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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际人物Ⅱ吴江沈、叶二家族的才子才女们(上)

明清之际人物Ⅱ吴江沈、叶二家族的才子才女们(上)

作者: 饮酒扬波 | 来源:发表于2022-09-21 00:28 被阅读0次

〔按〕全篇转自360个图,个图用户昵称19077657似非原创,未注原作者。

一、沈自徵

在明代万历、崇祯之时,在江南的苏州府,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特殊的以家族、家庭为纽带构成的文学群体:吴江的沈家和叶家。沈家曾经出了个鼎鼎大名的光禄寺丞沈璟(1553-1610),他以自己的创作《属玉堂传奇十七种》在中国戏剧史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迹。沈璟又是位对戏剧声律非常有研究的学者,他编写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二十三卷,是南曲曲谱中最有影响也是最重要的著作,是后来昆山腔传奇创作中,人所共遵的一部格律范本,被戏曲界奉为圭皋。曲兴之余,他还把汤显祖那震撼天下小儿女之心的《牡丹亭》改写为《同梦记》,一改《牡丹亭》原本那崎岖拗牙的句子,使之更利于舞台演出,赢得一片赞誉之声。他的追随者很多,号称“吴江派”,剧坛斐然向风。

在这沈家里,最辉煌的无疑是沈璟了,其实沈璟的父亲沈侃(1533-1582)与他的哥哥沈位(1529-1572)弟弟沈倬(1540-1570)都有文名,沈位曾致书茅坤论文,詈明五子,至今仍流传《柔生斋稿》四卷,沈倬亦有《纪志稿》四卷。而沈璟侄儿侄女们——沈倬的儿子沈珫(1562-1622)的儿女们,则以不输于这位光芒四射的乃叔的文采,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一抹金辉。沈珫做过刑部郎中、东昌令、山东按察副使,后遁于佛。他是个比较看中功名的人,在沈家几代中也是官做的最大的人,他也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他的儿子们能早日求取功名。可惜沈家诸位大少沈自晋(1583-1665)、沈自继(1585-1651)、沈自炳(1602-1645)、沈自然(1606-1643)、沈自駉(1606-1645)、沈自东都成了著名文人,人人都有文集传世,人人都有戏剧作品问世。其中尤以长子沈自晋最出名,他不仅写了一大堆剧本,还与兄弟们弄出了一部《南词新谱》,为中国词曲格律作出了重大贡献,但在科举上他们的表现却是比较差劲,个个名落孙山。

沈珫对他的二儿子,所寄予的厚望最大,沈家的这位麒麟儿叫沈自徵,生于1591年,逝于1641年。字君庸。他少喜谈兵,负才任侠,曾遍游西北边塞,也曾在安徽结红叶社。在京时曾上书筹划军事,也曾参加北方对满州的战争。然而却也时运不济,累困场屋,辜负老父一片苦心。崇祯三年,他入永平副使张椿幕府,为张椿筹划军事,颇为都中诸大僚青眼。清兵进逼北京城下,袁崇焕千里回军解围,但疑惧朝中舆论对他不利,拥兵不敢入朝。沈自徵自告奋勇受朝廷之托,独自去劝说袁崇焕入朝,凭三寸不烂之舌,幸不辱命,但结局却是可怜的袁崇焕入朝即被中了清国反间计的猜忌之主崇祯抓了起来,并处以极刑。沈自徵居京十年,虽未捞上一官半职,却也累积千金,归家市良田千亩给昆弟宗族故交,把市镇的居所与自己的田产都舍给寺院,遂隐居不出。沈自徵以精通经史,工曲,善诗文词而闻名江南。他曾作杂剧《鞭歌妓》等三种,合称《渔阳三弄》。诗词则多悲伤哀怨之音。后人汇集其作品成《沈君庸先生集》。

这位沈才子最值得人注意的,是他曾写过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阅古今名媛诗集》:

“雾锁春风,烟埋秋月,一生心事全休。恰雨窗吊古,检点鸳俦。多少名姝珠泪,虚染就、锦笔银钩。伤情处,金环不见,玉叶空留。  

抬头斜阳荒冢,原来是绮阁妆楼。怅尘缘随破,梦境难收。说甚裁云好手,也几度惊彻鸡筹。沉吟久,知音罕嗣,若个能酬。”

古往今来,多少才女佳人,把一生心事,都托付与笔墨。那些伤春怨秋,愁离恨别的美丽诗篇,都是她们以生命谱写。沈自徵雨日坐在窗前,展卷欣赏前代女子的作品,佳作名句,连篇累牍,读来颊齿生香,吊古之幽情,油然而发。那些前代姝丽,不管当年如何艳丽惊人,如何才华出众,如今烟消云散,归为尘土。诗作虽存,伊人已不可追,物是人非,令词人为生命无常而凄伤。他悲从中来,释卷凭窗,遥望远处斜阳下的层层荒冢,寻思那里当年或许就是才女佳人吟诗作赋的“绮阁妆楼”。 那些创作诗歌的女子多是有感而发,在夫权社会,女子的社会地位低下,她们在现实生活中经历了这样那样的不幸,只能在诗歌中倾诉她们的幽怨哀伤,或者在吟咏中编织自己未来的理想与对幸福的渴望。词人为古代那些多愁善感的女才子们怅恨、痛惜:她们活在世上往往是身世不幸,得不到社会的理解与承认;而她们死后的寂寞,缺少知音见赏,则更令人叹息,使人恨恨不已。

