饭去了。老王此刻倒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转了转椅子悠闲地坐下。我想跟着他坐下,又觉得这样显得太熟门熟路了一点,收回腿在门口站着,两只手浮夸地揪着衣角努力假装很拘谨。
老王并没有理会我那副做作样,自顾自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包方便面,拿出第两包方便面,拿出第三包方便面......
面有点多,他得把它们掰开才能艰难地塞进那个本来并不算小的饭缸里,然后倒上开水,水刚倒一点面就虚了出来,他停下来苦恼地看着,捡起刚才扔进垃圾桶的泡面袋子盖在搪瓷茶缸子上。
我默默地注视着整个过程,尽量装作不嫌弃他,握着拳头不让自己笑出来。《差生的基本修养》教育我们——适时的乖巧有助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插一句,《差生的基本修养》作者就是我。
老王嘬了一嘴面,悠悠抬头。
他像是已经忘了我在这里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并没有,他只是喜欢故弄玄虚,我都懒得拆穿他。
“进来吧,又不是头一次来。”你看,他不肯像我一样大度,好不给面子地拆穿了我。
我慢慢挪进去,拉过他对面的小墩坐下。
“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
我一脸蒙圈地眨眨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其实我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只是不确定他这次要用什么样的语序结构和修辞手法。
“二模成绩自己还满意吗?”他搅了一下面,在腾腾的白汽中抬了下眼皮。
“……还行吧。。”我掂量了一下说辞。
“还行?”老王突然提高嗓音,喊得几乎破了嗓,夸张得像是一个点燃了炮捻儿的火炮,放下那一大缸子热气腾腾的面,“别的我不说,就数学,看看你第几名就知道班里一共有几个人!”
“那不行不行......”我有点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不惹恼他了。
“其实老师们都认为你脑子很聪明,就是太贪玩。就剩这么点时间了,收敛收敛,加把劲,将来花花世界......”
他把语调降了下来,他语调一降下来,就证明他要开始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了,他是很懂得细水长流这个道理的。
他前一阵子去听了什么教育心理学的公开讲座,大概是教了他教育要刚柔并济还是什么的奇怪理论,这让他茅塞顿开。反正他打那回来之后我就越来越搞不懂他了,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特别慎人。
他总爱用花花世界这个词,每次鼓励我们好好念书都用这个词,从这里倒是可以看出他语言水平着实有限,好不容易掌握了一个成语,定是要把它说烂了才罢休。
当然这也不是他的错,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有语言匮乏的血统。比如教英语的老将,即便是批评人也特温柔,他会说“你看,你本来是读清华的料,你不努力,就从清华到北大了,再不努力,就从北大到复旦了......”搞得年幼无知的我们总认为自己最差也能考个复旦,于是撒丫子死玩儿。
又想远了。还好回过神老刘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滔滔不绝着。他老这样,不管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只要说开了就只顾自己说,完全忘记听的人是谁,也忘记说这些是要干什么。
我没注意听他说什么,脸上努力挤出认真听话的表情,时不时在他看向我的时候点下头算是互动。心里想的是,他要多久说完,今天餐厅做了什么菜,等回去还有没有饭......
老师们的说辞总是换汤不换药,说来说去总结起来也就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忠于自己报效祖国。这些话有时候对我有用,但药效往往不够持久。17岁,刚刚学会虚荣,刚刚体验成长,刚刚开始可以有一点点自主选择的权利。有吸引力的东西太多,想证明的东西太多,莫名其妙的想法太多太多。
高考,每天都在说的高考,马上就要摆在眼前的高考,谁能不在乎呢?谁会不想考好呢?
大人们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诗和田野。其实对少年来说,诗和田野才是切实摆在眼前可以享受的东西,苟且,留给明天后天大后天去吧!只要胆子大,天天都是假。
况且年少轻狂的时候总相信自己会是匹黑马,会一鸣惊人。
也偶尔,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忽然觉得没有安全感,一边翻来覆去等天亮,一边暗下决心今后要怎样怎样。然而事实往往是第二天就困得在课堂上眯起了眼。深夜的决定,多半是头脑发蒙一时激动,做不得数的。
而现实中有没有那么多童话和黑马,是不是一分辛苦一分收获,那是高考过后,甚至更久更久以后才能懂得的道理。对人生,或许为时未晚,但十七八岁这些年,终究是和现实背道而驰了。
挥别了老王的苦口婆心,我慢悠悠地飘去食堂。瞥了眼残羹剩饭,只觉得心口哇凉哇凉,
捂着肚子慢悠悠飘回教室,瞥了眼新发下来还带着浓浓油墨香的雪片般的考试卷,更觉得生无可恋。
那试卷不是普通的两面四页,是十六开的纸,每次欻欻地展开它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是个古代批阅奏折的皇帝。而抬头,还要自欺欺人地印上一个“高三生物小测试 第1页 共16页”我盯着那个“小”字,恨得牙痒痒。大概之后学校也发觉这样自欺欺人有失风度,他们改用激将法。于是后来我们又做了“高三数学不得不做50题”、“高考英语不做准后悔题型”、“高考物理最后一卷”......
