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的,我都帮你得到;你有的,我都帮你守牢。
一
哀钟长鸣,大臣乌压压地挤在大殿里,丧服大多不合身,滑稽地挂在身上。
新皇登基,登了个鸡飞狗跳。
正值壮年的皇帝突然驾崩,尚是年少的皇子迷迷糊糊地被一群大臣匆匆忙忙地从马场带回了皇宫,放进了龙椅里。龙椅又高又大,他坐着,伸了伸腿,够不着地。
高高的龙座里深深陷着个他,他听着宰臣宣读遗诏,莫名想到了小鬼索命。
他睁着迷茫的双眼,脑袋里一会儿是刚才马场里不听使唤的马,一会儿是父皇督促他功课的脸,可现在马没有了,父皇也没有了,一瞬之间,他的天塌了。
他说:“我想去看看父皇。”
没人搭腔。
他胆怯,犹豫了许久,拔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这回总算听到回响了。
一直沉默的刘相咳了声,上前行了一礼说:“陛下恕罪。陛下祭天之后,自然是能见的。”
意思是现在还不让他见。
他缩在龙椅里,看着刘相许久,刘相面色如常。
他垂下了头,像是没有了精神头,再没有吭声。
这方吵得不可开交,而在皇帝驾崩的几个时辰之前,皇帝的寝室里秘密地进了一位女子,谁也未曾察觉。
皇帝看着在他面前俯首端跪的女子道:“你来了。”他展开了个疲惫的笑,隐隐有些得意,“朕就知道你会来。”
女子闻声抬头,不理会他的那些算计,只是皱着眉头看他的脸,眼神中有些许微凉的悲悯,“你变老了。”又叹了声,“真快。”
他笑咳了声,虚弱地摇了摇头,“朕即将撒手人寰,而朝堂有猛虎窥伺,皇儿尚年幼无知……阿绫,我这时将你唤回,你怪不怪我?”
她想起她走时渺怀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那地方,你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寻找着往日温暖的痕迹,那些在苦难的日子里,想想都心生希望的烫人的温暖。
可岁月路过人间,怎么可能什么也没带走呢。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君恩如山,阿绫铭恩不敢忘。”
他看着她,轻皱起眉头,“阿绫,你是我最疼的妹妹,帐不是这么算的。”
可他也说:“我留下了一道圣旨,封你做顾命大臣。弱儿尚小,累情所不能忘,敢以为托矣。”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将脸贴在他松开的掌心,这是他最后的温度。
她格外地眷恋这温度,这个男人的手上有森森鲜血,有黎明百姓,也有一个曾经属于清平公主的盛世。
二
幼子登基,权臣掌权,外戚跋扈。宽敞明亮的帝寝一夜之间收拾了个干净,幼帝坐在地上,依着床,垂眸摆弄着笼中的蛐蛐,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司寝的侍女见了,将笼子一下子从幼帝手中拿了起来,语气嘲弄,“皇上,您还有心情玩蛐蛐哪。”
幼帝面无表情,“把它给我。”
侍女笑了,“皇上,您应该说朕!”那个“朕”被她拉长了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殿,殿中的奴才侍女纷纷转过头来看向他。
他看着那些人,长殿空荡,小鬼弯腰塌背,影子张牙舞爪。许久,他低下了头。
他心中有一片茫茫冰冷的荒原,末世苍途,望不见头。
“放肆。”
如长阶远道,重金撞钟,炸开这一方混沌。
一室人瞬间通通看向门口。
门外的晴空里立着个高挑的女子,一身青色长衣,饰以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领口装饰黼纹,长裙素雅饰二行翚翟纹,端明而不可逼视。
这是褕翟,朝中还未曾有人有资格穿过。
这些过后,人们才看清她的面貌,不过是个年经的女子。
她身后涌出一队护卫,一瞬间将帝寝包围,皆佩兵甲。
女人轻移莲步,不紧不慢地向殿内走去,仪态端庄,是天下第一家才能养出的高贵,她走到司寝身前,开口:“对上不敬,斩。”
司寝一瞬间软了腿。
一室的人都呼啦啦地跪了下来,死一般的安静。
年轻的女子拖着长长的裙摆,从司寝颤抖的手中拿过蛐蛐笼放到了幼帝手里。
“知道我是谁吗?”
