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抄手

作者: 东山草 | 来源:发表于2024-02-21 22:5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九期「温暖」主题活动。

    01

    正月的夜晚,凉意沁人,天幕上没有一丝浮云,杳霭流玉,星河灿烂,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留下一地银白。街道两边的花灯热热闹闹,各色灯笼在风里摇曳着,栩栩如生的金鱼灯游动着,形象逼真的荷花灯盛放着,古朴典雅的宫灯端庄地摇曳,风情无限,美不胜收。

    季与站在街口,目光在灯火辉煌的长街逡巡着,无视满大街五光十色的灯火,他迫切需要找个地方暖暖身子,填饱肚子。他沿着长街向东走了约十多分钟,来到十字路口,四处张望了一番,拖着像是罐了铅的双腿,迟疑地左转走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借着路灯的光,他隐约看到一条约水沟将巷子一分为二,潺潺的水声在静夜里格外清亮。巷子两边是高低参差不齐的房屋,有些五六层,有些两三层,还有部分平房,三五盏路灯错落在各楼栋之间,慵懒地随风飘荡,一闪一闪的,昏黄暗淡,与灯火辉煌的主街仿若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是城中村,房屋都是当地百姓自建,落成的时间有些久远了,墙面斑驳,年代感极强。

    穿过巷子,在尽头转角处,他看见一个小馆子,门前有棵大树,屋檐下的白炽灯照得小店明亮极了,门上方的招牌画着一盏大红色宫灯,下面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之路饭店”,笔法稚嫩。一侧门边挂着一张黑板,写着本店供应:早餐:稀饭、馒头、包子、花卷,午餐和晚餐:抄手、饺子、面条、炒饭、卤菜。透过关着的玻璃门看过去,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小伙子正在收拾灶台,看起来准备打烊了。

    季与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小跑过去推门而入,嗫嚅着开口:“那个,能给我煮一晚面吗?”

    02

    之路饭店老板厉谦被母亲一个电话叫回去,家里水管坏了,他鼓捣了半天,把水管修好,看看天已很晚,想着店里只有刚来不久的伙计岑鑫,放心不下,加快了骑行速度。

    回到饭店,在院坝里架好自行车,走到门口就听到岑鑫的大嗓门:“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赶紧的,出去出去。”他顿住脚步,看到岑鑫将一个穿着黑风衣、头发乱蓬蓬的男子往门外推,嘴里还叽叽咕咕:“没钱,你吃啥子饭,想吃霸王餐嗦。你这号人,我见多了......”

    厉谦推开门:“小岑,对客人咋这个态度?”岑鑫叫屈:“厉叔,这人说他身上没钱,穿得邋里邋遢的,那晓得他是干啥的,深更半夜的跑进来喊给他煮碗面,他以为这是他家呢……”

    厉谦完全没听岑鑫说了什么,快速打量了季与一番,打断了岑鑫的话:“小岑,去把火炉捅开,给这位小哥煮碗抄手。”正喋喋不休的岑鑫愕然看向厉谦:“厉叔,他……”厉谦挥手阻止了他:“听话,快去!”

    季与惊愕地抬头,飞快地看了厉谦一眼,嗫嚅着说:“老板,我没钱。”厉谦冲他笑笑说:“没关系,我请你吃。来,我们去火边坐到等。”

    季与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掩饰地咳嗽一声,语无伦次地说:“那个,我不过去了,就在这等,那个,我衣服有点脏,那个,我以后……”厉谦拍拍他的肩,拉着他的手走到火炉边,把他按在椅子上。屁股刚沾上椅子,季与就像弹簧一般弹起来,厉谦摁住他,温和地说:“坐下烤哈儿火,你这手冷得像个凛冰坨坨样。”倒了杯水递给他说:“你先喝口热水,烤哈火暖暖身子。”

    季与低下头,局促地拢拢衣服,嘟囔了一句:“谢谢”。

    厉谦去了厨房,岑鑫正在一个一个数着往锅里丢抄手,看到他,忍不住抱怨:“都把炉子盖上了,又来挆开,很麻烦耶。”厉谦安抚道:“给你发加班费。”顿了一下,说:“多煮点。”顺手拿了个青花大碗,开始兑调料,依次放入盐、生抽、醋、味精、鸡精、花椒油,想了想,又舀了小半勺猪油放进碗里,再舀了一瓢高汤,等抄手煮熟了,捞起来装进碗里,撒上葱花,端出去递给季与说:“小伙子,来,赶紧趁热吃。”

