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你未曾参与的青春

作者: 李宥鹿 | 来源:发表于2016-01-25 16:10 被阅读300次

    10岁那年,小镇临近的一个乡的小学倒闭了,那些学生就都被安置到我所在的小学来,光是我的班上,就来了十几个。其中有个女孩是我楼下的何叔叔的亲戚,便住在他家。

    小时候,我同龄的小伙伴基本上都是男孩子,所以我和男孩子玩得很多,经常一起捉螃蟹逮虫虫,耍得很野。那个女孩来了之后,我父母很欢喜,说我终于有了可以一起玩的同龄女孩,欣欣然拉着我去见她。

    进门寒暄几句后,我妈和何叔叔便坐在沙发上闲聊,何叔叔说她在卧室里收拾行李,让我去卧室找她。我蹦哒着出了客厅,径直推开卧室门,彼时她正在换衣服,猛然抬起头瞪着大眼睛盯着我,我愣了下,猛地转身出来把门关上。何叔叔见我出来了,问我怎么了,我低着头嘟哝着“她在换衣服”,他们打着哈哈说到:“哎哟怕啥子嘛,都是女娃娃!赶紧进去嘛!”

    我只好又折回去,轻轻地推开门,伸个脑袋进去——她已经换好了,正在收拾床铺。我蹩进门,又将门轻轻阖上,默默地打量着她——身材不高,有些胖,梳了一根长长的麻花辫,都拖到臀部了。她长得很瓷实,圆润的脸蛋像是过年贴的那种抱着鲤鱼的大胖小子,身上穿的青色棉衣则让她显得更加臃肿了。而让我吃惊的是,她发育得太成熟了,班里的女孩都没有这样丰满的胸脯,除了阿姨们,我只在和姐姐们洗澡时才见过……我想起了在中学阅览室偷看的人体艺术画册,又赶紧狠狠地摇头,想把这“邪恶”的念头甩掉。

    她收拾好了后才转过身来和我说话。我一直记得她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好之类的寒暄,而是略带不满地说:“你不会敲门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局促地站在那里,她摆摆手说:“算了。我叫何欢,你呢?”“我……李宥鹿,她们都喊我小虾米。”“小虾米?是哦,你好瘦啊,干巴巴的!”……

    我只记得当时感觉自己都无地自容了,尴尬得手足无措,其他的都不记得了,就如同没有认识她之前的那些许许多多记不清的无聊下午,我同样也记不清和她初识后的那个下午,我们怎样逐渐地化解了尴尬,怎样从陌生变得熟悉,又怎样将两段不同的生命轨迹交叉会合的。

    在和她玩熟了之后,我们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一起爬树,掏鸟蛋,捉虫虫儿。她对昆虫很了解,那些我玩了好几年却还是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儿她能细细述说出它们的名称习性。她翻墙很在行,学校的围墙是红砖墙, 墙头用水泥固定了许多细碎的玻璃片,她爬到墙头用石块把周围的玻璃片清除了,再把我拉上去,我们就骑在墙头上天马行空地侃大山。

    我们教室在五楼,窗子对着街道,每天上课时都有很多行人从窗下走过。我们把包装橘子的小塑料口袋装满了水,扎成个小水球,趴在教室窗口上,看见哪个行人不顺眼就用小水球砸他,然后赶紧躲起来大笑。别人看这样好玩,就都来玩,不亦乐乎。但有个女孩,真是太死心眼了,别人都是扎成小水球,砸了就赶紧躲起来,干净利落;她呢,装得满满的一口袋水,慢慢地往下倒,还生怕倒不完,用手抖落抖落了才依依不舍地把口袋扔下去。结果被那个气急败坏的“受害人”找上门来抓了个现行。后来她被班主任批斗成反面典型,发配边疆了。

    我的印象里,四川七十二县,都喜欢吃串串儿,但各地偏好不同。我所在的川北一带,大都是用的烧烤架,现烤现卖,而且素菜居多。当地还有一种锅盔,与成都锅盔不同,是在炉子里烤出来的,一般要把它从中间划开,把凉粉装进去和在一起吃。我和何欢都是真资格的吃货,一起凑钱,吃遍了小镇上所有的串串儿和锅盔夹凉粉。

    她喜欢跳舞,每天晚上,趁着中学生都在上晚自习时,便在一楼大厅里跳着我们编的舞蹈,而我就在旁边吃着串串儿打着节拍,逆着光,她的面孔很朦胧,看不真切。下课时,很多中学生就围着她观看,谈笑,言行间溢满欣赏之意。而我呢,就骄傲满满地想着“那可是我编的舞蹈!”

