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群山

小七是个不会说话的姑娘。

有天早上，小七离开家去镇子买菜。镇子不远，大概几里地，小七挎着竹篮，一步一步轻盈地踩在山间的石板小路上。

昨夜刚下过雨，空气湿哒哒的，石板路有些光滑，但小七不在乎，她在这路上走了十七年，哪里有坑洼，她一清二楚。天空漂浮着几大朵白白胖胖的云，就像奶奶家养的大白猫，可爱极了。

远处，好像是在山的另一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打雷的声音，但这大白天的当然不是雷声。小七最近经常听到这声音，她在梦中总能遇见一只样貌狰狞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拼命地追赶她，她能清楚地看到那怪兽嘴里的焦黄的牙齿和泛着臭气的涎液。每当命悬一线时，小七气喘吁吁地醒过来，奶奶睡得正香，而窗外那轰隆隆的声音却始终没有消减。

这是近来让小七极为苦恼的事。上一件事还是心上人进城打工去了，那是两个月之前，他说等他赚够盖房子的钱就回来娶她，不会很久，也就两三年。小七面带羞色，微微点头，她真想欢快地答应，哥哥，我等你。可是话至喉咙那儿，就变成了嘶哑的像风穿过塑料瓶口的声音。

小七是个不会说话的姑娘。她以往没觉得有什么，但那个瞬间，她心里涌出一种抑制不住的难过。晚上月光透过清冷的纱窗，她眼睛哭得通红，碎发黏在额头上，落在嘴边，这些都被夜色小心地封存起来。

赶集回来，小七用臂弯挎着竹篮，里面装着新鲜的胡萝卜、甜辣椒、豆瓣酱和一小块猪肉。中午想给奶奶做点肉酱，拌着鸡蛋面吃。回来的路上，她又听到了那轰隆隆的声响，甚至感觉到脚下的地面的震颤。小七既好奇又害怕，她想知道山的那一边发生了什么。

她沿着一条上山的小路艰难地迈向山顶，时间还早，不急做午饭。经过一早的太阳的烘烤，山间的小路没有那么湿滑，变得好走许多。她一手挎着竹篮，生怕它不小心滑落，一手拽着伸到眼前的树枝、野草，就这样大概用了半个多小时，小七终于站在山顶上。风有些大，裹挟着一些灰尘，小七的头发扬起来，有些挂在嘴角，有些遮住好看的眉眼。她是个俊俏的姑娘，和这恬静的村庄一样漂亮。但小七望向远方的眼神却充满恐惧，她矗立在风中，一动不动。她愣住了，眼前的景色在她心中像蒙上一层灰黑色的水泥罩子，沉闷、压抑，让她喘不过气来。

那些山光秃秃的，稀稀拉拉长着几棵歪扭的树。山脊、山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触目惊心的深坑，在不远处有座山直接被削平了山尖，中部被挖空了，许多大型吊车、铲车还有头戴安全帽的工人们正在劳作。在小七的眼里，这些山死了，像头顶苍穹的巨人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比她的梦还要虚假。她想对着死去的群山大声呼喊，让那些设备和人停下来。她喑哑着，发不出一点声音，大颗大颗的眼泪却从红红的眼框中挤了出来。

“小七，不要哭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小七循声望去，是在县里读高中的夏锦。她戴着黑色框架的眼镜，也望着那尘土飞扬的群山，她学习很好，据说能考一个非常棒的大学。小七因为不会说话，又是孤儿，所以早早就辍学了。小七羡慕她，羡慕那些能够读书的孩子。

“这些山的开发是规划的一部分。”夏锦用一种平静的、有些成熟的语气说，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不开发资源，不卖煤矿、铁矿，我们只能认穷。哭什么呢，这对村子来说，未必是坏事。”

小七不理解，难道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要把家乡毁了吗？这种事有问过村民们吗？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样不能讲话……她真想大声争辩，但最终那些情绪化作愤懑的眼神，盯着拿出本子好像在记录些什么的夏锦。

“我是来做调研的，为了学术论文，争取保送大学的资格。没想到会在山顶碰到你，更没想到你会为了这些山哭泣。”夏锦好像在回答小七的问话似的，自言自语道，接着她又在本子上写下了几行字。

在那个瞬间，小七对夏锦的羡慕荡然无存了，她忽然觉得夏锦很无趣，这些毁了她家乡的人更加无趣，甚至有些狰狞、恐怖。在梦中要吞了她的怪兽，此刻却成了那些吊车、铲车的奴隶，那些触目惊心的巨坑不再是长满獠牙的嘴，而是被撕裂、被炸开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汩汩流淌。

小七累了，下山而去，她还要给奶奶做午饭。回头望了一眼，夏锦的背影在风中静止了，那些烟尘弥漫在苍茫的大地上。

她在心中想着进城打工的心上人，默念着，也带我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