    季与木木地从厉谦手里接过去,眼睛粘在青花瓷碗上,清亮亮的汤水,面上飘着绿色的葱花,抄手个大,鼓鼓囊囊的,分量很足。透过薄薄的面皮,隐约可见红色的肉馅,肉香混合着葱花的香味,直钻入鼻孔。他“咕噜”一声,吞了吞口水,再也顾不上关注其他,低头拿着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厉谦切了一盘卤猪头肉端过来,放在他面前,“慢点吃,别烫着了。”季与顾不上搭话,埋头猛吃,连汤带水,很快一碗抄手见底了,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又将筷子伸向卤肉。

    季与打了响亮的饱嗝,放下筷子,感觉自己活过来了,抬眼就看见岑鑫正张大嘴震惊地看着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顺着岑鑫的目光看向桌面上的盘子和碗,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居然将一大碗抄手和一大盘卤肉吃得一干二净不说,还连老板不知什么端来的面汤也喝得一滴不剩,一时间也有些囧了。站起身来,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厉谦给他杯子里续了水,示意他坐下来后,问道:“吃好没有?”季与点点头,在厉谦仔细打量的目光下,如坐针毡。

    岑鑫在厉谦给季与续水的时候,手脚麻利地将空碗空盘子收走了。他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人,就跟饿死鬼投胎的一样。他搞不懂老板为啥对这个兜里没钱、素不相识又来路不明的的陌生人那么亲切,那么友善。

    岑鑫忘了自己半年前来到这个城市,想找个事做,却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处处碰壁,最后是厉谦收留了他,让他在饭店打杂,给他提供了一个容身之所。

    03

    厉谦看着季与局促的样子,温和地笑了,问他:“小伙子,你不是本地人吧?老家哪里的?”季与踌躇了一下,眼睛盯着地面,小心翼翼地说:“我老家在N市,我前天刚从监狱里出来,我身上没钱。”

    岑鑫走出来时正好听到季与的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季与,急走到厉谦身边,用季与能听到的“悄悄话”对厉谦说:“老板,这样的人可信吗?你可不能滥好心哈。”

    季与抬眼飞快地看了厉谦一眼,垂下头。厉谦拍拍岑鑫的肩,既是对岑鑫也是对季与说:“哪个人没犯过错误?哪个人不是从一次次错误中汲取经验教训,然后努力前行。小岑啊,不要戴有色眼镜看人哈。行啦,这事不用你操心。”回头看着季与问道:“你要回家去吗?准备啷个回去?”

    季与一怔,这是他从监狱出来几天后,第一次有人问他要不要回家去。他抬头对上厉谦的目光,嗫嚅着说:“我走回去,路上看能不能找点事情做......”说到后来,声音低下去。他知道这几乎不可能,谁会要一个身上有污点的人呢?一时间,他茫然了。犹豫了一会,抬头看着厉谦,小心地说:“老板,你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

    厉谦沉吟了一下,转头对一直戒备地看着季与的岑鑫说:“你陪着这位小哥坐哈儿。”转身匆匆上楼去了。

    很快,厉谦下楼走到季与身边,将一叠红票子放在他手上,温声说:“小哥,这钱你先拿着,早点回去也让家里人放心。一两千里路,靠双腿走,那怕是要走到猴年马月去了。再说,路上还要吃饭呢,总不能饿着肚子走路吧。”

    岑鑫张大嘴,脖子拧成一百八十度,愣愣地来回看看厉谦,指指季与。季与愕然地瞪大眼睛,从椅子上弹起来,忙不迭地扎着手不知该接着还是该推开,对上厉谦慈祥温和的目光,下意识地握紧被塞在手里的钱,退后一步,再退一步,弯下腰去,深深地向厉谦鞠了一躬,滚烫的泪水溢出眼眶,他不敢抬头,害怕这一刻的脆弱暴露出来,只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还这份情谊!