当做到所谓的最后一卷的时候,每个人的小脸都激动地红扑扑地,只是第二天物理老师又夹来了“高考物理倒数第二卷”……在漫天的抱怨声中,老头子只懒懒地吐出几个字“我倒着发的,你把我怎样。”
拿起卷子准备写个几题,也算对得起中午老王那几两口水。看了一圈,最好填的空是班级和姓名。很开心地在每张卷子上刷刷刷写好班级姓名,总用时三分多钟。
再抬头,发现班里人有一半已经睡下了,于是我的眼皮也开始打架。
我有这样的毛病,只要看到一个人睡着,我自己就也困了。班主任老刘曾经特单纯地说,“你要不试试把你这毛病反过来,看到一个人在认真听课,你也就认真听课。”他把自己说兴奋了,仿佛找到了一个激励学生的好办法。但这话完全没什么科学依据,因为一个人睡着了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认真不认真就不是这样了。毕竟不想吃粉笔头,哪个人不是在睡死之前还垂死挣扎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聚精会神演技直逼奥斯卡。
朦胧中有人敲窗户,打开来看到花儿傻乎乎的笑脸。
被搅了瞌睡也没好气“大中午不睡觉跑这干啥来!”那边的人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神神叨叨地示意我把窗子打开。
“给!”
窗外递进来一只手,重点在于那手里提溜着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炸鸡排。
“我去,哪整的?”学校是全封闭的,而校内根本没有卖这种被誉为垃圾食品中的战斗机却颇受青少年欢迎的东西,尽管他们自己做的饭菜也并不好到哪里去。
“你别管,你吃就得了。你中午不是没吃吗。”
我有点感动,夺了她手里的东西说了句麻溜滚。
“我说,下午第二节什么课?”她依旧跟窗口趴着。
“鬼知道。八成语文儿。”嘴里赛着东西,含糊不清地答道。
“有篮球赛,看?”她低头扣着手指甲,一副不用看也知道你准答应的架势。
“不去不去,这都快考试了,我好好学习,你也好好学习......”我这次偏就不遂她的意。
她一听果然吃惊了,脸上写满了“丫有病吧?”几个字。
但很快她便转移了进攻方向,笑了起来,“你知道谁的比赛么?”
“周杰伦也不去。王力宏也不去。”我心里多少还有点在意老王的一片苦心。
“不是他俩不是他俩,是中华小当家。”花儿眨眨眼。
中华小当家算是我们这一层楼的楼草,颜值很高,自带一头泡面卷儿,每天乐呵地像个二百五似的在楼道里来回蹦跶,酷爱篮球,不近女色,放荡不羁爱基友,招蜂引蝶不自知。
“不去?”花儿看着我叼着鸡排半天没咬下去忽闪忽闪眨着大眼睛春心萌动的样子,露出一脸尽在掌握之中的诡秘笑容。
“滚。”我瞪她。
“等会下课来找你。”潇洒地一挥手,人就没影了,走廊里飘出一阵鬼畜的笑声。
花儿的笑声特狂放,有一天晚自习放学她在楼下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狂笑,六层楼的声控灯全被她震亮了。我瞄到五楼拐角有一处暗着,第二天跟人打赌,说我能算出来学校走廊哪盏灯是坏的。最后赢了一根糖葫芦。
所以我想这会午睡的人都恨不得弄死她吧。
毕业了,离别宴
分手饭,兄弟情
姐妹情,爱情等
各种感情开始接受考验了
对于风华正茂的青春
感情在这一时间
是最好的黄金佳期
是对青春最好的告白!