幼帝摇头。
“我是你父皇的第三个妹妹,是你的姑姑,也是受你父皇之托来护你的人。”
窗外的太阳走过一段乌云,阳光乍明,美丽雍容的女子对他轻轻一笑,温柔似三月夏花,她说:"从此以后,你想要的,我都帮你得到,你有的,我都帮你守牢。“她将蛐蛐轻轻放到他的手上。
三
一声惊雷,清平公主成顾命大臣了!
刚上任没几年的大臣探着脖子好奇地问:“这清平公主是谁啊,怎么没听说过?”
有了年头的老臣则故作沉稳,“这清平公主啊,卧病不出十年多了。十年啊,人事均非,怕只有我们这些老东西记得这个与盛世同隆的清平公主了。”
“是啊,无双身世,无双荣宠,一时风光无两。可惜,一夜之间,高祖判她的外祖父通敌立斩,母妃听后上吊自杀,而她也从风光无限的公主到一夜之间得了怪病,失了恩宠,在这深宫中无人问津,也无从寻迹。”
“她的母家无一幸免,可高祖却无一道责怪她的旨意,足见当年的清平公主是怎样的风光荣宠啊!”
“这清平公主虽是曾受万般恩宠,在深宫中也被禁了十多年,且母族被拔,还能剩下什么势力?她一个深宫女子哪里懂什么朝政?咳,高祖真是病糊涂了。”
“噤声,当年事众说纷纭,牵扯太多,不是我等能评说的。”
声音刚落,刘相从大臣们面前走过,面容平和,并没有理会他们。
直到离开,刘相才像刚想起来似的,随意问了句:“清平公主如今在做什么?”
身边的人立马答:“回丞相,清平公主近日来都在陪着陛下读书。”
刘相似是笑了下,不再问了。
那头热闹非凡,这头清平公主青绫从贵妃榻上起身,举起戒尺。
“啊!”小皇帝一声惊呼。
青绫收回了戒尺,又点了点桌上的书,说:“又走神?”
小皇帝今年十六,身量并不高,瞧着像是十二三岁似的。他幼时丧母,先帝没把他送到别的妃子那里,而是将他送到了行宫,可能是因为没预料到自己的病来势汹汹,这么年轻就走了,平时也没怎么管教过他,可这眼瞅着两眼一闭就要走了,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终于慌了,连忙把她召了回来,帮着他这一问三不知,只知道骑马遛狗的儿子巩固皇权。
往常,小皇帝只会沉默,接着看书,可今日却不同以往,他默默攥起了拳头,抬起了头,闪烁着眼神看向青绫,“朕……朕不想看《帝范》了。”
青绫挑眉,“哦?为什么?”
小皇帝咬了咬唇,长吸了一口气,飞快地说:“现在朝廷猛虎窥伺,朕应该学如何铲除奸臣制衡权臣而不是修身养德……我想学些有用的。”
前些日子,清平公主带他上朝听政,想让一个臣子晋升,却被数个官员阻挠。
昨日,那位忠臣就糊里糊涂地落了水。
弱女孤儿,岂是他两朝宰相刘逢的对手!
她拿起了《帝范》,漫不经心地翻了翻,说:“帝范说: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乃君之体也,却未曾说什么阴谋算人,猜忌制衡,你可知为何?因为猜忌制衡,迟早会弄得君臣离心,玩弄权势之术,终非一个仁德帝王所为。朝堂之事你不必害怕,那些阴诡之事,污糟之事,自有人为你去做。你要做的,是一个帝王,一个仁心仁德,令君臣同心的帝王。”
小皇帝闻言一时有点愣。
他都想好了,舍得一身剐,当王八也无所谓,管他阴谋阳谋,卑不卑劣,守住江山才是最重要的。可她不许,她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让他堂堂正正地当一个帝王,她还跟他说,别怕。
她将书递给他,很温柔地笑了,“不过今日,你能与我说这些,我已十分开心。我守了你这数日,终于叫你有了些底气敢说话了,你要知道,做一国之主,怎能无胆。”
他低下了头,长久地沉默,半晌,他伸手拿过那本《帝范》,内里翻江倒海,还是没忍住,问:“姑姑,你和父皇……”
“大长公主,太师请见。”一个内侍走近。
“可说了什么事?”
