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李白(其一)》看老杜沉郁顿挫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死亡作为一种别离已经让我吞声而泣了,没想到人生在世的别离也让我时常受到凄恻的折磨。两个“别”字,但并不显得单调重复,一则这是两种“别”意,程度也不同,二则将“生别”与“死别”相连,强化深化其哀伤凄恻意,所以说这两句的流转有一股曲折迂回的气脉(这是第一次“顿挫”)。“吞声”写悲痛的外部动作,“恻恻”则是郁结于内心难以言说的一种体验,由外而内,在形式上加深了对这种“内”的重视,一上来老杜那种吞吐深沉的言说方式已略见踪迹。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江南自古乃蛮荒之地,“瘴疠”都有“疒”,从声调上说是四声,短促有力,具有十分的压迫感,可见环境恶劣。而朋友又是一个被排挤被放逐的人,非常不得志,远离了故乡,远离了亲人朋友,其内心的苦楚一定更为强烈。诗人深知朋友的苦痛,然而没有他的消息,远隔千里,几乎没有得知其近况的可能,似乎只能是在焦灼、担忧中趋于更深的沮丧和失望之中。这两句是平实直接的叙述,但却十分有力,既是对前两句的具体说明,又隐藏着诗人及其朋友两方面的状况,尤其是诗人自己的焦灼忧虑与失望,因为这种平实的叙述而显得更加深沉。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本来已经陷入无法得知故人消息的巨大失望之中,然而由于思念心切,故人之魂入我梦,打破了这一失望(此处又一“顿挫”),情绪瞬间被注入欣喜,紧接着就进入知己重逢相知的纯粹明亮状态。“明我长相忆”是故人对我的担忧失望之心的体恤,“明”定是发自一颗纯粹透明的心,虽然是诗人自身的想象,但在诗人内心深处能够出现知己之心交互的情形亦表明相两人友谊之深厚之纯粹。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面对与故人的魂灵的相逢,诗人并没有完全被喜悦所占有,又保持了一份清醒,怀疑眼前的魂灵并非故人,并给出明确的理由进行推理“路远不可测”。这种清醒是对残酷现实的深切认识所致,也是因为对故人及其实际处境的关切。“恐”显示出高度的犹疑状态,粘滞于既确定又模糊的欣喜与即将十分确定又还没有确定的不能与失落这两种状态。这也是后面诗人心理再一次更变的心理条件。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此刻的诗人,似乎又忘记了刚才的“魂不是故人”的判断,迷醉于故人之魂的奇特能力,从而不自觉地相信它就是真的故人之魂(这又是一个“顿挫”)。枫林原本是红色,现在因故人之魂的到来而变色,“青”显示勃勃生机,同时和李白身上那旺盛的青春与清新的精神气质十分相合,更重要的是,魂之来,意味着两颗知己之心的交互,这种友谊如青春般纯粹透明圣洁,而更加深化。故人之魂一去,诗人所居之地,顷刻间黑暗,一“黑”字仿佛关闭摧毁了一切生机,诗人心灵所感之喜化为乌有,这次不再是徘徊,而是彻底地打消了希望,陷入了对友人的深深忧思之中。这里的“黑”,也标志着诗人的梦醒,所以有了下文更清醒准确的判断与认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读者可能会认为接下来不会再反转了吧,但实际并不是,诗绪在下文又发生了一个“顿挫”。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这由梦初醒之际迷离朦胧的精神感觉,因此,充满了诗意。那月满屋梁的意境深厚性明朗性,使诗人产生了深深地情感投注,此时梦和潜意识正极其活跃,亦即深层意向之真实显露。这一“犹疑”是一瞬间的感觉,实则正是诗人内心对故人安危之深刻忧虑所致,有心理依据上前后的一致性。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这是对故人深切真情之祝愿。我仿佛看到了诗人诗人于想象中站在水深浪阔的大海之上,深情眺望,目光忧虑,无限深远。诗人终于彻底清醒,彻底地站在了真实的现实的层面上,现实无比险恶,只得无力地祝愿。其实,在这美好的祝愿之下,也暗藏着深深的忧恐,指向世道艰难,指向故人和自己的运命。
(2019.10.26.六初写 2020.1.13.一 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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