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肆虐的暴雨,一夜倾盆,震耳欲聋的惊雷声,肆无忌惮地“啪啪啪,”来无踪去无影的电光一闪而过,划破漆黑的天空,将黑暗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昼,似乎要将藏在夜里的秘密宣泄而出。
罗大庆发现自己身处空旷的山野,周围寂静无声,他站在悬崖绝壁上,双腿重如千斤,却始终挪不开脚步,突然间背后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用力向前推,来不及回头,便跌入了万丈深渊。
“罗大庆,短命娃儿,短命娃儿,罗大庆。”门外传来语无伦次的叫嚷声。
罗大庆迷迷糊糊,分不清梦里梦外,“咚咚咚”的拍门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他终于确定自己已从梦境走出来。
天都还没亮,这是招惹谁了,罗大庆正在纳闷,敲门声再次响起,紧接着是哽咽声混杂着哭声:“短命娃儿,冬雨上吊了,罗大庆,快起来帮忙,冬雨想不开上吊了。”
罗大庆一个激灵,听出是西边村头医生吴天良的声音,他迅速下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扯着嗓音说:“起来了起来了,冬雨这娃儿怎么干这种傻事。”
罗大庆打开门,雨柱从屋檐上倾泻而下,叮叮咚咚的敲打声此起彼落,吴天良戴着一个又大又厚的斗笠,罗大庆看不清他被遮住的脸,借着吴天良手里电筒微弱的光芒,俩人深一步浅一步往西边挪动。
罗大庆心里五味杂陈,吴天良是远近闻名的医生,村里屈指可数的有钱人,自己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单身汉,单家独户住在村头的东边,前不沾村后不着店,常年无人问津,和吴医生更无半点交集,没想到遇上大事,吴医生第一个想到自己,刹那间,罗大庆觉得自己无论在村里,还是在吴医生的心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罗大庆跟着吴天良绕过山头,来到吴天良的堂屋,屋内惨白的灯光十分暗淡,几乎看不清楚人的脸。冬雨直直地挂在梁上,罗大庆摸了摸他的手,早已冰凉,虽然是盛夏,但冬雨穿着整齐的长衣长裤,他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这娃儿连死都穿得这么体面,还有什么理由活不下去。
罗大庆抱着冬雨的身体,吴天良去解冬雨脖子上的绳子,罗大庆顺势仰起头,看到冬雨从衣领露出来的脖子,上面有浅浅的勒痕,再看看冬雨的嘴巴,也是紧紧闭合。他在心里嘀咕,原来小时候,瞎子奶奶常常讲吊死鬼口吐长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冬雨的妈坐在门口,呆若木鸡,万念俱灰,巨大的悲痛让她忘记了哭泣,冬雨的妹妹似乎惊魂未定,头发凌乱,抱着肩膀缩成了一团,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吴天良带着罗大庆走进母亲曾经住的厢房,床头边放着一副黑漆漆的棺材,移到堂屋后,将冬雨入殓,再盖上几层厚厚的条纶。
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吴天良来不及悲伤,和妻子耳语了几句,便拿上钢橇,锄头,和罗大庆一起出了门,来到离家不到一百米的山坳里,准备挖开数年前为母亲修好的空坟。
吴天良的眼神空洞无物,目光聚焦在同一个地方,像个木偶般机械地挥动着锄头,挣扎声,哭喊声在脑海里彼此交织,似乎要将他的心穿透撕裂。罗大庆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连忙安慰他保重身体,重复说着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
吴天良终于停了下来,告诉他冬雨走上绝路的原因,娃儿高三学习压力太大,因为忧郁休学在家,昨天他一时激动,批评冬雨学习不行,农活也不会干。夜里他起床小便,才发现娃儿早已上吊走上了绝路,万万没想到冬雨如此脆弱,可是悔之晚矣已酿成大错。
罗大庆对吴天良滋生出无比的同情,想到他陷入丧子之痛,许多事情都来不及考虑,于是小心翼翼地提议,冬雨的后事,应该通知在校的弟弟,还有一些重要的亲戚。
吴天良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容置疑地说:“冬雨是短命鬼,让人沾了晦气不吉利,早点入土为安对死者生者都是有利无弊。”
待他们回去的时候,冬雨的叔叔和婶婶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两口子坐在大门口,不知所措地望着停放在堂屋里的棺木,吴天良的妻子守在棺材旁,悲痛欲绝,泪流满面,说娃儿吊死的样子太吓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们看冬雨的遗容。
吴天良看到弟弟吴天伟,心里“咚噔咚噔”地跳过不停,他强装镇静,面无表情地说:“妈那个空坟和棺材都给冬雨用,反正她在哥哥家不回来,城里要火化用不着,下午就把短命娃儿埋了。”
冬雨是吴天伟最疼爱的侄子,孩子说没就没了,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那怎么行,冬雨走得这么急,怎么都应该通知大家来告个别,见娃儿最后一面。”吴天良望着黑漆漆的棺材,虽然只是几块木头的构造物,但它仿佛隐藏无边的威力,他斩钉截铁地拒绝吴天伟:“这种丑事,难道还好意思敲锣打鼓宣告天下吗?我自己的娃儿我安排。”
吴天伟觉得哥哥有些不可理喻,想着他应该是怕触景伤情,便没有继续争执,红着眼圈,耷拉着脑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天良马不停蹄,去找了两个专门帮人干活的外地人来帮忙。
