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把一围小院涂满金色,他和福妹坐在凉亭下,眼光追逐着四周的野菊烟粉豆芨芨草。栅栏四周爬满蔷薇,一朵朵粉红挂在高高的藤上。这些花花草草都是他亲手栽下的,他喜欢花,愿意把自己置身在这些花草之中。
吃晚饭了,福妹端上小米粥和素炒龙须菜,又把一双筷子送到他的面前。他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也是福妹的丈夫。他因为直肠癌动过手术,只能吃清淡而易消化的食物。福妹变着法的给他调剂,六年过去了,他安然无恙,体重一点点增加,脸上有了红光。
福妹是他的妻子,小他二十岁。她对他的感情,起初不被他的家人理解,八年前结婚,被说成是另有所图。但经历了他重病的生死考验,看到了福妹的不辞辛苦,他的儿女们接纳了她,年节来她这里相聚,给她买礼物,像对待亲人那样对待福妹,福妹融入了这个家庭。
01
福妹十九岁那年,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姑姑来她家牵线,要给福妹找婆家。
姑姑给福妹介绍的对象,是福妹姑夫的侄儿。小伙子叫鹏飞,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走在街上,女孩子见了都要多瞅两眼。福妹的姑姑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的侄女嫁给老公的侄儿,不说亲上加亲,也是彼此了解,都是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两个孩子又是这等般配,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福妹和鹏飞也是一见倾心。两人初见,免不了以貌相取,有了视觉上的愉悦,才能进行下一步,至少福妹在终身大事面前,就是这样进行的。她喜欢鹏飞的英俊,鹏飞的家庭条件也比福妹家要好。鹏飞的家虽说也是农民,但住在城边,是郊区的菜农,比起在深山沟里种地的福妹家来说,要富裕许多。况且鹏飞当时还在县城的供销社里当临时工,每个月有一份工资拿回家。
恋爱几个月,福妹结婚了,和公公婆婆一起生活。福妹从农村出来,从小勤快,家务活做得好,公公婆婆十分满意。鹏飞百事不操心,每天只管上他的班。
福妹生下儿子之后,鹏飞的临时工作没了。福妹的公公婆婆一共三个儿子,鹏飞是老小。这个老小是公婆的心肝宝贝,也算用心管教,但没放过手,始终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凡事依赖,没有自立过。
鹏飞没了临时工作,父母不舍得他受累当农民,只是一味地托人,继续给他在城里找活。不知不觉半年过去,工作没有眉目,鹏飞却在闲散中结识了不少酒肉哥们儿,没事凑在一起,胡吹海聊,不喝到烂醉不回家。
福妹的公公婆婆这时深感无力,他们的话对小儿子不管用了。他们说破嘴皮子,他照样四处喝酒。福妹见鹏飞这样,开始和颜悦色的劝,鹏飞听不进去,摔门就走。次数多了,两人都不耐烦,嘴仗升级,就开始动手。福妹终究是女人,长得再高大,也不是鹏飞的对手,峰烟一起,福妹总是落败而逃。
时间长了,福妹疲惫了,她觉得自己以前那些对生活的向往正越来越远。当暗夜之时,鹏飞不知躲在哪里喝酒,她就一人对着孩子出神。她想这日子刚刚开始啊,鹏飞就变成了这样,把生活的担子都推给父母,一点责任感都没有,以后怎么办呢……
02
福妹想到以后不寒而栗。她在娘家时,见过太多依赖丈夫的女人,一旦丈夫这道堤坝溃败,女人就成了随波逐流的烂泥,委身于痛苦和泥淖之中,没有尊严没有希望的苦捱岁月。但福妹看着孩子,始终不愿去想那两个字。孩子这么小,缺爹少娘太可怜。福妹幻想着,或许鹏飞找到工作就能好起来。
终于,好消息来了,福妹的姑父在一家仓库给鹏飞找了一份差事,工资不低,但是活累,每天要对付无数麻袋。以前鹏飞在供销社是开车的,现在干搬运工,他不愿意。就这样,这份差事黄了。
福妹听说有这个活计,就对姑父说,鹏飞不愿干,我去,问问人家要不要女的。姑父说,你身体虽好,但也不能扛麻袋啊,那都是一群老爷们干的事。人家肯定不能要你,你就好好带孩子吧。