这首词以语言秀丽凄惋,感情缠绵,注入了作者深深的感情,亦寄托了他自己的家世之感。作者的亡妻张倩倩与继室李玉照皆为才华出众的能词女子,在作者对前代女诗人命运的惋惜,才能的赞赏、肯定里,一定也融进了他在家中与妻子吟诗赋词的感受。而作者家中的女才子也都是红颜薄命,其姊著名女词人沈宜修才活了46岁,他文弱善良的妻子张倩倩仅活了34岁,而他那文采横溢的养女叶小鸾只见过17个春秋,因此,这首词中应该是也夹杂着作者伤悼亲人的无尽悲哀。正因作者有如此独特之经历,所以他对妇女的认识要比同时代的许多作家高出一筹。所以他能写得一往情深,悱恻动人,从妇女的角度出发,为不幸女子张目。绝非那些只是泛泛夸赞女子才华,骨子里不过是出于猎奇的大男子主义作家们所能比拟。因此,这首词博得了广大读者的认同。凡是有明一代的词选,多收入此词。

二、张倩倩

说起沈自徵,必定要提起他的妻子张倩倩,张倩倩也是江苏吴江县人。艳丽多才,是沈自徵的表妹。夫妇常相唱和。倩倩美而慧,生子女皆不育,遂以自徵姊女词人沈宜修季女叶小鸾为养女,小鸾儿时即能诵《诗经》、《楚辞》,皆倩倩教之。自徵自负纵横之才,却累困场屋,少年鞍马任侠,挥斥千金,好游京师塞外,以至家产净尽。倩倩幽居食贫,抑郁不堪,殁时仅三十四岁。其诗词作即弃去,仅小鸾记忆数首。及小鸾夭亡,沈宜修悼念小鸾,追怀倩倩,乃为作传,传中并录小鸾所记诗词,其人其事其诗词方得以流传。其词如《蝶恋花·寒夜怀君庸》:   

“漠漠轻阴笼竹院,细雨无情,泪湿霜华面。试问柔肠何样断?残红翠绿西风片。  

万转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头,叫过伤心雁。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

这首词一作《丙寅寒夜与宛君话君庸作》,宛君,张倩倩的表姐又是她的大姑子沈宜修的字。君庸,沈自徵的字。词中抒发的是作者怀念丈夫的心绪。题目虽然是寒夜,作者却是从黄昏写起的。轻云笼罩,天色灰暗,一会儿竟晰晰沥沥地下起了雨,独坐在竹林雅舍中的才女,因雨心绪更加恶劣,不由得责怪“细雨无情”,竟然潸然泪下,而描写极其新奇的是,她那百转相思的寸寸柔肠竟如西风吹落的片片残花碎叶!词人借自然景物渲染了气氛,是借景抒情,移情于物的写法。下片抒写作者寒夜无寐的孤寂与愁苦,细说词人的内心活动,她无时无刻不相思,相思入骨,愁夜难捱,时至午夜犹辗转难眠,此时她心理的承受力已经达到极限了,在这万般无奈之际,猛然间忽听得飞过楼头的大雁在凄声哀鸣,这真是雪上加霜!结句里,词人把对丈夫缠绵的情谊与怨怼的心情糅合在一起,婉转地向她热爱得近乎于崇拜的丈夫,倾吐哀怨的衷肠。她只恨自己三生缘薄,命中注定不能与他像箫史、弄玉那样享有同行同止,同飞升而去,永不分离的幸福。词人对自身自怨自艾,对对方又恨又爱又想又怜,把那个时代女性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哀婉凄怨,真切动人。

一生悲苦的才女张倩倩,偶然的机遇留下了一、两首词,而这一、两首词,就足以使她声名不朽了,远胜过那些动辄千言万章的长篇巨制。她使我们对那个时代妇女生活有更清醒完整的认识,在词史上为作者留下了永远的声名。

三、沈宜修

把沈家与叶家联系起来的是沈宜修(1590-1635)。她是沈自徵的姐姐,字婉君。由于家族环境的影响,她亦从小精通经史,喜作诗词。后嫁与同邑叶绍袁为妻。著有《鹂吹集》,存词一百九十首。又辑录当时名媛之作为《伊人思》,她在时人眼中就是一大词人,与叶绍袁的婚配也被时人看成神仙眷属。她的词作实开稍后徐灿等女词人先河,如脍炙人口的《忆王孙》:

“天涯随梦草青青,柳色遥遮长短亭,枝上黄鹂怨落英。远山横,不尽飞云自在行。”

《楚辞·招隐士》中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之句,到后来,就有人以《忆王孙》做词牌名,吟咏怀远思人的意绪。这首词用的就是词牌本意,描写闺中少妇对远方亲人的思绪。在词中,铺向天涯的青青芳草,随风摇摆的依依垂柳,长亭接短亭的驿路,枝头鸣叫不息的黄鹂,暮春的落花,阻断人目光的远山,无一不引起少妇对远行丈夫的思念。在这作者刻意描绘的静态景物中,流荡过一片闲适的白云,这不禁引发少妇心中的无尽烦恼,她困守空闺,连遥望远方的视线也被远山阻隔,她多麽希望能向白云那样随意来去,跟随丈夫远游天涯啊,古代诗歌中早就有以云喻久客不归之游子的比喻,由云之自在,更显出她思夫之情的难耐,心中的寂寞慌乱。作者全靠纯客观的景物描写,精心构造了一个由静至动,由动及思的生动婉转意境,表现了隐藏在景物后面那思妇的哀怨,作者主观上未发一言,而其情、其怨丝缕毕见,我们不由叹服作者写情状物手段之高明,使我们体会到她与丈夫感情之深。

而前代词选本必选的《霜叶飞·题君善祝发图》则为我们展现了女词人另外的情致:

“闷怀难表。西风弄,愁人踪迹颠倒。笑拼华发付凄凉,露泣芙蓉老。梦破柳烟蝴蝶晓,沈吟掷镜寒云扫。世事总休休,但倩取幽窗月影,夜半留照。  

憔悴!动处非狂,愁时易醉,画里人应知道。绕崖黄叶正纷纷,好共哀猿啸。落蕊楚江君莫恼,芳洲处处悲秋草。自有闲云飞伴,松月山空,桂丛烟渺。”

这是一首题画词,画的内容是沈宜修的哥哥沈自继正要正削发出家。这是一个很少有人触及的题材,沈宜修敢于此处落墨,足见其才识不凡。作者入手抓住一闷字大做文章,描写了君善因对现实失望而勘破世俗的经历。他满腹愁怨苦闷难以表达,在寒冷的西风下东奔西走,踪迹无定,衣食无着,揽镜自照,但见白雪满头,凄然一笑里,饱含无限辛酸,坎坷的人生,使他对前途丧失信心,感到人世间的一切,犹如幻梦破灭,展转反思。词中通过“沉吟”、“掷镜”两个动作的描写,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他削发为僧经历的痛苦思想斗争,以及他最终割断尘缘的决绝。于是,抛弃一切尘念,如风卷残云般将头发剃净,万事皆休,一无所求。幽窗残月,独伴古佛青灯,长夜绵绵,万念俱灭。接着作者惋惜地评论了画中人之所以憔悴的原因,那是你因而心底躁动而产生的狂态,欲望不遂而借酒浇愁以至愁苦万端的结果啊。最后作者把眼光放在了画的背景,那一片凄凉秋景上,作者从不同的角度,摭取画面上有代表性的景物,将肃杀的秋天与凄惋的情怀融为一体,以简洁的语言加以描述,绕崖黄叶,哀猿啸鸣,落蕊楚江,芳洲秋草,构成了萧瑟悲凉的幽暗意境,暗示人生无处不存在苦恼,而遁入空门,反倒怡然自得。作者最后也是用画境表示了跳出尘世的快乐,与自在闲云为友,与青松明月为侣,伴寂寂空山,看桂香袅袅生烟,置身如此美境,乐而忘忧,还会再记挂凡尘的苦恼吗?弟弟沈自徵评论说她是“赋性多愁,洞明禅理,不能自解免。”(《鹂吹集序》)可知作者受佛老思想影响至深,因为作者本人悲观出世思想就很严重,所以对君善由愤世嫉俗到寻求解脱是完全抱欣赏、肯定态度的,这当然是不可取的。而全词就画境一层层展开,一处处生发,极回环跌宕之致,别具异彩,为作者博得生前身后名。

而其实,沈宜修最大的功绩,却应该是她做成了一个成功的女人——这一成功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女强人,而是圆满地完成了“相夫教子、主持中馈”这样的封建时代女人的历史使命。她生有五子三女,均长文学。夫妇偕隐汾湖,与子女唱和,以诗词自娱。使吴江叶氏之名,耸动中外。叶氏家族文学群体的形成,与她有直接关系。古代就有“母以子贵”的话,沈宜修则由于是明代著名女词人叶小鸾的妈妈,而为世人所知,公平而言,她的作品深度与广度在沈、叶两家人中都是出众的,不象其他的女性词人,只会表现妇女家中炕头那一点事儿,一写感春悲秋、闺怨思妇是手到勤来,而涉及到广渺的社会则往往力不从心。尽管公认沈宜修的作品在技巧与思想境界上,比她女儿叶小鸾为逊色,但无论如何,我们也应对沈宜修这位不俗的女词人表示敬意,她可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不幸的是,她的两女两儿都在三年内先她而亡,这难以忍受的悲痛极大地戕害了她的健康,她只度过了四十五个春秋,就撇下了襁褓中的幼女离开了人世。

   

四、叶小鸾

在叶家诸文人中最为出类拔萃的是叶小鸾。叶小鸾(1616-1632),字琼章,一字瑶期。她是叶绍袁、沈宜修之季女。生方四月,即由舅母张倩倩抚养。1627年张倩倩殁,始返家。她自幼聪慧貌美,因受家庭熏陶,四岁即能诵《楚辞》,十四随能弈,十六随善琴,并工诗及书画。每日临王献之《洛神赋》一遍,与琴书为伴。她从十三岁开始填词赋诗,与姊纨纨、小纨常以诗词倡和。十七岁许嫁昆山张立平为妻,忽于嫁前五日卒。小鸾生命虽短,却留下诗111首,词92阕,文3篇。她死后其父叶绍袁为他编辑了诗词集《返生香》(一名《疏香阁遗集》)。她的词轻松流丽,时有至语,而无脂粉气、雕琢气。明末女诗人黄媛介曾评论她的词是:“情深藻艳,宛约凝修,字字叙其真愁,章章浣其天趣,成风散雨,出口入心,随唐宋名人,亦当避席”(《檇李诗话》)——其实这并非过誉。

叶小鸾是个非常敏感感情又非常细腻的女孩,由于自幼与舅母生活在一起,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而舅父的浮荡、舅母的穷困而亡,在还是孩子的叶小鸾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以至她后来回到叶家,她对亲生父母总是有一种陌生感,对兄弟姊妹的感情也时有轩格。孤独敏感的性格,反而使她在诗词创作上能别开一路,言人所未言,视人所未见,取得了足可傲视群雄的成绩。如《浣溪沙》:

“几日东风倚画楼。碧天清霭半空浮。韶光多半杏梢头。  

垂柳有情留夕照,飞花无计却春愁。但凭天气困人休。”