黄昏时候,冬雨匆匆下了葬,滂沱的大雨,像在为他悲哀哭泣,一抔净土,掩埋了他短暂匆促的一生,从此幕天席地黄土为伴。吴天良伫立在冬雨的坟前,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冬雨获奖时灿烂的笑容,父子俩时时谈古论今,各抒己见话英雄,他满怀期待,望子成龙,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冬雨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他焦虑不安,冬雨是他骄傲的宣言,怎么能让希望破灭。再后来,一切都偏离了轨道,不受他的掌控,最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个秘密,随着冬雨一同埋进了坟墓里,谁也没有权力指手划脚,他才是命运的主宰者。
忙完冬雨的后事,罗大庆便要告辞,吴天良抓住他的手,塞了二十块钱,满脸悲戚地说:“大庆兄,冬雨上吊自尽,从解绳到下葬,从头到尾你都参与其中,帮了我们全家的大忙,以后遇到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罗大庆有些受宠若惊,伸出另一只手来,两手握着吴天良,表示这只是举手之劳,并一再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凡事都要想开点,保重身体要紧。
看着罗大庆消失在夜色中,吴天良如释重负,计划周密万无一失,这颗棋子,是他力挽狂澜最好的帮手。
【2】
晚上,罗大庆又在梦中旧地重游,他再次从悬崖上坠下,周围万籁寂静,悄无声息。
第二天,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突然骤停,太阳从东边升起,依然万丈光芒。
罗大庆感觉有些疲惫,索性在家休息一天,他心里喜滋滋的,帮一天忙,吴医生给了他好多天的酬劳,看来他并不像外面传言那样蛮横又霸道。
两天后是逢集的日子,吴大庆准备上街买点生活必需品,家里的油瓶好久前就见底了,盐巴也所剩无几。
在大街上转了几圈之后,罗大庆觉得又饿又渴,于是在一个小吃摊上买了十坨油酥,准备去茶馆要碗水解渴,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临近门口的一桌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你们晓得不?吴医生把自己的儿子打死了,当天就悄悄下葬了,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甲拉开帷幕。
“怎么可能打死的,不是上学压力大,得了什么病才上吊自杀的吗?”乙反驳。
“听说得这种病的人很麻烦,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以后会变成家人的负担,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绝后患。”甲继续补充。
“虎毒不食子,哪有杀自己亲生儿子的,肯定是娃儿撞鬼了自己上吊的。”乙坚持自己的意见。
“好像另有原因,才让吴医生痛下毒手。”丙压低了声音。
图片来自网络罗大庆把身子向前倾,耳朵贴近门窗。
“我妹夫住在吴医生隔壁,他说那晚那个短命娃儿的妹妹哭得死去活来,听说他想欺负妹妹,可能吴医生一气之下,失手把娃儿打死了。”丙道出另外的原由。
“哥哥欺负妹妹?怎么可能,天理不容的事啊,肯定是谣言。”乙再否定。
“那娃儿有病,说不定病发作了的时候犯下错误也有可能,姓吴的可恶事做多了,报应在儿女身上。”甲分析得头头是道。
“那晚娃儿惨叫声不绝,怎么下得了手啊,就算娃儿一时糊涂,两口子都在家,想做什么肯定也没得逞,出出气教训一下是应该的,但罪不致死,哎。”丙感叹。
“既然有人听到,为什么不去劝劝,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真是造孽。”乙惋惜。
“谁愿意去管他家的事,都说医者什么心,那吴医生见一个宰一个,这些年,家里有病人的可受够了他的苦,恨不得他出点什么事,再说,谁也没想到他真的把自己娃儿打死了。”丙有些愤愤不平。
“娃儿一死就急不可待下葬了,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瞒天过海,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甲继续自己的话题。
“做贼心虚吧,为了赶时间,用的他母亲的坟墓和棺材,也不怕招天谴,听说唯一的见证人叫罗什么庆,当面一问,事情不就水落石出了吗?吊死的症状骗不了人。”丙一针见血。
“罗大庆,村东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光棍,吴天良让他去伪装好的现场,不过就是掩耳盗铃,想找个目击证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都是死的他家的人,谁愿意去多管闲事。”最后甲做了总结。
罗大庆听得毛骨悚然,他悄悄离开了茶馆,躲在一个关了门的木材门市后面。尽管是盛夏,他却感觉周身发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冬雨死后的症状和奶奶说的不一样,大热天还穿着长衣长裤,转念一想,吴医生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亲身儿子,可是他又想起了冬雨入殓时,身上透过厚厚的涤纶浸出来的血迹,他忐忑不安心乱如麻,突然间又想起了吴医生对他许下的承诺,罗大庆六神无主,万一真的有人问起来,自己该怎么说?