福妹又回家劝鹏飞,说你暂时干着,咱们边干边找,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有好机会了。鹏飞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从小到大他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凭什么你就支派起我来。两人先是争吵,后来彼此不让步,又动起手来。福妹吃了大亏,脸蛋瘀青,小腿也被鹏飞踢得不敢着地。
福妹彻底失望了,她不再存有幻想,她看透了鹏飞,他始终把自己当孩子,躺在父母身上,长不大了。他拈轻怕重服不下辛苦,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担当二字。
福妹想从婚姻中出逃,想要找一个避难的地方,远离鹏飞,忘记鹏飞。
福妹提出离婚,亲朋们都劝。她不会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些没有亲历的人,不过是在慷别人之概,来显示自己的慈悲,谁能真正理解她的痛苦?福妹任凭别人去说,她只认准一点,这个婚一定要离,哪怕九死一生,也不能这样委曲地活。这婚姻如沼泽,将就下去会一直深陷,到最后必是无法自拔。
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纠缠之后,福妹拿到了离婚证书。她本意要孩子,可是鹏飞家坚决不允。福妹想孩子已经能自己吃饭,有鹏飞的父母照顾,断也能保他的衣食周全,且先走着,将来有了能力再管孩子不迟。
福妹就这样两手空空的离开了鹏飞家。来时喜气洋洋,去时满腹悲伤。她先回了娘家,嫁出去的人已不复当年,贫穷淡漠了亲情,无法再有那种融洽的感觉。福妹决定外出讨生计,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她就不信满身力气一个人,寻不到一条生路来。
03
她来到沈阳,找到一家中档饭店当上洗碗工。从中午到半夜,福妹的两只手一直泡在洗碗池中,这个她不怕,她就怕那个中年老板的下流目光。干了两个月,那个老板时不时地接近福妹,胆子越来越大,开始动手动脚。福妹一怒之下,愤然离去。
福妹走在街上,看着繁华的城市和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摸着自己瘪瘪的衣兜,黯然神伤。她本也是爱上学的,可是她每天上学都要过一条大河,大河上有几根木头绑成的浮桥,走起来悠悠荡荡,晴天还好,一到雨天,河水咆哮如雷,脚下又湿又滑,她就怕掉到河里被淹死。好多孩子都是因为这条河而辍学。她想起自己在黑龙江还有一个舅舅,不妨去那里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干的事情。
福妹坐完火车坐汽车,一路风尘到了舅舅家。舅舅这里也找不到什么活儿,福妹就四处转悠,看到遍地的向日葵,她就想起了沈阳南二的批发市场。她打工的那家饭店离南二市场不远,她经常去那里,看见南来北往很多人都到这里批发葵花籽。福妹就想,舅舅这里葵花多,从这买肯定便宜,买了运到南二再批发出去,没准能挣到钱呢。
福妹的第一次生意就从葵花籽开始了。舅舅出面并借给福妹钱,帮她定下了三百斤托运到沈阳,让福妹试试卖一卖。福妹回沈阳提了货,就去南二的干果区一家一家推销。葵花籽颗粒饱满,是当年的新货,所以真有几家决定买了。福妹高兴坏了,立即给舅舅打过去电话,让他再给自己发一批葵花籽。初次与人谈生意,她没什么技巧,全凭人实在货品好,当然在价格上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她少赚一点就很满足,因为卖葵花籽给了她自信心。
后来福妹又倒腾起了采暖煤。福妹也是从黑龙江的一个矿里买了煤,然后运到沈阳卖给一家家自己供暖的企业单位。那时都是赊销,煤给人家送去了,很长时间钱都难能要出来。福妹就是在这时认识了他,那个长他二十岁的老公。
