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找晓施大师。”
阿潸上一次来庸合寺还是在四年前。
她记得,当时他和占德就跪在西侧的那株松树下。跪了许久,晓施大师才将门拉开一指宽的缝,说道:“你们先远点跪,跪在这里,我拉不出来。”
于是他们又去跪在东边的茶籽树下。
风儿一吹,枯茶花纷纷打在两人身上。阿潸侧过头看着占德和尚:“我突然好想吟诗啊,可我又不会。将来在蒲山安定下来后,你教我读书识字,好不好?”不等占德回答,她又低下头:“我这么笨,可能都学不会的。”说罢,一拳锤在树上,大腿粗的茶籽树应声而断。
【2】
晓施大师从茅厕慢吞吞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叫道:“占游!占游!”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阿潸身后的屋子里传来:“怎么了?师父。”
“再做菜不要放那么多辣椒了!痛死老子——老衲了。”
“可是不放辣椒,您又说肉太腥了。”
“住口!”晓施大师厉声喝道:“素肉是用萝卜做的,带一点土腥气也是自然的。我就随口一说罢了。”
“师父您在说什么呀?您不是说鱼肉太腥了嘛!还让他们去抓野鸡,然后叫我用黄豆炖——”
阿潸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又听见占游问道:“师父您笑什么?怎么听起来像个女人似的?您是不是受了风寒?”
晓施大师没有理会他,走到阿潸身旁,“女施主芳名?”
阿潸听了,又是噗嗤一笑,笑罢,扬起头道:“我叫阿潸,‘湖畔林下月’的潸。”
晓施大师食指在左手心划了划:“啊!就是潸然泪下的潸,这个名字,不好。”他摇摇头,“潸施主,你注定只能过以泪洗面的日子,这是命数。”
“那真是巧了,长这么大,我还没哭过一回。”
“的确很巧,占德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没笑过。”
“那还不是被给您打的。”占游敲着墙壁,“大夫不是说您把他的什么筋打断了么?这您知道的啊。”
“你再多嘴,我就把窗子打开了!”
屋内便没了动静。
【3】
做完早课的和尚们越围越多,大家都说:“师父这次火大了,你没看一掌拍断了一棵树。”
有人又说,“拍那棵树是因为师父前年在树下乘凉时,惹到了树上的黄蜂,被蛰了十几下。他这次只是存心报复。”
还有人说:“你们说得都不对,师父哪一年没被蜂子蛰过?那颗树是占德师兄弄断的。他这几年在外面学了绝世武功,回来抢主持之位来了。”
“那一会儿动起手来,我们帮谁啊?”
“还用说,树是谁弄断的就帮谁呗。”
“那他娘的那树到底是谁弄断的呀?”
“对啊,谁那么缺德,那棵树小的时候我还给它喂过尿呢。能长这么大也不容易,它招谁惹谁了?”
“嗳?”
【4】
“潸施主,你的来意我很清楚。可恕我直言,这从头到尾恐怕都只是施主一厢情愿吧?否则,占德为何不发一言?你别生气,我这人说话直。”
“占德不说话,一是觉得有愧于您的期望,二是因为客栈棉被太薄,着了凉。老实说,我原本是没想来这里的。但是占德他执意要回来,他想征得大师你同意。”
晓施大师叹了口气,“占德,系真唔系嘎?”
占德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阿潸,沉吟半刻后点了点头。
“潸施主,这样。”晓施大师来回踱步,“我问你,你在占德之前有喜欢过别人吗?”
“没有。”
晓施大师笑道:“世上从一而终的人,少之又少。你还这般年轻,这天下有着数不尽的才子英豪,你碰着占德,喜欢上他了。下回等你遇上比他更好的,兴许你又喜欢上别人了也不一定。”
“那好,我听占德说,大师十七岁皈依佛门。那大师自从信了佛之后,有没有信别的东西呢?”
