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城迷案

作者: 是夏冰哥哥呀 | 来源:发表于2019-05-18 10:07 被阅读7次

连绵的阴雨令肯尼市看起来像法兰德斯派画作中压抑的背景。在风中倾斜飘落的冷雨,有的落在泥地里,有的打在白岛的灰发上。昨夜,白岛从调频广播中得知肯尼市将要迎来雨季,因而今早的雨并未让他感到意外。出门前,他特意穿上了风衣,这是他的习惯,出差查案非得带上风衣不可。但这已不是人人都会收听调频广播穿风衣的时代。只有少数人才是怀旧派,多数人更希望将老古董埋进土里。而白岛无疑是一个又老又古的怪人。他们早晚要埋了我,白岛总是这样自嘲。

踩灭第二根香烟后,白岛看见警员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那名警员又瘦又高,他匆匆跑来的样子,像极了车窗外移动的电线杆。

“这是您要的文件。”警员说。

白岛点完第三根香烟后,才从警员手中接过文件袋。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守所的大门,三米高的围墙加上带尖刺的围栏足以让一般人双腿发软。远处的风景遭到围墙的阻隔,难免让人产生不适。白岛压抑心中的不快,问道:

“嫌疑人在什么地方?”

“局长交代过要带您去旅馆休息,案子明天再说。”警员说。

“时间不等人。”白岛说,“先带我见嫌疑人。”

第一名嫌疑人叫做拉夫。在两名嫌疑人中,他是较小的一个,只有十八岁。一般人即使到了十八岁也难以摆脱孩子气,但是白岛没有在拉夫身上看出这一点。拉夫有一头浓密的卷发,五官端正,充满灵性的眼睛也像头发那般引人注意。假若稍加打扮,他会是一个俊俏的男孩子。

白岛站在铁门前,一声不吭地注视拉夫。原本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拉夫挪了挪屁股,偏头看了一眼门外的两个人。白岛让警员先离开,然后自我介绍道:

“我是联邦警局的白岛。”

“跟他们是一伙的吗。”拉夫指了指离去的警员,用省略标点符号的方式说道。

“就职业而言,我们都是警察。”白岛说,“如果另有所指,那就不是。”

“你的话没有可信度。”拉夫说。

“不欺骗他人是我的原则。”白岛说,“拿你们的绑架案来说,按照惯例,联邦总局会派出一名特查员协同地方分局调查。这样不仅能尽快破案,也能起到监督的作用。”

拉夫撇撇嘴没有接话。

“谈谈绑架案吧。”白岛说。

“不是证据确凿了吗,我无话可说。”拉夫说。

白岛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拉夫一根。拉夫说他不抽烟。

“从报告上看确实如此。你与另一人谋划了一起漏洞百出的绑架案。如果有好事者想要编写一套犯罪教科书,我想你们肯定能作为反面教材光荣入选。”白岛从文件袋里拿出报告,“有目击者称你们曾在市郊的饭店里预谋过绑架案。有意思的是,你们刻意提高交谈的音量,仿佛担心邻座的客人听不到。不过,当时没有人把你们的话当真,因为你们的行为太不符合常理。过了几天,你的同伙将市长千金从学校哄骗到绑架地点。她名叫维奥拉,曾是市长千金的辅导老师。我说的没错吧。”

“分毫不差,长官。”拉夫说。

“你们寄了一封勒索信给市长。”白岛盯着拉夫,“这份信也成了重要的证据,信上有你的笔迹。我没有想通,你为何不使用打印机,或者发电子邮件呢。”

“我的脑瓜不如您的好使。”拉夫说。

“我相信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不至于如此粗心。”白岛眯起了眼睛。

“如果我真的聪明,又怎么会遭受审问?”拉夫故意用令人讨厌的语气说道。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白岛说,“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们在这个鬼地方还能做什么?”拉夫反问道。

“听着,我不想跟你绕圈子。现在没有人能帮你们脱罪,甚至连减刑的余地都没有。市长不断对法院施压,要求重判你们。我也不是宅心仁厚的人,善良的人可没法健全地在这个社会活下去。”白岛用力地吸了一口烟,继续说,“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要向你请教。”

“说来听听。”拉夫说。

“我听说市长千金为你们求情了。”白岛挑了挑眉毛,“虽然这件事情在报告中仅被一笔带过,但是依旧抓住了我的眼球。或许其他人认为这无足轻重,毕竟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孩子的想法。可是谁又能保证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如果您真想查个水落石出,恐怕要费不少力气,聪明的福尔摩斯先生。”拉夫语带嘲讽地说。