那次福妹又去要煤款,来到一家农场。市里一些机关单位为了员工福利,很多都在农村建有基地,生产瓜果蔬菜,养殖鸡鸭猪羊,他就在一家农场当场长。那天福妹去要账,正好遇到他在财务室,询问了钱款多少,就嘱咐财务人员想办法,别让她一次次反复追要。福妹四处要钱,到哪里都是看人脸色,人家说没有,她就只好改日再去,一笔账,至少跑个三次五次,去十回八回要不出钱也是家常便饭。
04
场长一句有人情味的话,让福妹心里感到温暖。离开鹏飞家之后,除了舅舅,她触摸到的尽是冰冷,她感觉自己就是一棵不知何时就被狂风折断的野草,飘向何方,落在何地,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句话如冬日暖阳,暖了心,也照亮了福妹的世界。
福妹从这家农场很快拿回了煤款,算算账,总有四千元的盈利。她想答谢一下这位场长,但念头一闪,马上被自己否决。萍水相逢,偶尔遇到一个好人,无论哪种方式再见都不合适。
来年,这个农场又在福妹这里定下采暖煤。福妹倒腾的煤灰分小,热卡大,价格有优势,老用户又都找到福妹,福妹高兴坏了。还是老规矩,煤送去,钱要人家方便时才给。
这时的福妹已有了见过世面的底气,不再像从前那样低眉顺眼,没有钱时她就在欠钱的单位等,软磨硬泡,不再一趟又一趟的来回跑了。
福妹来到农场收煤款,财务室的人没事正在闲聊,福妹就坐在一旁察颜观色,等人家高兴了再张嘴说要钱的事。
那些人正在议论着什么。一个中年女人说,蒋丽病的不轻啊,连夜转到省医院了。另一个问,什么病,知道嘛?中年女人说,卫生所的人说是脑子有事,具体什么病他们诊断不出来,反正挺重,走时都昏迷了。齐场长和他的儿子们都去了。
福妹听着她们聊天,大致听出了眉目。场长姓齐,蒋丽是场长的夫人,那个好心场长家里有事了。她趁那些人间断聊天的当口,赶紧说,我是来结算采暖煤款的,能给我办吗?中年女人看都没看她就说,我们科长不在家,他不签字,我们谁也不能办。
看今天这架势,是没希望了,硬等硬耗,也许管用,但福妹今天不想这样办,她扭头走了。福妹想借探望病人的机会表达一下自己久藏于心的谢意,就出门坐上郊线客车,进城去了省医院。
费了许多周折,福妹找到了蒋丽的病房。福妹在门口,看病房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场长。她轻轻敲了敲门,三个人一起看过来,场长隐约还记得她,就起身来到门口。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场长问。“听说大姐病了,我来看看。”福妹边说边把手里的鲜花水果递给场长。场长迟疑不决,但又不能不接,就客气地说了谢谢。福妹又说了几句祝大姐早日康复的话,便告辞走了。
05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年关。想着还有两家煤款没结,福妹就又上路了。她最后到了农场,去到财务室,却敲门不开,屋里没人。她走到门房,问看门的大爷,才知场长夫人去世,大家前去参加葬礼。福妹和看门大爷聊了几句才知,场长夫人患了脑瘤,病情发展很快,手术之后脑压太高,不长时间人就不行了。
福妹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不到六十啊,刚要卸去重担的年纪,说走就走了。福妹也没有心情再等,就顺便问了一下场长电话。
福妹只是下意识的一问,哪个单位的人肯把领导电话透露给外人?但门房老头那天不知哪根筋搭错,很痛快把场长座机号码写给福妹。福妹好一顿感谢离开场区。
福妹那天在街上闲逛,看着人们大包小包的往家里置办年货,想起几年未见的儿子,心情有些沉重。是时候去鹏飞家一趟,看看儿子了。临走,福妹想把煤款要回来,也好手头宽裕一点,多给儿子买点礼物。福妹犹豫再三,找了一家电话亭,拨通了场长电话。那头喂的一声,福妹的心头一震,客气话没有说出来,就听场长说了:你是卖煤的福妹吧?门房老杨和我说你来过,要煤款吧?财务已把钱给你备出来,你来取一下。接着场长又说,感谢你到医院看望,以后有困难,你可以找我,接下又告诉了福妹他的手机号码。
福妹那时只有一个数字传呼机。她把那个电话记在一张纸片上,紧紧地攥在手里,就像攥着一团火。她忽然有一种感觉,她过往的种种,也许都是为了等待这个齐场长,这是不是一场命里注定的相遇呢?