翘了课,然而篮球赛看得却有些索然无味。
其实他们打得还算精彩,只不过小当家上场不到五分钟就扭伤了脚,被扶到操场旁边坐着。
我和花儿挂在高高的栏杆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全场。又是一阵喝彩,我没心情理会是谁又进了如何漂亮的球,回头看了眼小当家。他穿着白绿相间的运动服,被阳光照得一尘不染。小腿闲闲地搭在草地上,不知道伤得怎么样,但起码没看出外伤。
他没有看到我,眼睛看着篮球场的方向,漏出一点点微笑,跟着鼓掌。然后低下了头,长长的碎刘海被午后阳光打上一圈金光,看上去美好又颓废。
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我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应该在难过吧。这场球,是高考之前的最后一战了。
我看着他,心渐渐沉了下来,那欢呼声,都变得有些刺耳。
难得我没聚精会神地犯花痴或者看球,让我在一片噪杂中能感觉倒手机在震动,要知道中学生的手机是永远不敢开铃声的。
“丫在哪!快给我回来!”我还沉浸在悲春伤秋中没缓过来神,懒懒地喂了一声,班长的低音炮就噼里啪啦炸开来。
我被他慌里慌张的声音吼蒙了,“不是吧?老头子兽性大发点人了?”
教语文的文先生,我们都叫他老头子。60多岁了,本来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学校看重他的教学水平,返聘他回来继续教书,好在老人家身体也硬朗。
老头子信道,成天提溜个鸟笼子满处溜达,见了谁都笑眯眯的。
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上课从来不点人。开学第一天他跟我们说他这人喜欢顺其自然从不强制学生上他的课的时候,我在下面打着哈欠想,就别跟我们这班老油条扯了,哪个刚开学不是满口江湖道义,又有谁最后不是赶尽杀绝还株连九族的。走着瞧吧,准打脸。
然而后来的三年,事实证明我的确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人还真就不点名,俗话说得好,以德服人。
咱还真就不听课,俗话说得好,朽木不可雕。
“不是,要拍毕业照,待会老刘准来。少了谁准没好果子吃。你赶紧......”没心思再听他废话,直接挂了电话。
事实上在刚听到老刘两个字的时候我就已经从栏杆上掉了下来,吓得花儿也差点跟着出溜下来。动静真的有点大,连小当家也往这边看过来,恍然间我好像看到他眼神一惊担心地蹙起了眉,又或许只是错觉。此刻我已经没闲工夫追究了,一咕噜爬起来就朝教室跑,留下花儿一个人一脸蒙圈儿地挂在栏杆上。
老王刀子嘴豆腐心,老头子睁只眼闭只眼,只有老刘是真下得去手啊。高中三年每次阴沟里翻船都是栽在他手上,是他!是他是他就是他!就是他一手把我打造成一个检查写得比作文溜的高端人才。
我们都低估了老刘对照相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他一直磨蹭到所有人都快排好了队形才出现,头梳的跟狗舔过似的,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衬衫,袜子提到小腿肚,土的要死却不自知。
几个男生故意起哄说老班好帅!闹得老人家老脸一抹妖冶的红。众人推他去中间坐,他半将半就坐了过去,脸笑得跟揉过的卫生纸一样一样的。
没有被抓包的我,心情大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去抹平了几个男生精心喷了不知道多少层发胶又把脑袋塞在桌兜里打理了不知道多久的火山头。而后又被他们围攻,用了很多发胶把我柔顺的马尾折腾成了冲天炮。
最后那张照片洗出来,最中间的老刘傻乐傻乐地,笑得像尊弥勒佛。站在他斜后方的我,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正全力朝他翻白眼。我的手恶作剧地伸到前排女生的后面提起她的头发,却没注意到因为这个动作导致自己身子歪着,看起来好像靠在了后排男生的肩膀上。由于我的抢镜,可能要很多年之后才会有人注意到那个女生被人揪起的那一撮小傻毛。
“想什么呢?”花儿用肩膀撞了我一下。
“想知道你那次的鸡排到底是哪弄来的呀。”我歪着脑袋问她。
“那个啊,嗨,这还不简单,我就是在操场后面的围栏上掏了个洞啊,又没人爱往那去。那么长的围栏,不注意根本看不见。每次打电话叫餐,告诉他送到西操场那个角落,直接递进来就完了。告诉你了啊,别谢我。”她像揉小狗那样揉我的头发,过去三年她每次得意或者难过的时候总这样揉我的头发。
“谢你妹!这都要走了。”我笑着打了她一拳。她躲开了。我没再继续闹她,抬头看着天。
六月的天,还没到漫天流火的程度,看上去温暖又宁静,很多事却已经蓄势待发。
会一直在一起的吧?我听见她悄悄地问。
会一直在一起的。我在心里暗暗地回。
会一直在一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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