    第二天一早,季与没与厉谦告别,悄悄离开了之路饭店。

    岑鑫义愤填膺地对刚从娘家回来的鲁荚告状:“嬢嬢,你不晓得,昨晚店里来了个才将从号子里出来的人,厉叔不但给他吃的,还给了他两千块钱,结果今天一早,人家就偷偷跑了。”停顿了一下,又酸溜溜地说:“厉叔也忒大方了,可是连人家名字都不晓得呢。也没看到人家有多感激他。”

    鲁荚瞪了厉谦一眼,转身上楼了。厉谦点点岑鑫的额头,笑骂道:“你还学会告状了!”鲁荚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厉谦:“咋的,你当好人送钱出去,还不兴小岑给我说一声,还想瞒到起嗦。说吧,这次又发啥善心?”

    04

    岑鑫也对厉谦的行为表示不理解:“厉叔,你说你给他吃的、让他在店里歇歇脚,这个还可以理解。毕竟你心善,见不得别人有困难。可是,昨天那人,他自己都说是从监狱里出来的,这样的人哪个晓得是犯的啥子事?你就不怕帮的是个坏人么?”厉谦看着岑鑫摇摇头,正色道:“这世上谁天生就是坏人?大多数人总不过是一时冲动、年少无知或者身不由己罢了。”

    他不再理会岑鑫,抬头对站在楼梯上的鲁荚说:“老婆子,人呐,三穷三富不到老。年轻的时候,谁没犯过错误?这些年,你我也见过很多人,能帮的就帮一把,像我们早年给那些司机指路,有些司机不相信我们的话,一条道走到黑,最后还不是要倒回来。那走错路的人,也许只是一时走错路,如果大家都对他们抱有偏见,对他们避而远之或者恶语相向,那有可能真的将他推向绝路,给社会制造了一个隐患。我们有时候的举手之劳,就能帮别人重新走回正道。也许我们不经意的一个举动,就拉回来一个走错路的人。”

    鲁荚哼了一声:“反正我说啥子你都当成耳边风,你帮人我不管,但你要适可而止哈。不要忘了我们也上有老下有小,老人身体不好,小的读书也正是用钱的时候,你不要手长衣袖短,最后自家要扯指拇。”

    厉谦做举手投降状:“我晓得,你看我几个时候乱花钱啦。以后一定注意。”

    岑鑫听着厉谦和鲁荚的对话,却沉默下来。他想到了自己,说起来他才二十岁,父母早逝,吃村子里百家饭长大,在叔叔的倾力支持下,勉强读到初中毕业。叔叔家有三个子女,经济并不宽裕,花钱的地方也多。岑鑫虽然很努力读书,但大概是真没有天赋,成绩始终在学校垫底。初中毕业后,他主动提出不读书,在家里帮着叔叔种地,只是土地上到底是挣不了几个钱,看到村里其他人外出打工,他心动了,跟叔叔商量一番,也跟着出来了。

    来到M市后,村里其他人都很快找到活,唯独他,别人一问,听他说刚从大山出来,只念到初中,啥技术没有,只有一把子力气,再看他个子也小,直接就走了。他搬过转,扛过包,后来去送外卖,又因为性子鲁直,说话直来直去,不会转弯,加之他对M市的大街小巷不熟悉,几次送错了地方。老板叹着气,给了他一点补偿,将他给辞退了。然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找到事情做,打零工挣的钱用光了,房东几次催问房租无果,不再找他收钱,只是让他离开。

    那天,他有些感冒,发着低烧,又饿着肚子,昏昏沉沉地转悠到了水巷子,晕倒在之路饭店门外。

    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几样家具,收拾得很整洁。他的身上穿着洗得有些发白却散发着馨香的花格子体恤。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门响了,进来一位穿着蓝布褂子的中年妇女,头上包着一块黑色的头巾,圆盘脸,杏仁眼,额头上刻满岁月的痕迹,目光温和慈祥。看到岑鑫大睁着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对他笑道:“小伙子,你醒啦?你就那么直直地往我们饭店门口一倒,可把人吓坏勒。万幸正好有个过路的医生,给你看了下,说是饿晕了。还好还好。这会肚子饿了吧?起来吃点东西。”岑鑫在女人絮絮叨叨里爬起来,跟着她下楼吃饭。