她去农场拿了煤款,又特意到场长办公室,当面向场长道谢。场长和她聊了几句,知道她要回家看孩子,就从抽屉里拿出二百元钱,说这点钱你拿着给孩子买点东西吧。福妹知是场长在还她的人情,就表示不能要。场长说你一个女人在外奔波,挣钱不易,我是真心要给你儿子买点礼物,和以前的事情无关。福妹听到这里,没有理由拒绝,就把这二百元钱收下了。
福妹赶在年三十那天到了鹏飞家,鹏飞和他爸出去上坟正巧不在。儿子见了福妹很生疏,直往奶奶身后躲。几年不见,鹏飞的妈妈十分憔悴,头发花白,人也瘦得有点脱相。
鹏飞的妈妈是个善良老人,见到充满活力的福妹,眼泪直流。她说我没福啊,这么好的一个儿媳都留不住,那个冤家还是不走正道,干啥也没有长性,我和他爸要是没了,他就得沿街要饭。
往事在福妹的心里已经褪色,她现在只向往着以后的生活。她掏出自己辛苦得来的钱给鹏飞的妈妈,感谢她这几年对孙儿的照料,并说想把孩子带走。
鹏飞的妈妈说,我不舍得啊,这几年也是这个孩子陪着我。可是我和你爸年龄都大了,干不动了,你爸也早说等你回来让你把孩子接走,跟着你享福去。那个冤家指望不上,你就把孩子带走吧。
福妹就领着哭闹的孩子,去了姑姑家。初二,福妹告别姑姑,转道去看看父母就返回省城。
06
新一年开始了,福妹身边多了个孩子,原来租住的地方太小,一天到晚又没有光照,福妹就想换个地方。场长知道后,就帮她在近郊找了一个房子,虽远离城区,但公交直达,附近又有托儿所,照顾孩子也方便。福妹很满意这样一个租金便宜又宽敞明亮的房子,不久就领儿子住了进去。
福妹不能四处跑着倒腾买卖了,场长就鼓励她在租房附近开个小吃店,守着孩子还能赚点零花钱。福妹用心四处寻找,果然发现有一个张罗外兑的小店,地段不错,就预付了定金,盘了下来。
福妹就这样起早贪黑干了起来。福妹实诚,自己动手做下家常饭菜,针对的就是周边的务工人群,利润不高,但客流不断,从早到晚,门庭红火。
就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中,福妹感到了齐场长的敦厚和体贴。她知道场长大他二十岁,但是福妹明白,年貌相当,心灵却不一定碰撞出火花,凡尘人间的爱,不过是困难时的一双手,饥渴时的一碗粥,一杯茶。
福妹知道场长的身边不乏觊觎之人,但她知道,场长是自己的真心所爱,她要去追求,即便失败了,也好过埋在心里,一生都遗憾。
福妹就向场长大胆表白。场长对福妹也是颇有好感,但并未往婚姻方面考虑,他只是同情这样一个命运坎坷而又不言放弃自立自强的女人,只想尽己所能去帮她。
福妹一提出来,场长不感到突然,因为在交往中,他知道福妹的直率开朗,说话办事不会拐弯抹脚。场长回家和儿女一说,却遭到全家人的一致反对。场长想自己一个快要退休之人,还是过一点平静日子,别弄得狼烟四起,家无宁日,就把实情告诉了福妹,这事搁置下来。
福妹早有准备,并没有因此受什么打击。她每天睁开眼睛就开干,后来又把小吃店经营成一个有特色的羊汤馆。她让哥哥从家乡给他往这送山羊,肉好汤鲜,很受欢迎。钱赚多了,福妹在郊区买了一个两居室,她和儿子可以安居乐业了。
07
一晃又是十年过去,场长早已退休,没事的时候就来福妹的羊汤馆,和她说说话,帮她干点零活。福妹成为老板娘,雇了两个人,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辛苦。场长不让福妹再叫他齐场长,让她直呼老齐头儿。这倒是一个亲近的称呼,福妹和福妹的儿子,就都这样叫他。
老齐头妻子去世时,他们的两儿一女都已结婚,老齐头守着空荡荡一个大房子,每天总有些神不守舍。他只有到了那个羊汤馆,心才会安定下来。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和福妹结婚。
儿女们还是不同意,但老齐头态度强硬:你们谁能把我接到你们的家里,和你们共同生活?到我老的不能动时还能精心照料?儿女们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福妹和老齐头结婚了。结婚那天,他的儿女都未到场,福妹身边站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满怀喜悦。
好事总是多磨。结婚第二年,老齐头被查出了直肠癌,做了两次手术后,人已瘦得不成样子。他的儿女们个个都忙,只有福妹昼夜不舍地陪着老头。也许是福妹的诚意感动了上苍,老齐头鬼门关走一遭,竟然一天天好起来。福妹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她不能忘记老齐头给她的那些温暖,她把感恩的心用在了精心照料老齐头上。
福妹和老齐头每天都很快乐。福妹的儿子结婚成家,在沈阳找了工作,就不让福妹再经营羊汤馆,老齐头也态度坚决,说自己的退休工资和积蓄足够两个人养老,不要再苦打苦拼,停下来歇歇吧。福妹就把羊汤馆兑了出去,一心一意陪伴老齐头了。
他们在沈阳近郊买了一处带院的房子,偶尔出去旅游,大多时间厮守在小院中。福妹和老齐头说,认识你之后,心里就有一种感觉,是寒冬过去,春天来了。老齐头就打趣道,没念过几天书,倒像一个诗人。
未来在哪里,福妹不知道,她只想把握住当下。“生命不过一个过程,有时真要拼一拼,无论如何拼出一个结果来,或好或坏,都没有虚度时光,不枉人世走一遭。”福妹时常这样想。福妹很珍惜这安静的时光,守一院鲜花,每一天都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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