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引旧作《乌鸦》《金乌》)
时:亘古前的一个黎明时候
人:夸父,金乌鸟与骑士
地:扶桑
幕起:黑黢黢的平野上,一株枯焦了的树边,皲裂的大地上坐着夸父,穿着破碎的布衫,垂头捂胸,疲倦地喘气。言语时多闭眼低头,痛恨时略仰头怅望,眼神落魄……
夸父:
我的手杖弃在河边,遗忘了多年,
一条伤疤样的河床,被一枝手杖刺痛,
低低嗫嚅:“汲水的姑娘衣裙飘飞,往事也……”
一种雨季,落后在沙漠的风暴里到来,
留住异乡凄苦的,沙砾,与风湿病人。
最后在巡利的太阳神审判的车轮下,
熄灭了一副火的鞭辔,留下了四个乌焦的马蹄。
一种饥饿,是不同于麦子与稻谷的腐烂,
是破碎的犁铧所敲响的,雷都炸不出声响的耕年。
牛的病痛,陪伴着鸭子们虚荣的歌唱家。
水花,已经是唯一,唯一,我失声的呐喊。
夸父伸手,五指如竹签,深扼在半空。
我的耳畔没有呻吟,没有哭诉。
鼓与锣聒噪着远方灯红的烟火,
沉默着一隅草野中染着血与仇的衣食,
但是夜!但是夜!你的帷幕后哭泣的声音,
与呻吟的人啊,我怎么能不被他们的眼神灼痛,
留下烙印?
但是运河!但是运河!你留下剖腹时的刀痕后,
你的儿子们哭泣的喉咙,呻吟的诗歌啊,
怎么会就如此沉溺了?襁褓之间的,手指啊!
就是将要折断的不周山啊!
请握住它们,就如同握住一只犁。
然而夸父猛地仰头,仿若听见声响,身后仿佛有涛,平静的水流。
在此消停!不必阐释苍白的颜色,
梦里你守着绞架,守着我们泣血的筷子。
你被奴隶于那浇作的清晨,送上不归的远方。
颅中碎出一湖碧水,被太阳灼痛的人们于是纷纷跳入。
你最后的清凉——是黑的太阳,种出欺哄的光的风花,
可转瞬即是冰窟,黎明一任消融,而拥抱滚烫的影子。
苦诉这些的,夜蛾的翅膀,是烛火海洋里的帆,
可东方那泛泛一穹,狂风里我又应该架起什么样的绞绳?
无人知晓,无人不晓,呼风来去的素履,
你踏过人间的神,告诉我,
是怜悯于这破碎的酒杯,金琉璃中的葡萄皮?
为什么,在你可鄙地喝醉了帝子的新酒的路上,
收回这你曾经引以为傲的垂涎?
我两手之间,只有灰尘,
在咽满了我的泪珠之前,
我的口中只有一团火,
我的灵魂围绕着起舞的篝火。
夸父起身,凝望远方许久,猛而长跪。
只是,你流浪不知何方的母亲?你的脸颜,
我吻过,却是一唇黄沙,
你的手我紧握,只是没有温煦。包括我的,
我知道那里面汹涌的,已不再有生的喷薄。
是黑铁时代被撬动的时候,你手中溢出的镔霜,
凝集在我空空的脉管里,
卷集着一把风炉的剑中放肆的火,
卷集着一把淬洗的剑中夭折的火,
而我是你忠实的剑鞘!
铁匠,你还记得北方的誓言吗?
——任何一只麦子都不允许被昭示收割,
熄灭你的火炉吧……
你躲避我们苏生的日子里,
匝匝的老鼠日日来,
我疑恐听见了黑色精灵的警告——
“被颂赞了的东方,我不肯去。本可以,
做白日的磷火,
然而我灼痛的目光,为什么投向黑夜里?
看过了每一颗黯淡的心,却难以点亮一个梦。
太阳看觑我,我肮脏的陈词已经被丢进,
预言家的,
嘴巴。”
缓缓地,金阳的颜色照到夸父身后枯焦的树上,黎明到来,顿时华彩一台,夸父久久凝视远方,眼神中露出坚定,久而不动,台侧,金乌鸟走来,头戴金色冠冕,手举炬火,披黑羽的袍,近夸父时立足。伸开双臂,作相拥状,自豪而激昂地。
金乌:
神们相互的斗殴与杀戮,令我戚惶,
仇愤之矛与耕耘犁锄的纠葛,
按捺的爆发只在一瞬间。
我于这鄙暗的人世窥探这角杀,窥探流血,
然而我发现我依然被披枷带镣,被鸩毒而失口。
我的眼睛里如今全是铁水 我的泪水跌落,
凛冬的寒夜便飞雪。
我就潜藏在这样的夜里!
突然他们的剑矛划过了——
你这东方炽热之元素金属的气息啊!
他们的剑矛划过了,破晓了!
接刃处的天穹炸碎了乌蓝,
开始灼融,燃烧,撕碎着牢笼。
于是我得以陨赴一场大火!