“我猜你属狗,逮到人就咬。”

“我不咬人,只咬狗。”

“如果不是在这里相见,我肯定要请你喝一杯。”白岛面露微笑,说,“初次见面,你对我有戒心也理所当然。我会按照流程跟完这个案子,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可以随时联系我,至于能不能帮到你,全看运气。毕竟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事情。”

“你给我的印象不错。如果情况紧急,我会考虑给你打电话。”拉夫说。

谈话到此结束。

走在通往办公室的廊道上,白岛陷入了沉思。他没有继续去见维奥拉,而是回到了办公室。乌云愈加浓重,雨水愈加冰冷,天空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白岛对警员们说。

屋外的雨声盖过办公室里的谈话声,于是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白岛来到走廊,忍不住点了一根烟。或许是这场雨的缘故,他的右手有一些颤抖。医生告诫过他,要注意右手的保暖,否则,遇到雨天会吃不少苦头。他心想应该听医生的话,戴上护腕,这样兴许能缓解手腕的不适。可是后悔已经没有用了,他心想依靠香烟来保持神经兴奋是一个好办法。可是他叼着烟,久久没有嘬上一口,任凭香烟自行燃烧。现在还不是享受的时候,黑压压的乌云就要袭来。白岛压抑抽烟的冲动,撑伞走入雨中。

走出看守所之后,白岛在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身材微胖,满面红光。白岛刚上车,司机就开口道:

“看起来面生,刚来这里当差?”

这种问话方式实属罕见,却又实实在在地击中核心,让白岛提起了精神。他打算顺着司机的话头聊下去。关键信息往往在普通人的手里。

“是啊,今天刚来报道,现在要去市局办手续。”白岛说,“您对这一带挺熟吧,一眼就看出我是新人。”

司机笑了起来,指了指右边的看守所,说:“我大侄子在里面当差。他干了好多年,没什么志向,一直不受重用。他这辈子恐怕要烂在里头咯。每次我这么说他,他总埋怨这座城市的人太多,想要出人头地太难。这是什么混账话嘛。年纪不大,思想倒先颓废了。混到一个公差便心满意足,抱着这种想法怎么可能有出息。”

“兴许那就是他想要的人生。况且这座城市的人确实很多,想要出人头地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白岛说。

“话虽如此,但谁又甘心呢。你当警察,总不是为了混吃等死吧。”司机说。

“我有一点小想法,或者说是私心更为恰当。”

白岛想起了那桩绑架案。两名嫌疑人全部落网,证据确实充分,市长千金安然无恙,结局可谓皆大欢喜。案子怎么看都没有调查的必要,总局调派白岛过来也只是走过场。不过,白岛还是有点不舒服,像一只后背发痒的猫。

“有时候,带着私心工作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们判断一个人是否拥有卓越的才能,看的不是工作,而是想法。”司机一字一句地说。

“您认为我拥有卓越的才能?”白岛问。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白岛一眼,笑着说:

“这点尚未可知,不过凡事皆有征兆,如同雨前燕子会低飞。活到一定岁数后,虽然身体衰老了,但是眼睛却越来越亮。不过,你也不能完全当真,有些事情,当真了反倒不灵验。”

白岛对着后视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汽车直直地驶上跨江大桥,窗外的风景换成了辽阔的江水。白岛一边注视江上来往的船只,一边听着车内的音乐。他光听前奏就认出那是滚石的《Miss You》。他没有刻意培养过音乐素养,但是光听前奏就能准确说出这首歌的名字的人恐怕不多。也许他在某个酒吧恰好听过这首歌,而他又恰好记得。听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车里的音响好得出奇,恐怕价格不菲。出租车搭配这种高级音响并不常见,司机常常会借此增收服务费。

“声音如何?”司机说,“因为价格太高,买下前犹豫许久,甚至与妻子大吵一架。所幸我攒了不少私房钱,不然人生恐怕会黯淡不少。”

“声音无可挑剔,唱片也颇合胃口,说是享受也不过分。”白岛说。

“可不是嘛。”司机得意地说,“唯有听音乐才不算虚度光阴。”

“音乐固然重要,但并非不可替代。”白岛说,“在这世上,不喜欢音乐的人也大有所在。”

“你说的很对,对立乃是世界的一种特质。既然有喜欢音乐的人,就有不喜欢音乐的人。”司机笑着说,“不过,黑格尔也说过:警察与罪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对调一下衣服,谁也看不出区别。”

