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结束那会儿,临走收拾行李时母亲把桌上果盘里的泡椒凤爪全都挑了出来叫我装进去,我说不要了。
母亲说,装上吧。
我说我不要,不吃那玩意儿。
装上吧,母亲说。
僵持了两句之后,我把凤爪放进了行李箱。
我之所以拒绝并不是因为客套,从小爱吃香辣油炸之物的我来上海半年后对于辣味的钟爱早已削减了许多,再者每次看到凤爪就会自动跳出此前曝光的凤爪产业的丑闻,心里发怵。
然而就在我把凤爪装进行李箱的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母亲那一句伴着轻微笑意的“装上吧”,她没有做任何的多余的劝说,甚至连“装上吧”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到达我耳朵里的这段行程中,我都能听到它们在空气里干裂的声音,是那么苍白且毫无说服力。
我爱吃辣,家里所有人都知道。更是母亲笃定的事实,打小就是。然而当我变得不再喜欢吃凤爪的时候,在母亲的世界里,我依旧是那个无辣不欢的小子。
我开始学会打包行李离家远行的那一年,母亲学会了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送行。每次在我装行李的时候都极力劝说我加塞一些东西,听说学校水果卖得特贵之后,每次都准备一堆水果让我带走;后来自己在宿舍小煮,每次又给我准备各种食材;家里牛奶有多,又让我带走一箱。
上次买了好多面条,你带一罐走吧。
家里的年货还留了好多家没人吃,你多带点。
在宿舍能煮饭吧,带点腊肠过去。...
那时候行李箱很小,路程很短,可行程却一次比一次艰难,母亲装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多。箱子小得中规中矩,母亲却以为它大到足够装下她想要给我的所有东西。
母亲学会的另一件事情是款待。每次我回家,家里都像迎来了某一个盛大的传统节日。母亲会特意备上丰盛的菜品,那种特意是无法被你忽略的。场面隆重,有时会把外婆接过来,又叫上爷爷奶奶一起吃上一顿。那是母亲可爱又固执的一面。从小肠胃不好的我食量很小,偏又不爱大鱼大肉。但母亲每次都会备上大鱼大肉,我不喜欢喝鸡汤,她就一半煮汤一半红烧,然后在饭桌上好言相劝让我多进些食。
我原本只是去外地读书,却总有一种逃荒归来的落魄幸福感。而接收到母亲庸常努力的信号的我也会试图让自己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因为我知道此刻我的食量与母亲的幸福感是成正比的。
刚上大学那会儿,母亲告诉我说表哥在外地上大学是固定每周往家里打一个电话的。我知道那是她在向我发出的邀约,通常母亲想让我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都不会直接跟我说你要怎么做,而是先告诉我谁谁谁是怎么怎么做的,举很多个栗子。即使她可能不知道这叫类比,但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看上去有些呆笨的方法,迂回前进,小心翼翼。
我当然知道母亲的用意,我也开始习惯了她的这种小心翼翼。于是我默许了我们之间的这个契约,每周跟家里通一次电话。有时候偶尔一连几个礼拜没跟家里通电话,母亲就会主动打来询问:
最近是不是太忙了啊?...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台阶,如果算是台阶,那算是给我找台阶下呢还是给她自己找台阶下呢?可是有时候我根本不忙,有时候可能只是情绪不好。母亲是察觉情绪的高手,每次听出我语气不好的时候,她便会主动提出挂电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锋芒严厉的母亲变得小心翼翼,卑微渺小。有时候你甚至能察觉到她们像是在朝拜某种比她们自身更高级的物种一样朝拜你。当你感受到这种诡谲的气氛时,她们的伟大已经揉进了岁月,爬上了她们的额角,侵进了我们的生命。
2
小时候母亲常跟我们埋怨的一件事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永远都长不大呢。但母亲才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母亲。似乎每一个孩子都是在惧畏她们嫌恶她们又不得不遵从她们的氛围下长大,也许你曾在年少时无数次怀疑这样苛责严狠的母亲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身母亲,但她们也终将老成一个悲伤的英雄。
自古英雄多悲壮。外婆便是这么一个悲壮的英雄。
