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比我小两个月的表弟,在这个还没活过两轮就被别人称为老男孩的年纪,成了人们口中的孤独患者,即一辈子找不到老婆的人。
大概从表弟20岁开始,舅舅就发动全家为他找媳妇。亲戚们都在嘀咕说人还小干嘛着急给他找媳妇。舅舅扯着嗓门说:“村里比他小的人都结婚了。”像是给出了一个极其充分的理由,盛气凌人。
那一年,表弟刚去了苏州。
中学毕业后,表弟没能考上高中,为了学一技之长以谋生存,舅舅让他去了市里的职业技术高中读书。19岁,表弟从职业高中毕业,度过了两年被舅舅称之为“混日子”的时光,第二年拿着中专文聘去了苏州的一家电子加工厂。
去苏州没多久,舅舅和舅妈就开始念叨要给表弟找媳妇。于表弟而言,那是他人生的开始,我有些纳闷,为什么舅舅他们那么着急。事实上,着急给表弟找媳妇这件事并不只是像舅舅所说村里比他小的人都结婚了而已,后来我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二。
大概五年前,城市规划中那些待征的田舍里就有舅舅所在的村庄,为了修建桥梁,他们村的绝大多数田舍都要被政府征收。这就意味着他们村庄的每家每户将一次性得到一笔不小数目的补偿金。而在农村,按照最传统的方法补偿金将按人头划分,也就意味着家里多一口人就能多得好几万。
所以那阵子村里跟表弟年纪相当的小孩都开始娶媳妇了。
可听上去为什么婚姻像沦落成一场让人觉得羞耻的交易,而像表弟那样的小孩变成了父母赚钱的工具。我纳闷。
“可是农村就是这样啊。”母亲告诉我说,“在农村,就算现在不找,过俩年还是家人里帮忙说一个差不多的姑娘就把婚结了。”
我哑然。
2、
实际上,表弟并没有妥协在父母的如意算盘里。“我才刚出来,我根本不想结婚。”表弟跟我说,“我随便他们自己去找,反正我又不结。”
想想也是,一个刚出社会的大男孩又如何会轻易走进婚姻里呢,他现在的人生又怎么能支撑他去经营一场婚姻和一个家庭呢。所以那段时间表弟和舅舅的关系很不好,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吵架,渐渐地,表弟打电话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舅舅舅妈更着急了。
表弟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像是被划出了一道伤口子,敏感又脆弱,并且这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渐恶化。而那一道伤口就是:催婚。
起初,舅舅盘算着让他从厂子里带一个外省的女孩回来结婚,还能省一笔礼金。可表弟压根就不想结婚。渐渐地,舅舅开始觉得让表弟去苏州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们的争吵的战火又烧到了他应该回家不应该留在苏州的话题上。
后来,表弟真就辞职了,但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北京。这一走,便出事了。辞职后的表弟在厂里同事的介绍下去了北京,原以为那会是一个逐梦的好战场,没曾想梦还没开始却趟进了一个黑色的牢笼之中——
表弟被骗进了传销组织。
跟家里两次通话之后,表弟被骗进了传销组织的消息被坐实了。这一下舅舅开始懊恼了,嘴里跑出了很多个“早晓得当初就不应该...”的句式,早晓得当初就不应该让他辞职,早晓得当初就不应该跟他吵架...
但那句“早晓得当初就不应该让他结婚”却始终没有从舅舅的嘴里跑出来过。
于是原本燃着的战火转变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营救。家里面开始慌慌张张讨论怎么教表弟逃出来,甚至做好了交钱赎人的打算。起初表弟不以为然,倒是很享受里面的快活日子,还顺便摆脱了和父母的争吵,觉得那是他梦想的一个出口。那大概是他们所说的“被洗脑”吧。小两个月后,表弟才幡然醒悟,靠着一点点机智逃了回来。
这一段“出去闯”的岁月最终以表弟只提着装有数件换洗衣服的旅行袋回家而告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舅舅并没有倒贴钱把他“赎”回来。显然舅舅并不满意表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这一段时光。而那时候,村里征地的补偿金也分了大半。
表弟和舅舅都有些心灰意冷。
而这场战役,双方都输了。
3、
在亲戚的规劝下,舅舅消停了一阵子,也让表弟彻底从传销中醒过脑子来。催婚的事态也平息了一阵子。后来,表弟在家附近的工业园区找了一份工作。
可是没过多久,家里又开始催婚了。而这一次,在长辈的眼里,理由似乎变得更合乎情理了:表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外婆说,22岁的男人都应该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我告诉外婆说现在世道变了,22岁前都领不到结婚证的,22岁结婚太早了。
“你看村里的小孩,都结婚了,是这个理。”外婆跟我说。
事实上,在小镇上好像就是这个“理”,那些固执的坚硬的如石头一般的旧俗事理告诉着小镇里的人们,男孩20出头就要找媳妇成家。
这一次,外婆也加入了催婚的队伍中,而他们的心理也从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担忧爬上了各自的额眉。每次谈论到婚姻的话题,他们总是眉头紧蹙,有些失落的样子。
记得那阵子舅舅一家最喜欢看的节目是《非诚勿扰》,每周一家人都守着点收看那档相亲节目,对节目里那些铁打的女嘉宾和流水的男嘉宾评头论足,津津乐道。看节目的那段时间似乎是他们最得以慰藉的时刻,在成为别人追求的幸福过程中的观众时,似乎他们自己也变得更加充满希望。
奇怪的是,这时候的表弟有些松软了自己的态度。有时候甚至会加入了他们的话题中。也是从那档节目中,舅舅一家人得知了相亲网站这种新潮的玩意。
几乎每天晚上,舅舅一家人都吵着让表弟打开电脑进入相亲网站,然后痴痴地看着里面的用户,不知所以却又充满好奇,还时不时对每一个浏览过的人加以点评。那一刻他们像是孩童第一次走进了森林,见着的每一样东西都能让他们充满热情和好奇。
那画面据外婆描述,很是逗趣。
舅舅甚至还主动掏钱让表弟注册了会员。事实上就在表弟一家进入网络相亲之前,表弟有过一段短暂的相亲经历。
4、
就在他们迷恋上相亲节目和相亲网站前,表弟在村里长辈的介绍下认识了附近村里的一个女孩。他们相约出去过几次,聊天吃饭或者散步等等。
那时候舅舅一家每天都像是在看一场刺激的球赛,屏息期待、心潮涌动、热血沸腾。那股如火燃烧般的滚烫热情最终化作无数个问题抛向回家后的表弟。怎么样啊?今天到哪里了?做了什么?女孩怎么样?性格好不好?行为举止怎么样?真人跟照片上比差得多不多?...