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罗大庆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里走,两公里的路,显得无比的遥远漫长。
回到家里天色已暗了下来,罗大庆失魂落魄,连门都忘记关,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什么时候,吴天良打着电筒走进屋来,罗大庆满脸惊诧,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拉开灯,吴天良从袋子里拿出一大瓶药酒,还有几样下酒菜,他握着罗大庆的手说:“大庆兄,你陪我喝两杯,冬雨出事,我心里不好受,只能找你诉苦。”
罗大庆摸摸自己早已蔫掉的肚子,才感觉饥肠辘辘,有好酒好菜摆在眼前,他赶紧起床,和吴天良推杯换盏,诉说衷肠。
三杯下肚,吴天良向罗大庆大倒苦水:“大庆兄,我原来以为最有出息的儿子,却早早上吊自尽了,我心里难过啊,可外面还有好多风言风语,哎,有人找你问过话吗?”
“没有没有,吴医生你放心,我不会相信外面那些谣言的,我也不会乱说,你是个好人,对我又够意思,以后我麻烦你的地方还很多。”罗大庆端起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吴天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为了自己的安全,只能铤而走险,沉默是最好的办法。他不停地劝罗大庆吃菜喝酒,兄弟俩一定要不醉不归。罗大庆早就不胜酒力,直到醉得不省人事,吴天良才把他扶到床上,收拾好残汤剩水,像个幽灵一般,悄悄消失在夜色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罗大庆终于从噩梦中醒来,他感觉唇焦口燥,喉咙里像有虫在爬行,耳朵好像塞满了东西,浑身也软绵绵没有一点儿力气,几次试着起来又倒回床上。
罗大庆继续躺了半天,才缓缓从床上爬起来,他在缸里舀了一碗冷水,一口气喝了下去。门口挂的老玉米,有鸟儿飞来啄食,平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今天却异常安静,他像以前一样吼一声想吓走它们,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又试了好几次,除了喉咙被撕裂一般的疼痛,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几只鸟儿飞来飞去,却听不到它们欢快的叫声,周围一片寂寞,他才意识到自己听不到声音也说不出话了,成了一个又聋又哑的残疾人。
他的脑海里,突然想起茶馆里抑扬顿挫的议论声,那一瓶又苦又涩的药酒,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知什么时候,黑压压的乌云从天而降,紧接着狂风大作,又是一场暴风雨。
转眼已是秋天,萧瑟的风阵阵吹过,飘零的落叶无家可归,四处翻滚。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传言四起,吴医生怕东窗事发,为了解决后顾之忧,下药毒聋哑了罗大庆,不过谁也没有证据,罗大庆听不到说不出也不会写字,传言也不了了之。
住在村中的张大福,家里突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原来他的儿子张扬从部队探亲回来了,张扬从小跟着爷爷学中医,大学考上军校,后来在部队从医,医术精湛,为人正直热情。每次回家,乡邻们大到疑难杂症,小到感冒发烧,都喜欢围着他转,村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也需要他出来主持公道。
罗大庆的状况很快被张扬知晓,他来到罗大庆家里,看到弱不禁风,听不见又不能言语的罗大庆时,心里的悲愤不言而喻,他为罗大庆仔细地把脉,又做了相关的检查。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利用这次休长假的机会治好罗大庆,还他一个公道,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揪出想要一手遮天的幕后黑手。
他每天早晚都准时来汉疗和观察罗大庆的病情,风雨无阻。
对面的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身影,望着罗大庆家里两个模糊的影子出神,一会儿坐着深思,一会又徘徊不停。终于,他听见对面小屋里,传来张扬的欢呼声:“大庆叔,您说什么,您说您能听到我的声音了?”
秋天的夜,突然大雨倾盆,罕至的雷声来势汹汹,如擂鼓般惊天动地。深夜,传来此伏彼起的叫喊声,吴天良失踪了,他的家人四处找寻,仍不见踪影,凄凉的声音被黑夜吞没。
第二天,有人在山头上发现了吴天良,他面向罗大庆的家,坐在地上,像一具雕塑,嘴里念念有词:
“冬雨,不要怪我。”
“大庆兄,我怕。”
“张扬,你一回来,我眼睛都不敢闭一下,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总盯着我不放。”
“天老爷,别打我,我是你的干儿子,虎毒不食子,为什么你不手下留情,又打雷了,啊……”
吴天良疯了。
被乌云遮住了很久的天,终于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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