    乡镇的夜晚很黑,没有路灯,只有天上繁星与月亮的幽光,所以父母一直不让我晚上走出中学玩。我知道她是走惯夜路的,便央求她周末晚上带我到她以前的小学玩玩。她拗不过我,只好答应,约定早去早回,便带上我出发了。开始还有零星的家庭橘黄的灯光,越往镇子外边走,就越阴暗,逐渐地,四周一片漆黑了。这样的感受在城市里体会不到——身处一片黑暗之中,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无法确信,抬起头来,却能够看见满天星斗,那么多,那么亮,真是美极了。我们一路走一路摆着龙门阵,在静谧的夜里,这条小路上只有虫叫蛙鸣和我们的声音,仿佛我们和它们一样,都只是自然里的小小个体,独立而交融地生存着。

    终于走到了她以前的小学,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给即将修建的高速路腾出空间。大门的门框还在,但铁门都没了,空落落的石柱子周围一片废墟,在星光下看不清楚,只觉得荒凉破败。“你看见了,没什么好看的。”她把手撑在石柱上,并不看着我,轻声说着。

    晚风吹得我发冷,沉默半晌,我们便往回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回到家时已经接近10点了,父母把我痛打一顿,勒令我不准晚上出校。当时不理解,后来才明了其中缘由。很少有人在年幼时就洞悉周围人的处境居心,以为人都是一样的,纯如溪流,清如淡茶。

    我读四年级时,父母就已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当时房价还很便宜,两百多个平方的房子,而且是精装修的,还不到15万。他们想让我转到城里读小学,这样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在城里读中学,教育质量好些,考大学也容易些。直到六年级上期结束的那个假期我还是不愿意搬家转校,父母很着急,一直在给我做工作,但我那时无法理解,只是固执地反抗着,不愿离开自己熟悉的这一切。

    那年春节,每天晚上都有许多人在阳台、楼顶和操场上放各类烟花,那时烟花种类还很少,基本上都是很平凡的小礼花,许多连名字都没有,稍微绚丽点的就是“满天星”了,每次看见哪家放了“满天星”,小伙伴们都跳着蹦着去看,很是稀奇。

    除夕那天刚好是何欢的生日,她的父母都没有来,是何叔叔一家给她过的生日。大家唱了歌吃了蛋糕嬉笑玩闹了一会儿就都散了,我留下来帮着收拾残局。收拾妥当后,我在厨房洗手,听着电视里正在的春晚和何叔叔一家的笑谈声,想着赶紧回家,却突然被人从背后环抱。我吃了一惊,但没有做声,我知道那是谁。

    她将下巴放在我的肩上,把脸贴着我的脖颈耳际,没有言语。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愣愣地呆在那里,冰冷的水哗哗而过,刺骨的寒。过了一会儿,她松开了我,把水龙头关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将我的身体扳了一圈,面对着她,抬起头望着我,笑笑,踮起脚尖在我的唇上轻轻一吻。

    那一瞬,我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受不了了,挣开她逃走了,没有跟何叔叔一家打招呼就打开门跑上楼用尽全力地砸门,父亲来开门时把我一顿臭骂,我一言不发地径直走进卧室一头栽到床上,母亲察觉到不对劲,赶紧跟进来问我怎么了。我忍不住哭泣,却又难以启齿,只是带着哭腔喊到:“我……我要走!我要到城头去!我……”

    许多人都是善变的,前一秒还坚信笃定,这一秒却又开始动摇,前一秒还在热情澎湃,这一秒却又拼命逃离。

    就这样,我在12岁那年,离开了那个虽然小,却能承载几代人的生生死死的川北小镇。

    越长大,越发觉自己对于人的理解实在有限,即使是对于自己,也时常困惑不解,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这样——我们总会将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混同于寻常时光,转眼即忘,因为那不是电影,没有人会跳出来说一声“咔!这段很重要!”然后继续。

    没有,所以总要走过迂迂回回的年岁之后,我们才会懂得,究竟是什么,让我们的生命有了奇异的光彩。

    当时只想着逃离,逃离,却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逃离。后来,总是会回想,如果我留下来了,又会怎样?可是,人生无法假设,过去无法修正。逃离,或是错过,终究只是沉淀在时光深处的陈旧过往罢了,千言万语,但愿安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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