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今天花了多少钱,这是舅舅最无法忽略的问题。舅舅是建筑工人,虽然每年能赚不少钱,但每一分钱都挣得极为辛苦,所以对于金钱,舅舅从骨子里流露出了小心谨慎的态度。好像每花出去的一分钱都是经过内心一番精准繁琐的计算程序之后做出的决定。说白了就是小气,固执古板的小气。
在舅舅的世界里,相亲是件极为简单粗暴的事情:两人相见,你觉得我还行,我也觉得你能凑合,那就结婚吧。这是舅舅的相亲理论。
所以,为此多花出的一点钱在舅舅看来都是浪费。有一次表弟和那女孩周末约去爬山,表弟买了一些零食带去。回来后却被舅舅数落一顿说爬个山买什么零食,有两瓶水就够了。就这样极为短暂的几次约会之后,这一段相亲便不了了之了。
在很大程度上,这次失败是来自舅舅那作古的理论。
再后来,亲戚朋友们也尝试过帮表弟物色对象,但都不了了之。或许这也是后来一家人迷上网络相亲的原因之一吧。虚拟的网络世界从一开始就是缥缈无望的,而这样的无望却正好给了一家人最大的期望,这比现实中血淋淋的失落来得温柔多了。
时间似乎是所有事情最大的敌人,就这样在摇摇晃晃的相亲路上,表弟转眼就23了。而在漫长相亲路上没有丝毫所获的一家人终于寻到了一点儿火星。
表弟在父母的鼓吹下认识了一个福建的网友,持续联系了一段时间。女孩让表弟去福建见她,顺便让他考虑可以在福建发展,说得倒也中肯。父母听到有这么通情达理的女孩自然又是一番欣喜,催着表弟去福建见见那女孩。
很快,表弟辞去了家里的工作,准备启程去福建。在父母的注视下,像战士去往沙场一样的去了福建。
5、
表弟去了福建的消息是母亲告诉我的,在微信里母亲说表弟去了福建,说是去见女朋友,但具体情况也不是很清楚。在得到表弟去了福建的消息没多久,我就收到了表姐的微信,表姐说表弟在福建有些古怪,让我去联系他看看,问问他在福建的情况。
连续两晚跟表弟聊下来之后,我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一次表弟又被骗进了传销组织。显然那个女网友是传销组织里负责骗人进去的主力成员。而这一次,表弟没能轻易逃脱出来。
表弟说他每天被关在屋子里,唯一能去的就是被关的这间屋子的房顶。他想出来,却没办法。于是我们开始各种设想,如何让他出来。不幸的是,还没等到表弟发出具体位置给我的时候,他的手机被查收了。他想要出逃的想法被组织里的人发现了。
无声息地又过了一段时间,表弟再一次联系到我们。表弟说他们挪了窝,被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在一家人合力布局下,父亲开着车和舅舅一行四人前往了福建南平,表弟最后一次发送的那个地理位置。在传销组织的监视下,父亲和舅舅一行人与表弟通上了电话,电话里父亲直言此行目的就是带钱来换人走,另一方面父亲也与当地警察取得联系。电话挂断后,父亲他们就再也没跟表弟取得过联系了。约莫是害怕这是父亲设的局,传销组织的人没有做出半点回应。
两天后,他们开车回来了,没有接到表弟。回来后没过几天,传销团伙给表弟买了回家的车票。
表弟又一次以只提着装有数件换洗衣服的旅行袋回家而结束一段旅程。
6、
如今,本命年的表弟成了人们口中的孤独患者,大龄剩男。舅舅还是没有停止为他找媳妇的步子。
表弟被骗进传销组织的消息也慢慢传开了,在这个喜欢嚼舌根的小镇上,无疑更加大了为表弟找媳妇的难度。
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像我这么大的年纪会一直被催婚。母亲告诉我说,在农村像我这样大的男孩还不结婚会被被人说坏的。人家会说这家的小孩还不结婚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之类的话。
现在,我似乎看到了母亲嘴里说着的那些“看客”。
后来表弟告诉我说,他想出远门了,不想待在家。这一次,表弟真正成了孤独患者。
文章原创:图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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