舅舅和外婆的关系很不好,这种不好就像一个正在发脓的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渐浓烈严重,最终会爆出坏死的脓血,然后伤口会变成伤疤,永远地留在身上。
舅舅于外婆而言,就是那脓血爆出后留下的伤口。
大概好些年前开始,我从母亲嘴里听到外婆跟舅舅吵架的消息。从此以后他们吵架的消息每隔一阵子就会传到我耳朵里,日子长久,这样的消息频率越发快了,内容也越发严重了。他们的争吵就像是一档保持着高频重播率的古板节目,令人生厌。以至于后来每次跟家里通话,我总会习惯性地问问母亲外婆最近与舅舅处得怎么样,即使我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变得有多好了。
还不是老样子,就那样。这是母亲通常给出的答案。后来我才发现这样无奈的语气和态度已经是家里其他亲戚对他们这种关系的通识。
这种无奈与其说是对舅舅的不知感恩,倒更不如说是对外婆坚守的固执。
早在大家还不知道离婚改嫁是为何物的时候,外婆已经成了那个时代的叛逆者。从这个层面上说,她也是个骄傲的英雄。舅舅是外婆再婚后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的第一个儿子,得益于这样的背景,舅舅成了外婆的掌中宝。尽管在那样艰苦的年代人们鲜有幸福可言,但用母亲的话说,相较于其他兄弟姐妹,舅舅也是个享福惯了的人。
这样导致了舅舅总觉得自己是宇宙中心的坏毛病,以至于外婆每次跟我们诉苦时父亲总是会用这般耿直的话回击她:这怪得了谁呢,当初就是因为你把她惯坏了。
可尽管她与舅舅吵到多么不堪的地步,不堪到甚至她被气到吐血,更甚至她绝望到自己磕破额头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只为增加舅舅虐待生母的罪证。但就这样,她也从来没有过一丝念头要对舅舅不管不顾。
这是他们母子关系间最吊诡的地方,这种吊诡也许就是通常被我们歌颂的伟大母爱吧。这也是外婆最被父辈们诟病的地方。舅舅家的农活很多,无论外婆再怎么倾尽全力地帮忙,舅舅也总是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这也成了他们无休止争吵的导火索。多少次大家都劝外婆说干脆什么事也不要做,但无论大家再怎么好言相劝,都说不动这个固执的老人。渐渐地,大家也都开始冷淡了,外婆还是常常抱怨舅舅不孝不知感恩,但抱怨过后该帮忙的时候她还是拼尽全力地帮着。
舅舅无休止地苛责埋怨外婆,外婆又无休止的袒护心疼舅舅,相爱相杀地循环。他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精神上的力学关系,达成了某一种吊诡的均衡。
我是一个很难管理自己情绪的人,很多次我回家看望外婆的时候,听到她那些停不下来的讲诉,尽管他们争吵的内容已经老套到我都能背下来了,但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听到一半的时候,我总会可以走开,因为那时候我的眼眶已经拖不住那些眼泪了。
外婆是一个极其要强又极其固执的人,她越是表现得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我就越觉得她的悲情气味越重。看着她的样子我总觉得那是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落魄英雄。
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不在了,离开了舅舅,离开了我们,我们才会开始怀念她的丰功伟绩,可到那时候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她又有什么丰功伟绩可言呢,她只不过是个刻板又固执的老母亲,她这辈子所做的最伟大也最悲壮的事就是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她的孩子们。
这世上每一个孩子都是混世魔王,每一个母亲都是悲壮英雄。魔王长大也许会变成魔鬼,可英雄只会老去变成被人们怀念的老英雄。
孩子会长成大人,大人会变得易怒,变得自私,变得贪婪,可母亲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母亲,无论你变成怎样,她们都像小时候一样袒护你,关心你,她们只会变老,变成老母亲,变成老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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