早慧的人大多对外界事物感觉非常敏锐,而影响之自我,使得自身情绪波动总是比较大,这种多愁善感的心态,终究是不能承受重大心理压力的体现;心理上的脆弱与不健全,又往往造成体质上的虚弱,这一向是历史上许多早熟的天才夭折的内因。叶小鸾生长在一个文学、艺术气氛极为浓厚的家庭里,养成了丰富细腻的感情,以及对周围环境非常敏感的个性。你看她一连几天都倚在画楼琐窗之前,凝视晴空里飘忽不定的云霭,在叹息,在悲伤。那软弱无力、而又迷蒙的云彩,岂不是少女自己纷乱心绪的写照吗?在她眼中,那明媚的春光只体现在伸出墙外的红杏枝头,垂柳正含情脉脉地挽留落日的余辉,飞花却无力推却笼罩在它身上的春愁,而同样困扰在敏感少女心底的春愁也无法挥去。由东风、清霭、无法留住夕阳的垂柳、浸透春愁的飞花等物象组合成了恼人的“天气”,映射出小鸾那暗淡、颓丧的心情,情虽孤苦,景却清新,因而显现出一种孤高之气,让人感觉她内心过于早熟,也许这是造成她早逝的心理原因吧。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她:“词笔哀艳,不减朱淑真,求诸明代作者,尤不易睹也。”可谓至言。

又如《南歌子·秋夜二首之一》:

“门掩瑶琴静,窗消画卷闲 。半庭香雾绕阑干,一带淡烟红树、隔楼看。  

云散青天瘦,风来翠袖寒。嫦娥眉又小檀弯,照得满阶花影、只难攀。”

夜幕悄悄降临庭院,门掩上了,瑶琴之丁冬声听不到了;窗关闭了,屋内的画卷也看不见了。花丛中泛起里的雾气在回廊间游走,淡淡的夜雾如同一条带子在月光下的红树林中缠绕。忽而云散雾开,一轮弯月如美人之娥眉高挂中天,青天显得清瘦了,微风吹进翠绿色的衣袖,略觉秋寒。这就是才女叶小鸾以她那特有的灵秀工笔描绘的一个静谧、凄清、朦胧、萧瑟的秋夜之景。读来气韵韶秀,音调和雅,字句纤柔,意境空灵,思致含蓄。而她心中那一份抑郁、那一种纷乱,那一缕伤情,却不言自露。陈维崧曾说过:叶氏三女“俱有才调,而琼章犹英彻,如玉山之映人,诗词绝有思致”(《妇人集》)。读此词,信然。

叶小鸾是早逝的,她那韶秀的生命结束得太快了。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对此表示惋惜。但我认为叶小鸾的死,并非正常死亡——她是自杀的。实际上古往今来许多人已看到了这一点,但大都抱着良好的愿望,出于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心理,把这一层掩饰过去——谁希望自己心中的偶像,那个美好的女孩死于非命呢?但历史究竟是历史,事实终究是事实,前人的记述与叶小鸾自己的作品中,也留下了她那谜一样的死亡的蛛丝马迹:叶小鸾的作品中,多有伤春怀怨、惋惜流年之作,其中也多有对未来的恐惧,因为她是那样一棵无依无靠的小草。说实在的,从叶小鸾的作品来看,除了充满灵气之外,也隐含着一种病态之美。在她那独特的视觉描写中,从她那总是病恹恹的词句里,我们也感觉她似乎精神上有些问题,起码是神经官能症的徵候。由于太多的伤情、太多的畏惧,使这个封建社会的敏感少女,对周围环境的变化以至风吹草动总是感觉无所适从,而在她十七岁时,命运又偏偏让她遇上了一个足以改变她人生轨迹的大问题——她要出嫁。对方人品如何,习性怎样,她一概不了解,她惶惑了、她恐慌了,那周围人对她这位准新嫁娘的指指点点,使她颤抖不安,那日益逼近的喜期,成了促使她死亡的催命符!在对未来的巨大的恐惧面前,她决心逃避,她投向死亡,这时距她出阁的日子还只剩五天。

在她的母亲沈宜修为叶小鸾写的传记《季女琼章传》里说,在小鸾弥留之际,这位五内俱焚的母亲紧紧搂着她的爱女,一遍又一遍的问她“何致如此?”但叶小鸾什么也没说,就在母亲怀里静静地离开了这个带给她烦恼与快乐的人世。如果叶小鸾是长期生病后正常死亡的话,沈宜修的“为什么要这样”的问话就显得是无的放失的了。而叶小鸾的死期距她的婚期才有五天时间,迫使一个重病的女孩子去做举行结婚仪式那样的累人事,似乎是不智的举动。古代有男方重病娶新娘冲喜的习俗,那其实多是为延续香烟的考虑,也体现了对妇女地位的粗暴践踏,而绝无令重病女方出嫁的情况,那是于礼不合的。因此,叶小鸾之死,只能是暴死。

沈宜修的《季女琼章传》说叶小鸾死后在家停放了七天才出殡(“七日乃就木”),这也是件异于常礼的事,一个早殇的女孩子,又不是有七儿八女远在外省的老太爷,得等儿女聚齐才能下葬(那是为葬后往往要解决分遗产的问题),又何至要等待七天之久呢?合理的解释是:因为叶小鸾的非正常死亡,必须得向官府报案,官府也要派人验看,造成蹉跎到头七才下葬(注意:在我国许多地方的习俗中,以头七日入土为不吉,其时为大冲之日)。总不会是因为是人们要排队瞻仰叶小鸾小姐的遗容,以至延误了让叶小姐入土为安的吉时吧。