火矢一般洞穿夜幕,点燃了人间平凡的一天。
然而夸父久而不动,金乌失望地放下手臂,悄悄坐在凝神了的夸父边。用手支着头,声音低低地。
啊,如今南来北往,四海为家,
这流浪者的泪珠没有留下,空空的是两道贫瘠的岸滩,与一个芦苇的梦。
匆匆,请记得春红的果实,会安慰饥饿,
怀念的泪水不需要一口井,不必奢求,小心拭去,梦,毕竟还有温度。
啊,如今抛家弃子,背负一切,
你们流浪者的泪珠为什么更早泛滥?
不要辜负微黯的星星,因为眷恋太阳的泪,所以依旧赞颂着的月光。
到更北的地方,有更冷的风,
带着你生命的云雨,和你滚烫的心,
去唤醒井的歌唱吧!
把甘霖与酒浆,填满他们的肺叶!
我们只有用奔跑,来使心脏跳跃,
所以不要消停!不要阐释生命苍白的颜色!
到时候不必畏缩那冬的干涸与寒冷,
连灰烬也是热的!
那些阴冷的墓窖,葬不了这样的尸骨,
去烧出一个永不熄的白昼来,生命将会是火的颜色!
身后的那棵枯焦的树,慢慢生著出绿色,叶子慢慢茂密,日光这时候照到正中,最明亮的时候。
人们把我的心脏放在野心家们的展览台上的时候,
我的心脏也不再跳动,
他们把我已死的心从璀璨光幻的玻璃柜中拿出,
弃在肮沟里,耍嘴说:
“什么稀奇的东西,也配在我的陈列里安身?”
然而那一夜过去,黎明的光辉照来,
我的心明明感受到了灼热的刺痛,
那个架着四匹火马的战神说,
“跟随我吧,我给你光明冠冕的庇佑。”
——我从狂风声里,不信他的车轮已经到来,
然而他俯下身子说:“替我去巡现那遥远的南方吧,
那里的人们已得到想要的光明,我守着北方的神迹,
而请你忠实于未来的使者,替我去告知他们,
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斗争,
都请这样和他们告知,请他们相信破曙的远方,
总有源源不断的,希望的迸发。”
如今不知多少年头过去,希望依然在这里,
随太阳的光影而来,
停歇在花叶,掺杂在蕊中的蜜,
或被一只蚂蚁背进洞谷,
或是在晾衣杆上,
在锦绣绮罗的温馨里,
在破衣烂衫的温馨里,
在河面,森林,化作分子,
溶于水的心中,在树的呼吸里传递着,
不断地在空中飞舞,
或被埋进泥土,在鼹鼠的冬困里描绘着春天。
——但是有的东西不在了,
北方不再有那热烈的挥舞的鞭声,
那个勇士的生命在不周山的坍塌后,
被野兽般的洪流熄灭了,
北方又被荒凉覆盖,四季隆冬,
连地底的棺木都瑟瑟发抖,
我如今守着南方的日轮,
无人再来认清我,只有告诉那些流难的异乡人,
“这里是同一个太阳!
这里的清晨与你们记忆里的黎明,是一个样子!”
金乌擎高火炬,向远方走去,逐渐转为飞奔,消逝在一片日色里,古老的原野一片青葱,草原如澎湃的海一望无际,那棵突兀的乌焦的树下,夸父猛然醒过,此时天亮极。
夸父:
我们应该到哪里去?薄雾的远方,危林与兽谷?
旅人啊,有多少颗荆棘的心,刺破一张单薄的面具?
掀开来,不要再让我听见你襁褓的夜啼,
由干瘪的往事做的摇篮,上面,
是风雨飘摇的明天,所织的帷帘。
被肆意地抛在海里,抛在火里,
在鲨鱼的皮脂上,在柴火的关节上,刻下,
歪曲的,糖果的花纹。
你忠实于未来的使者,在你不歇的旅程上,
在你疾驰而过的曾经一刻,一个村庄诞生在这隅谷,
它受着你的庇佑,耕作和繁衍一样勤力,
老牛每日拉着铁的牙齿,啃破了那么多山埂,
每一年,他们把稻穗的精子种下冻土,
在季节开始的第一株稻苗探出脖颈的时候,第一个赤子也呱呱降生。
在每个他们蹦跳着的早晨,
他们的笑影不来,花朵不会随意绽放,
女人们每日欢笑地汲水,
鱼儿们从不渴望大海。
那些男人们的臂膀与钉耙,曾经足以敲出一个好运的秋天,但那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夸父站起来,面相那棵乌焦的树,抚摸着它的躯干,又逐渐抬头看着天。
甘愿流浪,不必潜入夜,不必告慰那哭泣的月亮。
我需要追逐一种诋毁光明的光明,
是不同于月的自悯,是自憎自恨,
是自我撕裂,毁灭着给我们以新生,
你所暌违的那北方的神迹,
你所遗失的你慨叹的衹明。
那些一只火柴的世界,被点亮的整个苍穹。
而我只苛求一只火柴梗的世界——属于我们的世界。
夸父绕着那株枯焦的树数圈,静静观望,最后停下,将头依在干上。
当年多少的游憩啊,飞逝着燕子的歌声,
又折断了虫族的琴弦,
最后沉默了你一只臂膊的荒原,
伴随千年的风的尘埃,
接纳四方烟土,与一切苦厄的废墟,
野兽的齿啃开的土地,混淆着永不能擦拭的锈,
被烧焦的雪落下,覆盖了凌乱的衣革,
我的心更是如此荒芜。
伪善的梦的装饰下,金子的纯洁被唾弃,
我们鄙夷不屑,却两手空空,
生活成了一句虚谈。
印下你怀疑的辙后,把你的缰绳交给了狂风,
要吹落你的羞耻,你的伤疤,
更检点那迷途的灵匣,那不开的锁,
和那锁上,无法擦拭的锈。
回去吧,为什么于雾中哭泣不成声,
“那绞杀了我们热情的地方,毕竟回不得,”
但是白昼!但是白昼啊!我还能向何方去?