“回大长公主,是昭平王之事。”
先帝驾崩后不久,就有密报说北疆的昭平王开始秘密整顿兵马,似要造反。
小皇帝听了话头,立马看向青绫。
青绫起身,衣裙簌簌,见他渴望又紧张的目光,笑了笑,却只是嘱咐说:“别偷懒。”
墙边的桂树不知什么时候就开花了,金灿灿的,鲜活艳丽。
风轻轻地过,落英轻浅,淡淡的桂香。
而这天下,一层遮羞布揭开,却是遍地脓包与痍疮。
四
小皇帝认认真真地看书,从帝王之德看到了推贤去奸,庭院里的桂花落了好几回,一直繁忙了许久的清平公主在小皇帝看完书后出现在小皇帝面前,从背后拿出个红木做的蝈蝈笼子,四角木杆坐着葫芦,顶上是只盘踞的狮子,漂亮极了。她将笼子递给他,看到他尚不知怎样的掩饰的欣喜,也舒平了嘴角。
他摆弄着笼子,上下打量着,她凑到他身边,笑眯眯地问:“小皇帝,怕死吗?”
她一直不分轻重的叫他小皇帝,他自从父皇死后,性子便变得敏感了许多,见不得别人看不起他,可他此时却无暇顾及,因为他从她的话里品出了另一层意思,她这是要将他也加进计划中了,他觉得心脏都开始痒了起来,血液奔涌。
他转过头看向她,眼睛亮晶晶的。
而青绫对他说了这句话后,便不再多说了,像是只是要提醒他。
前些日子大长公主拟旨,让昭平王独身进宫叙事。此旨意一出,臣子皆咂摸出这是察觉了昭平王的反意,要来试探昭平王一番。若是他来,便囚禁他个一辈子,他若不来,那便是抗旨不遵,朝廷立刻便可派兵攻打。而刘相这边的人却强烈地提出异议,纷纷上了折子,说昭平王拥兵自重,此时宣他进京,是引狼入室。大长公主一概驳了回去,这一副谁也不能阻拦的样子,连一些忠君之臣都忍不住皱了眉头。朝廷的兵权大多数把握在昭平王和归属于刘相的李正平将军手中。刘相虽与昭平王向来不和,但皇室兵弱,此时与昭平王硬碰硬,也怕是得不到好。
内侍首领李鹤对小皇帝说:“大长公主想要一网打尽,但此举却是冒进了。”
小皇帝拧眉不语。
李鹤说:“皇上,千秋功业不能因一妇人之举毁于一旦,她如今也未曾对您托出全盘计划,若是她别有居心又该如何,皇上,您要早做打算了。”
小皇帝抓起书案上的一册书狠狠地朝李鹤扔去,书打在李鹤的额角,破了皮肉,丝丝地冒出血来。
李鹤不卑不亢地跪下,行了个大礼。
“皇上日后会明白奴的这番话的。”
小皇帝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天色将变,人人谨言慎行之时,却突然出来了不合时宜的桃色八卦。
有人说,清平公主不是昭皇亲生,乃是淑妃为争宠与外臣苟合而生。
还有人说,清平公主与先帝有染,十年未出是因为兄妹乱伦为世不忍,故被先帝金屋藏娇。
更有甚者说,当今皇上就是先帝与清平公主生的,为了避嫌才送到行宫养着。
是夜,小皇帝第一次看清平喝酒,桂花树下,月光照得树影凌乱,她在半明半暗间向他招手,寂寥清然,眉宇英然,仿若仙子临世,匆匆一瞥。
他走近她,默默地伏在她膝上,千言万语落在眸里,却未吐一字。
她抚着他额上的发,细软柔顺地流泻在指尖,丝丝缠绕。
“我的确不是你的亲姑姑,你父皇也知道的,但你放心,你父皇没有让这件事留下任何证据,他们扳不倒我。”
小皇帝垂下脑袋,耳朵尖有些红,喃喃道:“我不管他们说什么,你就是我姑姑。”
青绫看着小皇帝晃神了许久,“你与成曦,真像啊……”
小皇帝以为她醉了,上前拿她的酒壶,“姑姑,别再喝了。”
青绫手腕一转躲开了,眼里又是那戏谑的笑意,“小皇帝,姑姑喝酒可不是为了消愁,是为了壮胆。”
说着壮胆的人眼里却找不见一丝怯懦,看着他时,也是轻松的调笑。
话音刚落,厮杀金戈之声传来。
小皇帝突然全身紧绷,声音有些小心翼翼地压低,“可是,昭平王来了?”