据前人记载,叶小鸾死后颜面如生,“举体轻软,家人咸以为仙去”(沈宜修《季女琼章传》)。死后尸体不僵不腐,这正是汞(水银)中毒后死者的独特体征。因此,叶小鸾十有八九是吞食水银而亡的。而沈宜修的“家人咸以为仙去”这句话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点线索。古代向往成仙者大有人在,多以服食仙丹为成仙之速径,而炼丹士烧制的长生丹药,多以水银为主要原料,历代确实有许多人是因误食有毒仙丹而因汞中毒毙命者。叶小鸾母亲的这句话,不只是对夭亡的爱女之良好祝愿,实际上也透露出叶小鸾死亡的原因。

沈宜修在女儿去世后那些伤透了心的日子里写过《挽女诗》,其中有“回首从前都是梦,劬劳恩念等闲消”之句。“劬劳”是形容父母养育儿女的辛苦,随着女儿的去世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但为什么连父母的“恩念”都不存在了?这是极伤情之语,但我们似乎也可从中意会出,叶小鸾去世前与母亲有过大龃龉,这促成了小鸾的死亡,这造成了沈宜修内心的负疚感,以至沈宜修自然而然地写出了如此绝情之言语。当时叶家面临最大的事情就是小鸾即将出嫁,难道是小鸾对新郎不满意而不想成婚,与父母产生矛盾,情急轻生吗?有这种可能。

从前认为叶小鸾是病逝的研究者,无不举出叶小鸾《虞美人·看花三首之三》词中“近来多病损红妆,不耐萧条清昼卧琴床”两句,认为这首词写于小鸾去世前,推论叶小鸾是久病在身,闻喜事刺激而亡。其实,仅就这两句词来讲,既然是“不耐萧条清昼卧琴床”,是说她不耐烦白天在床上躺着,是说她还能下地走动,甚至到园中去看花,并非一病不起。何况在旧时女子诗文中,亦多喜爱称自己有病、称自己瘦损,也许仅是有一点小感冒、小伤风,晚上少吃了半碗饭,写起来就象遇到了塌天大祸,此可谓之“病态美”可也,许多时侯是不可较真儿的,这是社会情势使然。就象曹植诗文中爱说自己是如何如何穷困,夸张的成分比较多一些。日前笔者发现叶小鸾的舅舅沈自继为沈宜修的诗集写的一篇序,其中谈及叶小鸾辞世前的情形时说:“韶年十七,催妆礼报,忽为现疾维摩;出阁将临,竟尔莲胎托质。临终略无昏怠,惟枕母臂间……。”这亦是对小鸾久病说的否定。

不知以上的分析论证对本文的读者是否有所启发,诚然,向这样层层分析一个灵光四射的女孩子去世的原因,砸碎一个众人(也包括我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是痛苦的,又何必去揭开那早已掩盖住的伤疤呢?但是也惟有这样,才能对叶小鸾那闪烁着水晶般光辉的作品有合理的、科学的解析。不知以上的内容对读者心目中的叶小鸾形象是否有伤害,但我以为,世上惟有求得事物的真相,才能求得真理之所在。其实,我真希望有冥界的存在,叶小鸾那可怜而不幸的灵魂能在那里安静地生息。其实,根本不需要冥幻的存在,叶小鸾留给后人的作品,为她自己树立了一座不可磨灭的丰碑,她必将在她当时呕心沥血创作的那数百首诗词中,得到永生。

阑干曲护闲庭小,犹恐春寒悄。隔墙影送一枝红,却是杏花消瘦旧东风。  

海棠睡去梨花褪,欲语浑难问。只知婀娜共争妍,不道有人为伊惜流年。(《虞美人·看花三首之一》) 

一般认为这组词作于叶小鸾去世之前,这组词虽以看花为题,实则描写了作者惜花的深请,她所见的,全是早春受到春寒摧残的娇嫩春花,杏花憔悴,梨花凋谢,海棠为冷气所抑无法开放。她感觉这些已凋与未凋的花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却未说;她想着问这些花点儿什么,却也全难问。伤感与愁思,无奈与惆怅,咬噬着小鸾的心。她是在痛惜花朝之短促,也是在自伤自己生命就像易落的春花一样,容易被摧残。从第二首的结句“东君为甚最无情,只见花开不久便飘零”,与第三首的结句“春风得意半蹉跎,燕子不知花事已无多”中,使人为小鸾对生命的感触而震惊,为她脆弱的生命而惋惜,真是太匆匆……。小鸾自幼被送给了舅母张倩倩,虽亦经百般呵护,而孤独弃世的感觉,对家庭温暖的失落感,对婚姻生活的畏惧感,不时显现在她作品中的字里行间,一直在她心头萦回。她是在距成婚仅有五天,突然感到事情的紧迫,而猝然投入死神的怀抱的。她最害怕的“春寒悄”无可避免地落在了她的头上,临终,她倒在母亲的怀里,亦如凋残的杏花、褪去的梨花,亦是想说什么而终究没有说……。她的父亲叶绍袁在编《返生香》时曾在这组词后批道:“句句自做摧戕之谶!”这亦是字字血泪之言。

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无疑曾从叶小鸾的《看花》词中汲取过营养,从葬花惜春的黛玉身上我们不难看出小鸾的影子,而书中林黛玉的《葬花辞》与诸名媛的《咏花》诗,都袭用了《看花》里的词句。