“黑格尔何时说过这等话?”白岛问。

“就算没有,他也不会反对,不是谁都能追上汽车。”司机说。

“追上汽车?”白岛有些不解。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白岛一眼,思忖片刻之后,说道:

“历史犹如千斤巨轮,正不断地从后方滚来。坐在汽车中的你与我,侥幸还有打趣死狗的余力。至于追不上汽车的人,就与死狗无异。”

“众生皆死狗。”白岛添了一句。

司机哈哈大笑,说:

“这话既是比喻,也是现实。前不久,石油工程的破产让肯尼市的经济大倒退,人们盲目地责怪石油工程,却忽视了它只是导火索,正如萨拉热窝事件,都是表象。”

白岛最近一次在报纸上看到有关石油工程的报道,大约是一个月前。那段时期,电视和报纸不遗余力地攻击石油工程,将其描述成一个惊天骗局。每天都有数百人上街游行,呼喊口号,要求政府官员对此事负责。政府高层迫于压力,便对负责该项目的公司展开清查。于是,该公司的法人因为经济问题替政府官员背了黑锅。市民积压已久的愤懑统统发泄在这个可怜人身上。最后,这名倒霉蛋的尸体在一家酒吧的门口被人发现。

“人们曾对石油工程寄予厚望,认为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可谁也没有想到结局充满戏剧性。”白岛说。

“有钱人觉得那是悲剧。”司机说,“而没钱的底层群众,比如我,觉得那更像喜剧。”

“投资永远是有钱人的游戏,看着他们跌跟头,老百姓总会拍手叫好。”白岛说,“可怜那名替死鬼,白白送了性命。凶手是男是女?”

“哪有什么凶手。警察恐怕没有调查,就对外宣称死因是脑溢血。可是那个男人正值壮年,生前定期体检,身体好得不能再好,说他死于意外,任谁都不会相信。”司机说。

“这么蹊跷?凶手该不会是……”

“当心。”司机打断白岛的话,面色凝重地说,“有些话只能留在肚子里,一旦脱口而出,会招来不小的麻烦。”

车里忽然多出了怪异的气氛。它们本该在车外,在阴沉无比的天空,却被什么东西吸引至此,让白岛呼吸不畅。白岛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对司机说:

“五点前能到市局?”

 “非要五点不可?”司机问。

“非要五点不可。”白岛说。

“恐怕不能如愿了。”司机遗憾地说。

出租车慢慢地减速,在车辆排起长龙的高速公路上停了下来。

“前面似乎发生了事故,在短时间内无法通过。”司机说。

刺耳的喇叭声四处响起。好几个男性司机一边抽烟,一边往车窗外吐痰。

“如果不赶时间的话,坐着听音乐也不会枯燥。干我们这一行,难免会遇到紧急情况。”司机说。

白岛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没有特殊的办法?”

“特殊的办法?”

“就像魔术,把硬币从左手变到右手。”

“那是骗人的把戏,骗得了观众,骗不过自己。”司机说,“不过,想要从交通堵塞的高速公路脱身也并非不可能。”

白岛静静地等待下文。司机的说话方式与众不同,前言后语之间总隔着沉默。

“从这里下车,往前走几百米,就能在右手边看见一个通道。那是紧急逃生通道,仅用于发生重大灾难后人员逃生,但是逃生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即可打开。门后有一个悬梯,沿着悬梯爬下,便能顺利着陆。不过,这势必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要有非同寻常的气质才能做得好。”

“非同寻常的气质?”白岛说。

“简单来说,就是厚脸皮。”司机笑着说,“你还得知道,这里曾是石油工程的一处建设点。即便到了地面,你也可能因为栅栏和围墙无法离开,明白?”

“明白。”

白岛掏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纸钞,说不用找零了。

“你不像小警察。”司机笑着说。

白岛听了一笑,也不置可否,随即下了车。

在高速公路上步行是何种感受,白岛从未体验过。那是介于奇怪与奇妙的状态,脸颊和耳垂会不自觉地发烫。那些抽烟的男人与喝水的女人先是困惑不解,望了白岛好久,随后又像猜到什么,对他投以惊疑的目光。白岛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直走了几百米。司机说得对,要有非同寻常的气质才能做得好。

进入逃生通道前,白岛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男人和女人都在望着他,出租车司机恐怕也在望着他。各位,我先走一步,出了事故的高速公路可不是人待的地方。暗自说完这句话之后,白岛便钻进了逃生通道。