青绫却大大咧咧地笑开了,昂头一口酒,笑眯眯地看着小皇帝,“是刘大丞相来了。”眼睛里满是兴奋的疯狂,隐隐几分豪气。
五
眨眼之间,这天下便换了好几番天地,而这距离永嘉盛世不过几十年。
提起永嘉盛世,便不得不提清平公主。
昭皇三十五岁那年,边境不稳,李老将军披甲出征,当朝裴相在朝革除旧制,亲自监督粮草供给。三年后,边疆肃清,李老将军凯旋而归,同年昭皇生辰,万国来贺。
海晏河清,君臣同心,一时传为佳话。
清平公主是昭皇的小女儿,极受宠爱,宴会上,昭皇宠溺地允许了清平跳舞的要求。
清平那一舞,称不上倾城,却绝对配得上绝世。
她穿着用这世间最金贵的布料做成的舞衣,在高高的戏台上翩翩起舞,顾盼间皆是灵动,垂首间皆是风情。
美人一舞,万国瞩目。
后来的人们提起那个盛世便会想起那场绝世之舞,因为那是盛世才会有的舞,自当绝世。
再后来呢,刘逢受宠信,裴相被贬斥,刘逢上位。李老将军通敌被斩,淑妃自杀,清平公主一病不起,边境又来犯,不久昭皇求长生而误食丹药病逝,新皇登基,内忧外患,人们便不怎么提起永嘉盛世,也不怎么提起清平公主了。
李老将军以叛国罪入狱时,清平怎么也不敢相信,去找母妃,正看见母妃哭着求父皇放了外祖父,她听着难受,躲在外室,也跟着默默落泪。可父皇眼里的寒冷像是能化作刀子,他沉声问:“你觉得朕冤枉了他?那你何不跟朕讲讲,青绫到底是不是朕的孩子?”
母妃像是突然哑巴似的,一动不动,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震惊。
青绫如遭雷劈,心中凉得像是突然塞满了冰,连呼吸都如刀割。
皇帝见状冷笑,“你用那入宫前的低贱之子冒充皇室血脉,你和李平狼子野心,还要朕还你们公道?”
闻言,失魂落魄的淑妃却猛地狠狠看向皇帝,“萧肃,狼子野心的到底是谁,狼心狗肺的又是谁,我李家世代忠君,多少儿郎折在沙场上,你不信,却要信那个满嘴胡言乱语,只会嫁祸谋害的刘逢?”
“难道那些递给朕的证据是假的吗?单是假冒皇嗣这一条,就是死罪!”
淑妃大笑,“我因何进宫,难道你不知道吗?好,此一桩我认,可那所谓的通敌叛国,狡兔死,良狗烹,你若真的想要真相,你亲自去大理寺看看啊,你为什么就不愿去看看!”
皇帝震怒,下令幽禁淑妃,捉拿清平公主。
她在帘后,早已经被震的麻木。
恍惚中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带她跑,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间。
直到,她终于能听到声音,感到痛觉。
是她的大皇兄,平时待她最好的大皇兄,正紧紧地抱着她跪在地上,满脸的泪痕,满眼的害怕与伤心,而四周已经被兵紧紧包围,皇帝站在他们前面,如山般压抑。
皇帝声音不悦,“成曦。”
成曦用力地摇头,也用力地抱着她,哭着喊:“父皇,这是阿绫啊,这是阿绫啊!”