“哼,你猜。”
“比占德好的人我也见过,但是比他更合我心意的,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潸施主,吃饭别用大碗,说话不要太满。不如这样,你给我,也给你自己两年时间。两年后,若是你还对占德他死心不改,我绝不阻拦。”
“我不!”
【5】
“有缘无分,有缘无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晓施大师闭着眼轻声念着。
“缘分?我刚刚放了个屁,敢问晓施大师,我和这屁有缘分吗?这个屁我想放就放,不放我也不会死。而缘分,就和这屁一样,由我说了算。您要是不准许,我就抢走他,这就是缘分!”
“你放屁!你刚才根本没有放屁!”站在阿潸身后的和尚说。
“我真放了!”
“那我什么都没闻到。”
“师弟你真他妈孤陋寡闻,女人的屁和男人的屁不一样,她们的屁不臭。”
晓施大师伸出大拇指,“好,好!”却忽然一掌朝阿潸拍来。阿潸此刻分了神,慌忙之中就势一挡,被震飞到几丈外。这时,晓施大师的另一掌直向回过身来占德袭去了。占德别说不会武功,哪怕会,也只会心甘情愿地挨这一掌。
直到那一掌打在占德身上前,阿潸都抱着他只是在吓唬徒弟的念头,只是——占德被重重的一掌横扫过去,刚好撞在茶籽树的断桩上。鲜血很快顺着树干爬到地上,在低洼处积在一起。
和尚们纷纷围了过去,阿潸呆呆爬起来,捏起拳头向晓施大师走去,走了两步,喉咙一热,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6】
晓施大师的武功,天下第四。
而前三名中,第二是野猪,第三是五步蛇。
这不是诨名,它们真的就是一头野猪和一条五步蛇。
当年在枋子林比武,本来都决出十位了。正值给天下第二胡因倚颁奖之际,冲出一头四百多斤的大野猪,一头撞倒了颁奖之人,咬起奖牌便跑。
胡因倚一看,抄起锄头就追了上去。追到悬崖边,野猪停住了脚,他却没停住,一个前空翻便跳下了千丈深崖。
大家正感叹天妒英才,胡因倚的师弟说:“我师兄轻功好得很,大家等一等,他很快就要飞上来了。”
于是大家都等着。
这时,天下第三的麦彦葵心情十分复杂,她摸了一只镖在手中,在崖便来回地走。她想胡因倚一旦冒头,她就能一镖将他打下去。走着走着,她发现了掉在崖壁下不远处的奖牌。遂召集大家过来,说道:“要是黄昏时分胡因倚还没飞上来,我只要将那头猪杀了,这天下第二就是我了。”说罢,伸手去够那块牌子。
那牌子看似很近,实则要拿到也不容易。更何况,她还要时时注意可能会飞上来的胡因倚。眼见就只差丝毫距离,人群中不知谁打了个喷嚏。精神极度紧张的她吓得身子一抖,那毒镖便刺破了她手心。
“哎呀。”
众人:“咦?”
麦彦葵当然不能如实说,只得大呼崖壁上有蛇。说着欲掏出解药,手却被晓施大师擒住,“你别乱动,毒易攻心。依老衲看来,这是五步蛇咬的,而且不是一般的五步蛇。”
众人:“哦?”
“看这里,只有一个伤口,说明它掉了一颗牙。而且这个伤孔,很大。很有可能,是一条蟒蛇和五步蛇的杂交品种。”
众人:“哇!”
晓施大师说着吸了一口毒血,“噗”地吐掉,咂咂嘴:“似乎又不像蛇毒。”
众人:“你看她是不是快死了?”
晓施大师一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象:“诸位不要慌,她已经死了。”
【7】
“你叫阿潸。”
“‘湖畔林下月’的潸。”
“月亮怎么会在林子下面?”