这个通道大约五米深,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尽头。门后挂着一块标志板,上面有红色的圆圈和黑色的小人,似乎是禁止入内的意思。不过,挂在门后的标志板只对进入高速公路的人有效,而白岛不在此列。解开风衣的前扣,重新绑紧鞋带,再仔细检查一遍物品是否存放妥当之后,白岛便爬下悬梯。爬到一半,他才开始观察四周的景象。司机告诉过他,这里曾是石油工程的一处建设点。的确,此处架设着不少工程器械。这些锈迹斑斑的器械已经失去用途,即使工程重新开始,也会有新的器械取代它们,它们仅仅作为废物存在于此。用不同的视角观察,或许能从它们的位置与高度来想象施工的景象。但是想象有别于现实,最好老老实实地待在头脑中,不可随意闯入现实。因为石油工程已经结束了,而现实也只有一个。

忽然,刮了一阵寒风。凉意钻进白岛的裤管,在他的全身游走。白岛打了一个寒颤,赶忙往下爬。

右脚落地溅起了不少泥浆,鞋子已是泥迹斑斑。现在没有时间在意鞋子的问题,当务之急是找到出路。悬梯位于围栏的边缘,站在围栏内眺望,可以看见远处的公共汽车站台。可是围栏顶部缠绕着锋利的铁片,想要翻出去不太现实,只能沿着边缘走一圈,寻找类似门的出口。白岛绕了半圈之后,发现了一个铁门。这个铁门高约三米,门体有明显的锈迹,单靠蛮力很难打开。但愿锁孔内没有生锈,白岛心想。他从风衣口袋里取出手套,又从裤袋中摸出两根铁丝,屈着身子捣鼓了半分钟。门锁发出卡啦的声响,铁门应声而开。离开前,白岛不忘关门,而后疾步奔向公交站台。

搭乘公交车到市中心一共花去二十分钟。下车前,白岛看了一眼手表,离五点还剩八分钟。他本不需要守着时间赶来,局长让他好好休息,明天见面也不迟。可他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安排,无论那是不是好意。他自有一套独特的行事风格,托这种性格的福,他变得越来越不讨人喜欢,错过了升官的机会。即使上司提醒过他,如果他能懂得社交礼仪,前途不可限量。他依旧我行我素,未曾感到半点遗憾。就算有人当面问他,他也只会敷衍几句,说自己不喜欢应酬云云,也不肯透露真实的想法。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怪人。

在警局的咨询前台登记完毕后,负责接待的女孩便领着白岛走向三楼。这是一个穿着半身裙的微胖美女,脚下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香味,既有柑橘香,也有木香,气味趋于中性,让白岛想起了战地鸢尾。白岛曾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闻过这个气味,那并非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许多老朋友死于非命,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活人比死人承受更大的痛苦,白岛便是这句话的例子。

女孩没有察觉到白岛的心理活动,径自大步向前走,不管白岛能否跟上。她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前站住,轻轻地敲门,等待回应。房间里的人说了一个“进”字,他的声音干哑粗糙,像嘴里塞着米糠。女孩看了白岛一眼,示意他进去。白岛对女孩说了声谢谢之后,便推开了门。

白岛刚一走进房间,就注意到地板上的红色地毯,从色泽和触感上判断,那绝对不是便宜货,也许是古董也未可知。挂在窗边的壁灯发出暖黄色光线,竖立于墙角的高大的书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装书。局长端坐在棕色方形办公桌之后,手握万宝龙钢笔,在几份文件上签字。

“局长。”白岛说。

局长抬起了头。他的面容远没有声音那般苍老,最多不过五十岁,头发像极了鬃毛刷,又硬又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眼睛是通往心灵的第二通道,局长的心灵大概正处于迷惑不解的状态。原因也许是白岛的到访,也许是棘手的案子,但是这些都与白岛无关,他没有义务替地方分局长排忧解难。

“坐吧。”局长指了指书柜旁边的沙发,继续说,“刚托朋友从意大利运回来,纯手工制作,相当精致。”

白岛点了点头。他走到沙发前,缓缓地坐下,仔细地观察过木线之后,明白这的确是高档货不假。

“我为我的唐突向您道歉。”白岛说,“我本该明天来叨扰您。”

 “无妨。”局长起身泡茶,一边倒水,一边说,“对案子有什么看法?”