可这世间,谁还记得阿绫呢。
太监侍卫上来扯他,成曦抱得紧紧的,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穷途末路了,谁动就要跟谁拼命,下人们又不敢真的得罪这个太子爷,一时之间都僵持在了这里。
皇帝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成曦知道,他在公然违抗圣旨。
成曦泪如雨下地给皇帝磕了一头。
侍卫看他有些松手,急急上前一步,而成曦马上又把青绫抱住了。
成曦嗓子已经哭的哑了,“父皇,阿绫永远是我的妹妹,我认定了。母妃说,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谁都不能抛弃的。”
皇帝沉默了,他的眼神忽又变得悠远,似在回忆那个女人,那个走了多年却犹未从他记忆中褪色的女人,那个清平笑时便会带上她影子的女人。明明清平不是她的孩子,可笑起来,眼神里的光总是那样相似,他看不清明,却格外着迷。
成曦抱着青绫跪了一天一夜,救下了青绫的命。
而她的母妃,一辈子性烈,不等皇帝安排就自行了断了。
外祖父也在牢里被一杯毒酒草草了结一个英雄的暮景。
所有服侍青绫的奴才一夕之间全部杖毙。
青绫觉得像是场梦,因为如果不是场梦的话,她受不住的。
成曦每天过来照顾她,喊她阿绫,阿绫,把她从虚无中唤回来,哪怕是痛哭流涕呢,也是活着的模样。
可阿绫即使活着,却再没有了生气。
成曦给她喂药的时候,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阿绫,你不适合帝王家。”
她漠然地看他一眼,眼里一点光都没有,声音淡淡:“那你让我走吧。”
不久之后昭皇驾崩,成曦登基,在大理寺翻出当年被刘相压下的证据,为李老将军平了反。可刘相根基已深,一时扳不倒他。成曦将青绫非皇室血脉的证据销毁,消息封锁,秘密地将青绫送出宫去。
青绫向他深深地行了大礼,真正的面对君王之礼。她说:“阿兄此恩,阿绫不敢忘。若有一日阿兄有所求,若阿绫还活着,定不远万里为你赴汤蹈火。你要的,我都帮你得到,你有的,我都帮你守牢。”
成曦笑着笑着就哭了,“兄愿永无那日。”
自此之后,清平公主染上恶疾不见外人,而青绫去了北疆外祖父的旧部营地。
漠北的天广阔无垠,漠北的风沙真实可亲。过了两年,她竟也学会了领兵打仗,只是他们不让她去上真正的战场,只是派她去镇压沿途山上的山匪。
那天她刚刚打了胜仗,收了一个山头,她的手下带了一小撮人过来,正是山匪刚刚劫上来的那些人。
里面站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虽然处境糟糕,但是从容不迫,观察了周围,对青绫说道:“大王,不知道您要多少金银才肯放小生离去。”
青绫一行人没穿军装,更是埋伏了几天灰头土脸的,他看了四周,把她当做了山大王。
她笑了,或许也是见色起意,扬着眉,颇有些张扬妩媚,“多少钱老子都不稀罕,老子就稀罕你。”
谦谦公子的笑凝在脸上。
她见了,哈哈大笑,跟她来的那帮汉子见了也跟着笑,这一笑,谦谦公子也不知所措。
后来,她知道他是被奸相所害,贬黜的参军。
一腔抱负,到头来浇个透心凉,无处可去,无所归依,索性,就跟了青绫。
他说他叫云放,字渺怀。
他这个人真矛盾,既然已经随性放手,又为何要渺渺兮与怀。
说渺渺兮予怀的人可从来没放下过。
六
火光满天,杀声震心。
小皇帝拳头攥得紧紧的,她轻轻握住了,分开他僵硬的手指,递给他一把匕首。
她走上前,迎着带着杀伐而来的刘相,一身孤勇,高贵而无畏。
刘相到这时也彬彬有礼,不慌不忙地向青绫行了一礼,“臣刘逢,参见大长公主、陛下。”
青绫笑得端庄,“刘相辛苦了。卿之谋略,多年前青绫便心生敬佩,今日亦是。”
可笑,两个恨对方恨得都要啖其血肉的人,此时见面却都面带笑容,一团和气。
刘相腼腆一笑,“大长公主过奖了,此也只是下策,还请移步正殿取玉玺吧。”
青绫闻言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刘卿过谦了。”
刘相面色一变。
外面这时,杀伐声渐渐止息。
远处走来一位将军,一身黑色铠甲,长身玉立,却寒意凛冽。
他走到青绫面前,跪地行礼,“见过陛下,大长公主。刘逢党羽意图谋反已被逮捕,昭平军护送陛下和大长公主回宫。”
昭平军。
刘相被压跪在地上,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抬头狠狠地盯着青绫,“昭平军?那李死鬼的兵竟然在昭平军里。清平,你以为你赢了?你彻底输了!”