    后来,厉谦听他说了自己的经历,看他性子鲁直,不会转弯,但手脚麻利,眼里有活,做事勤快,就问他愿不愿意在饭店打杂,每个月给一千五百元工资。那时厉谦对他说:“小岑啊,我这里不算好去处,你先在这里将就着糊嘴巴,哪天你找到收入更好的其他活路,随时都可以离开。”就这样,岑鑫留下来。

    05

    岑鑫从来店里吃饭的乡邻口中,听说过厉谦创业的故事。厉谦老家在M市五公里外的小沟村半山腰,他早年是M市春来酒店厨师,住在他远房大伯家,顺带帮忙看房子——大伯一家搬去了省城,不舍得老屋空置破败下去,低价租给了厉谦。

    厉谦大伯家的这处房子,是一栋两层楼房,修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些老旧,房前有个菜园子,地盘比较大。厉谦征得大伯同意后,将原来的菜园子平整成一个大坝子。因为这里地处水巷子尽头转角处的之字形十字路口,周围散布着多个小巷,围着小巷的公路弯来拐去,外地司机和外来人员容易迷路,于是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车就经常停满这片大坝子,司机们时不时敲门问个路啥的。

    厉谦头脑灵活,从中看到了商机。从春来酒店辞职,与大伯协商后,重新签订租房合同,花钱将两层小楼简单规整了一下,开起了饭店。他谦和友善,为人热心,不论谁问路,他都笑脸相迎。不论谁有困难,他都伸手帮一把。加之他擀出来的面条,劲道有韧性,分量足,味道好,臊子给得多。一来二去,厉谦的饭店名气大起来,不过那时饭店没有名字,被乡亲们称为厉家馆子。过往司机却说这是“指路饭店”。

    五年前,听说这一片要纳入城市规划,厉谦去办理了营业执照。他没有花心思另外取名字,直接取“指路”的谐音再结合所处地形,注册为“之路饭店”。饭店招牌是他家当时上初中的女儿设计写画,厉谦觉得很有特色,沿用至今。

    城市发展扩张,但水巷子一带却保持着老样子。因为这一片都是老百姓的自建房,改造成本很高,即便是圈进规划红线,碍于资金短缺,改造还是搁置下来。后来,原有的过境公路无法承载日益增多的车辆,且弯道多、坡度大,地形复杂,经常发生车祸,政府计划进行改扩建。一调研,发现动迁和赔偿的费用远超预算,最后过境公路改了设计改了道,这里成为乡道村道的结合处。之路饭店的生意受到影响,大不如前,收入减少了,原来在馆子里做事的乡邻也陆续离开另寻出路。

    之路饭店成了厉谦夫妻档馆子,挣点散碎银子,种点庄稼务点菜,日子也能过起走。岑鑫被厉谦收留后,厉谦妻子鲁荚一看,好像没自己啥事了,一甩手专心去侍弄家里几分土地,还跟厉谦说她种菜供应饭店,可以节约成本。

    想到这里,岑鑫突然有些明白了厉谦的做法,自己何尝不是厉谦“滥好心”的受益者?可自己却没有学到厉谦身上的善良,还自觉聪明,看不起别人。其实自己也没比昨天那个人强到哪里去。自己是在身无分文饿晕了时被厉谦收留,至今没找到其他出路。虽然说起来他是拿工资干活,但他也知道,之路饭店并不需要人打杂。那个小伙子自己上门要饭吃,最后拿着厉谦给的钱直接走人,两人半斤八两罢了。

    厉谦哄好老婆,回头看到岑鑫手上拿个抹布,呆呆地站在桌子边,眼睛直直地,忍不住手痒,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想啥呢?”

    岑鑫呆呆地说:“厉叔,我错了。”厉谦摸摸他的头:“咋了?你做了啥事要认错?”岑鑫嗫嚅着说:“厉叔,我不应该带有色眼镜看人,不应该自己心思龌龊就觉得别人也龌龊。对你而言,其实我和昨天那人没有区别。”

    厉谦拍拍他的手,笑道:“人和人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每个人走的路不同,路上所经历的风景自然不同。我们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帮别人一把就帮一把。网络上不是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么!你厉叔我呀,做事但求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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