 “这几乎是铁案,我查或不查都无关紧要。”白岛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局长笑着说,“即使案件已经告破,流程还得走完,如同大菜出锅,看似无足轻重,实则至关重要。”

“您的意思是,由我来负责这道菜的出锅?”白岛问。

“除你之外,恐怕没有人可以胜任。”局长说,“你是特查员,法律赋予了你相应的权利。”

“权利仅限于给大菜出锅,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白岛说。

“不存在完全的限定,任何事情都可以变通。”局长说。

白岛挑了挑眉毛,说:“如果我想重炒一遍,也在变通的范围内?”

“再炒一遍,估计菜会变味,你咽不下去,我们也咽不下去,没有必要。”局长递给白岛一个白瓷杯,说,“嫌疑人的话让你动摇了?”

“不是。”白岛喝了一口茶,浓郁的茶香让他安定下来,他一边回想,一边说,“我只见了拉夫,他看起来不像为非作歹之徒,更像喜欢与老师作对的孩子。我知道先入为主不利于办案,办案看重的并非直觉,而是证据。您知道这个案子的证据链吗?”

局长沉吟片刻,说:“报告上的证据链条完整,即使嫌疑人拒不认罪,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拉夫手写的勒索信,饭店里的证人,以及对他们进行的抓捕,这些都是可以定罪的铁证,更何况嫌疑人也都供认不讳。只是一切过于顺利,像经过排练,让人不免疑虑。”

局长笑了起来,看着白岛,目光不可捉摸。

“如果我的下属都像你这般事事留心,那么肯尼市就不会有积案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希望您不要见怪。”白岛说。

“如果你觉得有问题,大可放手调查。我们这边不会成为你的阻碍。”局长说。

“是否重新进行调查还没有确定,现在还得走一步看一步。”白岛说。

局长沉默片刻,说:“你希望为他们争取减刑?”

“减刑很难。”白岛沉思道,“现在证据确凿,法院不会同意保释的请求。况且遭到绑架的是市长千金,来自市长方面的压力非同小可。在人证和物证都充足的情况下,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改变结果。”

局长坐回了位置。他听着白岛说话,注意力却放在桌面的报纸上。

“好吧,案子先放在一边,你不必上心,走个流程即可。我差点忘记告诉你,”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请柬,“大后天是我五十岁生日,你可以带伴侣来参加宴会。”

“我在这边没有认识的朋友。”白岛说。

“哦,总会有的。”局长把请柬递给白岛。白岛不喜欢宴会,但还是接了过来。就当入乡随俗吧,联邦警局的同事提醒过他,贝肯市的局长有不小的背景,不能不给面子。

白岛把请柬放进大衣口袋里,犹豫着要不要抽烟。局长看出白岛的心思,左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局长伸手的时候,露出了腕部的手表,那是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地方分局长真是一个肥差,白岛心想。石油工程破产之后,富人的钱都打了水漂。或许是局长在各个产业都有投资,没有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才没有因为石油工程而伤到筋骨吧。

“我听说你认识那个女老师。”局长说。

“维奥拉?我们以前是同学。”白岛说。

“我很乐意卖你一个人情。”局长写了一封信交给白岛,“去看守所带她出来,她有一天的自由。”

白岛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问道:“为什么要帮她?”

“这是在帮你,不要让我失望。当然,领不领情全在于你。”局长摸了摸左手大拇指上的戒指。

“我跟她不熟。”白岛辩解道。

“她也这么说。”局长说。

“她这么说我吗?”

“你为什么不见见她?”

“我总会见她的。”白岛有些慌乱,他想去外面透透气,“我该走了,局长。谢谢您的帮助,明天我会去见她一面。”他欲言又止,起身离开。

维奥拉,这个本该淡出白岛记忆的女人,此刻又被红色的画笔勾勒出来。她参与了绑架案,现在蹲在看守所里。不出意外,等待她的将是十几年的牢狱之灾。也许能从她身上得到有用的信息,白岛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不再多想,一切等到明天再说。

雨下了一整夜,空气潮湿无比。

马路上不时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声音由远及近,随后逐渐远去。寂静的雨夜加上汽车的引擎声比安眠药更能让人产生睡意。白岛看了一会儿旅馆杂志,就熄灯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白岛在看守所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警员去了好久,才将维奥拉带出来。白岛看着她,她也注视着白岛,两人都没有说话。白岛干咳一声,沉默地带着她走出看守所。离开看守所之后,他还没有想好带她去哪里。两人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秃头,脑袋的形状不算难看,不过,怎么看都像平庸之辈。维奥拉安静地缩在角落里,眯眼看着窗外,眼神里满是哀伤。她不吵也不闹,看起来有些恍惚,像一个空壳。