五、叶绍袁

而叶绍袁(1589-1648)则是叶家的家长,能诗善文的儿女和这位也是文才甚高的慈父的哺育是分不开的。他的经历在幼时与小鸾有些类似,襁褓时即为吴江袁黄(字了凡)养子,十岁方还归叶氏,故取名“绍袁”(字仲召,号天寥子)。袁黄家是实实在在的衣冠缨组之家,袁黄父袁仁(1479-1546)即是有名的大名士,以文学见称,可惜在51岁时,因与人合作《竹林乡试录》,讽刺科举考试不公,为地方官所究,惧而焚所著书稿,以至他年轻时创作的大部文章都佚失了,就这样,也还存有《一螺集》八卷,《毛诗或问》、《韵府群玉补正》四十卷。书香门第传到袁黄(1533-1606),却也未坠家声。袁黄曾在南京国子监做太学生,也写过揭露黑暗现实的《苏州府赋役议》,到了1588年,终究做了宝坻县的县太爷。1592年日本侵略朝鲜,袁黄又以兵部职方司主事职在朝鲜参赞军务,但次年即被追究在宝坻县庇民甫税事被革职还乡,遂以著述为能事,以著名的《袁了凡先生批注通纲鉴目》享明清数百年大名。其书是一部家喻户晓的中国通俗历史著作,不知帮助多少人认识了中华的历史,直到民国还不断翻印;而其文集著述则不显。

叶绍袁从小为袁家螟蛉子,从袁家接受了初步的文化熏陶,袁黄去世后他虽归返叶家,但一直受袁家资助,接受教育,并与袁黄的儿子袁俨(?-1627)一起在汾湖读书,直到他自己能职掌门户。叶绍袁把自己的一肚子学问都传授给了他的儿女,在对儿女的教育上,他是没有男女畛域之别的,不象封建社会的士大夫,只重视儿子,不重视女儿,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他甚至还收过女弟子,天启三年(1623),著名的女诗人,同里的周慧贞(1607-1631)曾拜在他门下学诗。从这位早逝的女诗人的留下的两卷《周挹芬诗集》中,不难看出叶绍袁的影响。

叶绍袁是天启乙丑进士,也曾出仕,但做的大都是教职,天启七年(1627)任南京武学教授,复改北京国子监助教,进京第三年做到工部的虞衡司主事,但随即解职还乡。从此与沈家的沈自继、沈自然、周家的周永年结诗酒之交,终日流连山水,直到迎来明末天下大乱。

清兵南下前,虽北方处处兵燹,国已不国,但江南还是片乐土,弘光小朝廷曾任命叶绍袁担任礼部郎中。大诗人宋琬亦曾为躲避山东的战乱,来到叶绍袁家避难。惜好景不长,弘光元年(1645)清廷派多铎王爷率军南下,江南土崩瓦解。满怀民族气节的叶绍袁,不肯做异族顺民,但他又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一个只知道交税纳粮的士绅,想反抗却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敢学他那当了复社积极分子、又在抗清斗争双双献出生命的表弟沈自炳、沈自駉,只好学他的表兄沈自继,率叶世侗等在世的三个儿子,去杭州落发出家为僧,受尽颠沛流离的逃难之苦。此后他一度与杨廷枢、沈自继、顾咸正等老诗友遁居邓尉避兵,以后的日子里,他忽而流浪到余杭,忽而飘落在平湖,直到他于顺治五年(1648)去世,一直未能再返回吴江故里,也从未屈从占领了锦绣江南的异族统治者,以棱棱风骨一腔正气,最终以前朝遗民的身份,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旅。可惜的是,他呕心沥血撰写的诗文集《迁聊集》今已佚亡,他人生中最后几年苦难中的心路历程,我们已不可知。他的一些零散词作被一些选本收录,尽管如此,清康熙时蒋景祁在他所编定的《瑶华集》中,把他列为仅次于钱谦益的江南第二大词人,叶绍袁除了坚持民族气节外,不过是位平凡而又平凡,到时按规矩输捐纳粮的乡绅,他从未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只不过是个踏踏实实地读书达礼,认认真真地教子延孙的旧式士大夫,但他却把知识、智慧传给了第二、第三代,使文化的血胤得以在动乱中正常延续,不坠家声,培育了叶家两代诗人、文学家。

六、叶小纨

叶绍袁的三个女儿叶纨纨(1610-1632)、叶小纨、叶小鸾均以文学见长,叶小纨(1613-1655后)。字蕙绸,叶绍袁、沈宜修之次女,嫁与表兄诸生沈永祯为妻。她自幼端慧,与姊纨纨(字昭齐,著有诗词集《芳雪轩遗稿》一卷)、妹小鸾常以诗词倡和。后小鸾、纨纨于一年内相继夭殁,她伤痛之余,作戏剧《鸳鸯梦》以寄意,古往今来,女性写杂剧者甚少,因此叶小纨的这一作品颇值得注意。而今天个别评论家,在评论《鸳鸯梦》时,误把明末苏州无名氏所作传奇《鸳鸯梦》以为是小纨有之作,实乃张冠李戴,实因王士禄所作《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叶小纨”条中有“又作《鸳鸯梦》传奇”一句衍化而来,误以为叶小纨所著为传奇,正好又流传下一部明末也是苏州人作的《鸳鸯梦》传奇,未检原书,以至以讹传讹。而傅惜华之《明代杂剧全目》未及收录叶小纨的《鸳鸯梦》杂剧,可谓挂万漏一。传奇《鸳鸯梦》题“采芝客”著,是一个才子佳人式的曲折爱情故事,主人公秦璧、崔娇莲男女俱在梦中相会,故名《鸳鸯梦》。而叶小纨的杂剧《鸳鸯梦》,实则正名为《三仙子吟赏凤凰台,吕真人点破鸳鸯梦》。剧中讲述的是蕙百芳、昭繤成、琼龙雕三个异性朋友的故事。剧中昭繤成年23、蕙百芳年20、琼龙雕年17,与叶氏三姊妹的年龄相符,三剧中人之姓名,也与叶氏三姊妹之号相合(纨纨字昭齐、小纨字蕙绸、小鸾字琼章)。这是出仙佛戏,作者借剧中情节,抒发了她失去骨肉至亲的伤痛。作者自况的蕙百芳梦见池中一朵并蒂莲花被狂风吹折、一双鸳鸯也被惊飞,醒后游于凤凰台,遇昭繤成、琼龙雕二人,饮酒赋诗,相互倾慕,结为异性兄弟。第二年中秋夜,夜雨空阶,秋灯瞳瞳,蕙百芳苦思二友不得相见,凄凉中,倍感思念之情。但昱日清晨,就有僮仆来报昨夜琼龙雕病亡,蕙百芳赶忙去吊唁,抚棺痛哭之际,家僮又传来昭繤成的噩耗,这更是雪上加霜。从此,蕙百芳了悟生死之不常,云游四海,求道访真,终因工夫不负有心人,在终南山下得吕祖点化,方知他与昭、琼二人,本是王母娘娘的三个侍女,因尘缘未断,被贬下界历劫。从此他反性修真,复与昭、琼相聚,同致瑶池为西王母献寿。全剧沉痛悱恻,处处是真情的流露,如写蕙百芳中秋夜思念亲人:

“本待学翻书释闷消寒漏,却教吾对景无言忆旧游。则被那铁马儿声嘶斗,怪杀啼蛩四壁瞅,一盏寒灯兀自留。香雾蒙蒙笼画帱,玉漏迢迢二更侯,一夜西风已凉透。细雨丝丝入九重,蕉柳萧萧不奈秋。我可也肠断还从春去后,那其间更比这往日的凄凉今最陡。”

思念之情,动态的形象描写,呼之欲出。但全剧以受仙佛点化为解脱,虽体现了叶小纨对逝去的姊妹的一片真情与良好祝愿,却是未能免俗。戏曲大师吴梅评论这出戏是:“寄情棣萼,词亦楚楚,惟笔力略孱弱,一望而知为女子翰墨,第颇工雅。”

在此顺便讨论一下叶小鸾与叶纨纨姊妹去世先后的问题,许多评论者如谭正璧先生(《中国女性文学史话》)等,都以为纨纨先死,小鸾后死,因为小鸾集中有《哭姊》诗:

“云散遥天锁碧岑,人间无路月沉沉。可怜寒食梨花夜,依旧春风小院深。”

其实叶小鸾应该是先于其姐而亡。偶翻《苏州府志》中有沈宜修为周慧贞《周挹芬诗集》作的序,其中说:“余诸弱息,自小时亦即学为诗,季女琼章才色并茂,德容兼备。壬申,年十七,遽有陨珠之痛。悲悼未几,又亡长女,亦止二十有三。”而小鸾先亡,纨纨继逝,亦符合《鸳鸯梦》中对小鸾、纨纨的化身,琼龙雕与昭繤成相继辞世过程的描写,难道母亲会记错孩子去世的时间吗?难道叶小纨会弄错姊妹离世的先后吗?否认这样的证据,未免不合情理。而叶小鸾的《返生香》是她的父亲在她去世不久的哀痛中为她编定的,一般不会弄错是否属于女儿的作品。而这样的矛盾将如何解释?以前我是赞同谭正璧诸先生的论断的,以为叶小纨和她的母亲都在撒谎,她们有意隐瞒了叶小鸾死亡的真实时间,是为了隐瞒叶小鸾死亡原因的真相,并视为是我独创的叶小鸾自杀说的有力证据。但仔细想来,叶小鸾之死在当时是件颇为轰动的大事,早在悠悠人口,改变小鸾与纨纨死亡的先后时间,对隐瞒叶小鸾死亡的真相,起不了什么太大效用,弄不好还有欲盖弥彰的坏处;特别是叶小纨的《鸳鸯梦》是写给自己排遣,寄托对已亡姊妹的骨肉之情的,未必想到要外传公之于众,这样作殊无必要。后来,才发现,小纨有一妹,于1641年出嫁,小纨称之“五妹小繁”因此叶绍袁应该是有五个女儿,小鸾上边,还应有一位姐姐,但因为是庶出或早死,所以沈宜修称小鸾为“季女”,小鸾的《哭姊》诗实际是写于寒食节祭奠这位早亡的姐姐,希望姐姐的亡灵能来享受血食的即景之作,与能诗善书法的叶纨纨无关。

日前又偶得一证:清康熙二弃草堂刊一卷本沈宜修《绣垂馆遗稿》前有沈宜修的哥哥沈自继写的一篇序,末署“崇祯丙子八月中秋日云栖弟子一行道人大荣漫题于谷响斋”,其中谈及沈纨纨是:“昭齐具相端妍,金辉玉润,年三岁,便读《长恨歌》,不四五遍,即能朗诵。十三四岁学为诗词,同母步李沧溟《秋日八咏》韵,则清新俊逸,俨然一代诗史。……但归袁七载,每多动忍,眉案空嗟,熊蟱梦香。心悄悄于郁境愁乡,虽归宁暂寄,母子弟妹,语笑怡怡,正复情矫神伤,无言心痛,但思绝俗逃虚,寻松问石,觉大块劳生,蘧然欲醒,正作琼章催桩诗罢,而讣音且至。以合璧忽分,彩云乍散。追魂天谷,夺魄大渊,向日矫矫,遂不能支矣。”在叶小鸾死后“不七十日昭齐物化”。如上所述,应是小鸾先暴死,纨纨婚后不如意,每怀郁郁,养成暗疾,因惊痛妹妹之死,病情加重而亡。