青绫面沉如水,一双拳头在身侧用力攥到颤抖。
昭平王来的如此之快,又这么多将士,怕是早已经在京城埋伏好了,他们听到的风声,也是人家特意放出混淆时间的。小皇帝后知后觉。
待刘相被押了下去,青绫猛地转身,随手抓起旁边的灯笼便狠狠地向那将军的身上掷去。
小皇帝吓得一愣。
“你来干什么?”她瞪着眼睛低声吼那将军。
“我来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我,你走!”
将军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了,“好吧,我不是来帮你的,我是来带你走的。”
她更生气了,“渺怀,我若不想走你就带不走我,我不会走的,你死心吧。”
他一点也不在乎,上前一步,像是想要抱她。
她终于露出害怕的神情,连连后退,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我求你了,你快走吧,你来干什么呀……”
我又护不住你。
他坚定地摇头,却又叹惜,她现在周身华贵,在他眼里却是狐假虎威的小孩子。
他上前将她拢在怀中,一怀风霜苦涩。
她突然崩溃地哭了出来。
小皇帝有些茫然看看四周,昏暗的宫墙在火光中沉默,即使战争来临,也似是有无穷尽的庄严,生命的流逝并未损耗它半分。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清平公主和昭平王做了一场戏,刘相以为昭平王逼宫,也藏了些龌龊心思,便急急招兵进宫,想要先下手为强,却不想被瓮中捉鳖,这下,逼宫的人便成了刘相,刘相经此,再无翻身之地。
这是怎样的心机,让刘相都栽了跟头。可又是什么时候,昭平军听大长公主差遣了呢?
青绫用力地推开将军,恨恨地瞪着他,埋怨他的自作主张,她虽与昭平王说好,但没说要他亲自带兵过来。
她感受到旁边小皇帝的视线看过去,那一眼,她看见他眼里的层冰积雪。
小皇帝似笑非笑地说:“此番筹谋惊心,大长公主当真辛苦。”
她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地开口说道:“这是你父皇生前埋下的局,我只是按照他的计谋往下实施而已……算不得功臣。”
还没说完,她的眼睛就黯淡了。
小皇帝像是突然长大了,但笑不语。
七
刘相倒台之后,他手中的权利被小皇帝一点点收回,至于昭平王的那些人马,宫变后便大部分撤离了,只剩下精锐的一小队保护着清平公主,渺怀也留了下来。
人人知道,清平公主背后是整个昭平军,有兵有权,她也算是个货真价实的摄政大臣了。
《帝范》读完了,折子成堆,小皇帝也不能时时在她眼前了。
倒是渺怀成天的在她眼前晃,半点也不避讳这是后宫。
她让他回去,他便阳奉阴违,夜里悄无声息地又潜了回来,趴在她膝头一遍一遍地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她好笑地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可是宫里的事还没有处理好。”
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摇头,“不要,我们走吧,去江南,那里有最软的水,最柔的人,你一定会喜欢。我们走吧……”
“你好歹是个将军,之前还是监军……”
他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她哑然失笑,心中却是一片温软,想了想,还是温声地跟他解释:“我待成曦只是兄妹的情分,如今尽心帮小皇帝,也只是为了还他当年放我出宫的恩情。你再给我一段时间,我把剩下的事情料理好,让小皇帝不会那么艰难,我便跟你走。”
他不再撒娇打滚,而是沉默了许久才道:“要多久?”