我的南针,早已丢弃夜色在的纠葛里。
我需要一个讯息,就算是一次轻叹,
我才能有对人类尚生之确信,
追寻呵,
在一片滩涂,在一些林莽,
在水与树的呼吸。
在一个山谷,在一波海浪,
在风与沫的叫喊。
在某个刑场,或在某一口棺木,
在土与肉的旅程。
也许拔去荒草丛生的梦境,
在这凄苦的远方谋一个春踪。
在你踏死了母亲的尊严后,也请踏死我的幻想,
而使我披剑,指着仇恨的麦子,吼叫——
“你伪善的肚子咕咕的年头,
我没有多余的青春任你啃食。”
夸父抬头看天,将身子从树的隐蔽中移出,沐在金阳里。
如今请你,慈祥的使者,
丢一支你火的烬羽,
我将握住它的光芒,
如同握住一只犁。
那顿时日光轮转,皆迅落于西方,一时满天霞色趋移,仿佛见时光模样,夸父捡起朽烂的手杖,奔去无踪……又只见霞光顿时破碎,疾速消逝,转而风声袭来,黄沙摧枯,席卷这一方古老的平原,那株乌焦的树顷刻折断……
风沙慢慢平息,一切静谧下来,平原几乎成了一条沙脉,一切仿佛隔世,东方又是破晓处,一个威武的骑士踏马而来,蹄声如舂。
骑士:
我突然觉得铠甲刺骨般寒溢着,
平沙上处,冷月还未褪落,悼念着陨失的星辰。
枉顾我匆匆的背影,旭日啊,
从峰间涌来而追逐我的蹄迹,
我的征程是枯涸的大海,
——海峡已成高谷。
当潜跃成为攀登,
英雄依然是英雄,
但当希望的溺亡,与粉身碎骨的痛彻,
摆在那里,已辨不清深浅。
当墓志铭,用风沙写下,欺哄的句子,
当历史的海底,火灰荡漾起暗流,
从他烬灭的脉管里,我读见了他们的战争,
用一把剑,斩断了,神的子宫。
当那惨笑的血液,与死亡流淌在一起,
沐浴着婴儿裸裎的躯体,
笼罩一件,折射着玻璃光泽的天衣,
人问光明的来处,
我答:“不!那是绞架!”
……在狭窄的风谷里,我把身上沾染的血浆晾干,
将他们鞭笞我的伤口裹进甲衣里,
将螺丝世纪的最后一瓢铁水,喂进马的嘴巴。
塞一把青草给天空,泪流满面,离开故乡,
焚毁了的土地,开始晕眩。
骑士在那株枯焦的,且折断的树木前停步,下马,缓缓注视着它,又慢慢抚摸,暗自叹息凭吊……
宰杀了的雄心,没有破碎,而是埋在这里,
离开了的人没有回来,离开的人所追逐的人,
没有踪影,
“你的骨头还在不在?”在啜饮了海的泪水之后,
这个问题,回荡……
在苦行者走过的鞋带里系住的远古,
并不鸣响,
在造物主的骨髓上张着嘴的碴土,
依然沉默,
只有剑的犁翻过地层,引蹿来地火,
一截血红的食指,竖在那里……
曾经的不周,风之灵的乡顶,
拂开清河,沃野千亩,
后来吹落得什么啊?
山火,塞寒,黄沙……一样比一样苦难。
在粗糙的河面,吹去臭烘烘的鸭绒,
吹去肆意陈腐的牛虻脓血,
吹去奸夫淫妇的体液,
吹去一切讪笑的夜色,
航船在纤夫的背上,同样的重如不周!
你如今,你这吃尽了烟火脂粉的河流的,
这一条伤疤样的河床,
刺痛的河床,
同样得被我的一柄剑给刺痛,
低低嗫嚅:“曾经的月光太过耀眼,以至我背弃了黎明。”
我吼叫,发怒啊!
骑士褪去剑柄,拔剑斩断枯树。天一下子黑透,断树中迸出一丈高来的火光。骑士面映殷红,仿佛苏生般温暖。
啊,你究竟是什么!?
?:
神们肮脏的废物,
与你忏悔的造物。
天一下子又大亮,火光不见,枯树亦不见,平原青青,黄沙褪去,地上留下一把夸父的手杖,杖前站着骑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