叶小纨亦善诗词,有诗集《存余草》传世,存诗81首,词7阕,虽数量不多,但“情辞黯淡,过于姊妹二人”(《吴江县志》卷34)。下面我们看一下有名的《临江仙·经东园故居》:

“旧日园林残梦里,空庭闲步徘徊。雨乾新绿遍苍苔。落花惊鸟去,飞絮滚愁来。  

探得春回春已暮,枝头累累青梅。年光一瞬最堪哀。浮云随逝水,残照上荒台。”

东园,是叶小纨娘家的后花园。叶小纨1631年嫁给表兄沈永祯,离开了融融和乐的大家庭——东园。此后东园内败亡相继。1632年,她正要出嫁的妹妹小鸾与嫁给袁了凡孙子的大姐纨纨先后俱死;1635年其母沈宜修、二兄、八弟、祖母冯氏俱丧,已下聘之二嫂亦殉节死;1641年五妹小繁嫁人,1643年五弟卒,故园冷落下来。而到了弘光元年(1645),清兵占领江南,其父叶绍袁率叶世侗等余下的三个儿子,去杭州出家为僧,曾经充满了和睦、喧嚣和欢乐的东园彻底沉寂了,一个世代传承的书香门第之家沈寂了下来。此诗是作者离开家乡,辗转漂泊十余年后,重经故居东园所作。

在词中,叶小纨又回到了她阔别了十余年的东园。这十余年里,她随丈夫漂泊一方,曾经充满了她童年欢乐与家庭幸福的东园,不止一次在她破碎的梦境里出现。她信步在空空的庭院里踱来踱去,雨早就干了,而院中却还青苔遍地,渺无人迹,触景生情,悲从中来,东园里静静的,连落花着地的声音也会惊扰飞鸟,地上的柳絮久无人惊扰,现在,随着她徘徊的脚步,一团团、一堆堆浮地滚起。她来到空寂的故居,原是想“探得春回”,想一见旧日的家人,寻觅残存之故物,追念昔日闺中之悲欢。可惜的是“春已暮”,春归无觅处,只见枝头挂满了累累酸涩的青梅。她自己也已不是初为人妇,而是早为人母了。她不由得为这飞逝的流年感到极大的伤感。时光就像瞬息变幻的浮云,好似奔腾东去的流水,无法把它抓住,不能喝令它停止或倒流,往事已难追。夕阳早就慢慢落下了,叶小纨还伫立在荒凉破败、寂静无人的东园里,回忆着早年的欢乐,久久不肯离去。作者把她凭吊故园的经历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借助对荒凉岑寂的东园景物的叙写,幽丽的造境,含蓄婉转地抒写了她心中的人世沧桑、聚散无凭、家破国乱、年华已逝等无穷悲哀。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珍藏着一份对童年的美好回忆,都有一份对失去岁月的怀念之情,因此,叶小纨那故园之思的绵绵长恨,那旧地重游的满腹悲酸,很容易引发读者的怀旧之情,因而产生强烈的共鸣。致使这首词成了词史上传写不衰的佳作。

叶小纨有女名沈树荣,字树嘉,亦工诗词。嫁与叶世侗的儿子、表兄叶舒胤为妇,有《月波词》、《希谢稿》。这一对小夫妻二人又是以诗词为世所称,真可谓诗词传家了。

七、叶燮

叶燮(1627-1703)字星期,号巳畦,是叶绍袁最小的儿子,这又是一位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定地位的人物。叶燮童年时就很聪明,四岁时叶绍袁教他背《楚辞》,他即时就能背诵,国变后的一段时期内,他曾随父亲四处流亡。叶燮于康熙九年(1670)中了进士,康熙十四年任宝应县知县,时当吴三桂叛清,宝应地处大运河的要冲,政务烦杂,但他都处理得有条不紊,表现了他的管理才能。但因他太梗直,不能见容于上司,两年后即被罢官。从此他绝意仕进,浪游名山大川为乐。后来他返回江南,定居于吴县的横山,教授生徒,并与邻近聚集生徒的汪琬大打笔墨官司。晚年则寄居僧寺,贫困终老。

叶燮的著作有《巳畦集》三十卷,其中最有价值的是他的诗论,其《原诗》内外篇四卷,对诗歌正变与兴衰的原因与诗歌创作都有很详细的论述,构成了自己完整的诗歌艺术理论体系。因为他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大人物,对他的诗歌理论,大家论述的实在太多了,我不愿再占篇幅去详细解说了,但平心而论,叶燮的诗论在康雍时期能够盛行,也与他曾收过两个卓有成就的学生,赖门徒竭力给他鼓吹是分不开的。一是清中叶的大诗人沈德潜,沈德潜是天子近臣,曾经为乾隆捉刀,盛时天下无诗不说沈,沈氏在其流传极广的《说诗啐语》中大量称引了叶燮的诗论,赞叹不置,同样做的还有薛雪,他在《一瓢诗话》中也大赞大引老师的诗歌理论思想,使得叶燮在当时的诗坛上成了远不可及的巨人。

叶燮的直系子孙没有成大气候的,但他的子侄辈在当时文坛上可以说说道道的还大有人在,他们是叶舒胤(字学山,1631-1694以后),留下《叶学山诗集》十卷;叶舒崇(字元礼,1638-1678),留下《于京集》一卷、《谢斋词》一卷;叶舒璐(字镜弘,1663-1723以后)留下《分于诗抄》四卷。而叶氏的再下一辈,则不再有什么著名的文人了。叶燮的孙子叶启祥,被沈德潜吹捧为“以能古文名”(沈德潜《叶先生燮传》),但他在功名上只不过是个县学生,也未见有文章传世。“君子之泽”,终于“五世而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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