“湖在林下,月在湖中。”
“新鲜。”
“这是别人教我的。”
“你要我教你武功?我这个人,脾气很怪的。”
“我脾气也不好。”
“就算我教你,你也不见得杀得了那和尚。”
“也不见得杀不了。”
“天下第一教出来的徒弟,连天下第四都杀不了,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
“一头猪,一条蛇,天下人早都笑够了。”
“你坐,我去给你炒两个菜。”
“我不是吃饭来的。”
“吃饱了,才有力气吃苦。”
“那……少放辣椒,别放葱花。”
【8】
四年间,阿潸就学了一门没有名字的功夫。临走时师父告诉她,这种功夫,一生只能施展一次,然后会在半年内渐渐老死。
此时的阿潸,头发已然白了一少半。生死也看淡了。活着的日子,似乎只为了给占德报仇。
所以,只要能了却这桩心愿,哪怕老死,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了。
【9】
“你来晚了,我师父去年圆寂了。”
“去年夏天,他在后山悟道,被胡蜂蛰死了。这是他留下的舍利子,你要是不解恨,可以磨成粉泡水喝。”占牙见阿潸不接,将它们尽数揣回怀里,“师父还说,哪怕你哪天回来要挖占德师兄的坟,让我只管带你去就是了。前些天想起这件事,我还在想,我想你该是结婚生子了,永远不会来了。”
阿潸低下头,掸了掸腿,轻声应了一声:“带我去看看他。”
起身走到门口,却听见占牙开了口:“你知道占游师兄吧?”
阿潸停了下来。
“占游师兄以前也爱过一个姑娘,也是约定长相厮守的,后来,他们相处了七个月,那姑娘变了心,跟一个富贾去了北方。之后,占游师兄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整天把自己锁在厨房里,满口胡话。不过,厨艺越来越好了。”
“唔。”
“你该理解我师父,他这么做,是为了验你们的真心,他不想占德师兄重蹈覆辙。”
“那他杀了占——”
阿潸转过身来,“占德他并没有死,是不是?”
占牙忙说:“不,不,他确实是死了。”见阿潸定定望着他,他摸了摸额头,缓缓说道:“你就当他死了吧。”
阿潸几度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她双手举到胸前,又垂下去,两手来来回回搓着。身子轻微一晃,急往后退了一步才站稳,跟着又三两步凑过去:“他还活着?”
“师父当然不会伤他性命,只——”
“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人已经不在寺里了,是去年秋天离开的。”
“他去哪里了?去找我了?”
占牙忽然苦笑起来:“刚开始的那一年,他确实是每天都在想着去找你。当然,师父不让他去,让他等两年。后来,他只说,你肯定会回来,他在寺里等着便是了。再到后来,师傅走后不久,他也走了。额,我是说离开了这里。我起先以为他是去找你了,偶然听占贞师弟说,他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才走的。他可能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他……喜欢上了别人。”
【10】
一年后,常年受匪患之苦的蒲山清静了。
当地的人都在传:有个女人独闯山匪的寨子。没多久,一声惊天巨响,从寨子方向窜出一道蓝光,直逼云霄。之后有村民结队去查看,发现方圆数里,草木尽折。
又听山下的客栈掌柜说,那女人去她店里问路,喝过一碗水。两人聊了一会儿,说起名字,她只说了个“潸”字。
大家又问:“是蒲山的‘山’吗?该不会是山神吧?”
掌柜一摆手,“你叫狗剩,那你是不是狗神啊?再说,她说是潸然泪下那个,果然也是,那双眼睛凄凄的,是个命苦的人。”
【11】
阿潸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
可奇怪的是,阿潸的白发渐渐没了,面色眼见红润起来。她等了一年,自己也没有死,便又等了十年。
等了五十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渐通兽语,慢慢又想清楚了些事情。
过了八十年,她方才长出了第一根白发。
后来的数年,阿潸结识过无数英豪才俊,有推心置腹,把酒夜话的,也有让她望而生畏,暗自景仰的,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在落着纷纷枯茶花的时候想去吟诗。
他们哪里比不过那个花心的和尚呢?
大抵是,他们都不如他那般英俊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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