她对他宽慰一笑,“最长一个月。”
他伸长了胳膊搂住她的腰,“好,我等。”
小皇帝坐在宽敞的大殿里,手里拿着笔,却看着桌子愣神。许久,他放下了笔,任凭自己走到了那棵桂树下。早已经过了桂花季节,树影寂寥,只是她还坐在那里,眼里温柔而平和。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递给她一杯茶,她浅笑接过。他蹲下,伏在她膝上,乖顺地闭上双眼,像以前那些他们一起熬过的艰难日子一样,她抬手抚了抚他的发。这一年里,他的身高猛涨,终于配得上他的年龄,他也再不是幼帝了。
“小皇帝……”
小皇帝突然开口打断她,“姑姑,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她没答,许久,像哄着孩子般对他细语:“我生在皇家,可皇权富贵我十年前才看透。天下是一个人的天下,你享着这独一份富贵,自也要承受一个人的余生。但你别怕啊,我来时便说过,我要你当个君臣同心的帝王,那样,就有好多好多人实心实意地为你尽忠,你就少了许多孤独。你父皇……对我有恩,我无力偿还,只盼着你过得轻松自在,平安喜乐。”
皇帝沉默许久,说:“……好”
皇帝走后,她又看了会儿书才回房,刚走进房间,渺怀突然冲了进来,拉着她便跑。
她一脸茫然,不由自主地跟着跑了起来,“做什么?”
渺怀脸色冷峻,没有回头,声音却像是结了冰,划得人生疼,“你去问那个你养的小白眼狼!我早就跟你说过,这鬼地方,你进了就走不了了,他们一个个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她还是茫然,直到被突然涌出的侍卫围住,渺怀一把抱住她,将她挡在雪亮的剑尖之后,她仍是抱着侥幸。
带头的李鹤装模做样地打开圣旨,操着一口尖细的嗓音,让人生厌。
那是当年昭皇下令捉拿清平公主的圣旨,上面桩桩件件都是她冒充皇室血统的铁证。
若非那人有心留下,当年只是幼童的小皇帝如何会得到。
她发觉胸口喘不过来气时,眼泪已经掉了下来,但她笑了,眼中满溢着疯癫的笑意,“我就说,小皇帝像成曦,你瞧,多像啊。”
这四周的威压,刀剑,跟当年如出一辙。
一墙之外的小皇帝以拳抵唇,轻轻发抖。
李鹤用可怜的眼神看着她。
她弯腰长笑。
……
“狡兔死,良狗烹。”
“清平,你彻底输了!”
“这是阿绫啊……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谁都不能抛弃的!”
“姑姑,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仿佛满天星斗都在旋转,她凄凉地低声喃喃道:“原来……皇帝都是一样的啊。”
原来,抱着她哭的少年拼命留下她的命,只是为了留下她的命脉给他的儿子,永固皇权。
原来,在她的庇护下,细心呵护成长起来的小皇帝,终究不信她。
“你想要的,我都帮你得到,你有的,我都帮你守牢。”
如今,他们可都如意了?
“阿绫!”
她听见渺怀急声唤她,害怕得声音都在颤抖。
她从漫无边际的荒芜中终于聚集了些光,看到了眼前这张熟悉清俊的脸。
她想起那杯茶,是小皇帝亲手递给她的,好像还带着微微的桂花香。
她突然委屈地哭了,“渺怀,他们都不信我……”
男人一瞬间红了眼眶,想用力抱紧她,将她的破碎拢起,却又绷直了手臂,唯恐伤她分毫,她便彻底破碎。
千般酸痛心思,汇成一句早便说过无数次的话:“阿绫,我带你走。”
怀里的女人失了生气,嘴里咳出鲜血,却还在看着他,破涕为笑,轻快地说一句:“好呀。”
在那遥远的回忆中,他一句:阿绫,你不适合帝王家,一语成谶。
可那又怎样呢,她有她的天空,她有自己的自由,她死也不要死在皇宫。
当年她回他一句,你让我走吧,今日亦是。
盛世,锁不住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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