“去喝点东西?”白岛问。她想了片刻,微微点头。白岛问司机附近有没有酒吧。

“松原区有一家不错的酒吧。”司机说。

“就去这里。”白岛说。

司机调头驶向松原区。大雨打在车顶发出噼啪的声响,出租车置身的雨幕密集得像一条时间通道。

六年前,维奥拉和白岛在同一所大学念书。维奥拉凭借出众的相貌吸引了不少追求者,白岛也在爱慕者之列。不过,两人仅在聚会上互留号码,没有更深的交集。后来,白岛当了警察,维奥拉嫁给了一个企业家。得知维奥拉结婚的那个下午,白岛正在地方分局处理案子。报纸上刊登了维奥拉和阿尔巴结婚的消息。那个名叫阿尔巴的男人是肯尼市知名的企业家,他的公司参与了肯尼市有史以来最大的项目——石油工程。据说这项工程可以为肯尼市带来巨大的利益,开采的石油不仅可以维持肯尼市的能源需求,还能作为出口产品运输至国外。每个人都翘首以盼,而阿尔巴作为该项目的负责人更是名利双收。

但是石油工程忽然被叫停,一切土崩瓦解。

肯尼市的经济开始倒退,失业人数不断增加,阿尔巴的公司也负债累累,原本欣欣向荣的景象成了泡沫。人们不断地攻击政府,政府官员为了乌纱帽,把黑锅丢给了阿尔巴。后来传来消息,阿尔巴意死了,那是一个冰冷的雨夜,他倒在了酒吧旁边的小巷里。

白岛和维奥拉下了出租车,缓步走进酒吧。侍者上前问他们要喝点什么。

“两杯螺丝起子。”白岛说。

他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打算等到上酒之后再说话。但是维奥拉还没有等到酒端上来,就说道:“他替人背了黑锅。”

白岛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能帮我吗?”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同样是事件的受害者,活人总要承受所有的不幸和痛苦。

白岛将酒杯推到她的面前,说:“他已经死了。”

维奥拉喃喃道,他已经死了。石油工程破产之后,她就有一种预感。不过,那时只是预感,没有谁能够想到一个人会莫名其妙地死去。大家都认为阿尔巴会出国,他有大笔的钱,足够安度余生。可是人们却在冰冷的角落发现了他的尸体。

维奥拉陷入了回忆。白岛点上一支烟,送到她的手边。

“我们在他死之前就已经离婚了。”她神情恍惚地说,“那是他要求的,他早就知道结果了。”

维奥拉接过白岛的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其实他比谁都精明,不是吗?他是一个商人,从社会底层打拼上来的穷小子。这种人经历过无数风浪。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还是死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每个人都逃不过这一天,不是吗?”

白岛想了一会儿,说道:“命运让他赚了大钱,却又夺走了他的性命。幸运与不幸同时降临在他身上。”

“你们都这样想,可那是不对的。阿尔巴是一个坚定果敢的人,你绝对无法想象那不高的身子内有一颗多么坚毅的心。我看中他这一点,跟他结了婚。我们的婚姻算不上美满,他常常在公司加班而不回家,我对他有不少的怨言。可是我心里清楚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她激动得站了起来,“人人都认为他是罪魁祸首,像对待过街老鼠一样对待他。事实上,他只是替罪羊。他告诉过我,许多势力参与了石油工程,这些势力无一不是为了抢夺中产阶级的财富而来的,而这场斗争免不了东窗事发。我说我们可以出国。他说他不能看着这些势力逍遥法外。”

白岛点点头,说:“我会调查清楚的。”但是他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调查。如果阿尔巴真的是替罪羊,那么幕后的黑手又是谁?这个人在政商两界必定有不小的势力。普通人不可能做得这么好。

维奥拉的目光注视着吧台上方的电视机,电视里正在转播棒球比赛,投手大力地抛球,击球员挥棒打出了一个腾空球,但是被右外野手接杀。酒吧里的男人发出一阵嘘声。

“这个交给你了。”维奥拉摸出一条三叶草形状的项链。

“这是什么?”

“这是阿尔巴生前留给我的东西,他说如果他出了意外,就用项链打开惩治之门。”

“他留下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或许他告诉了拉夫,拉夫会告诉你一切。”维奥拉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送维奥拉回去之后,白岛打算去一趟拉夫家。他本想与维奥拉多说几句,但是紧迫的时间不允许他们再叙旧。

他只有三天时间,而后便要回去复命。他本以为这是一次休假,可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这是一件稍不留神就可能丢掉性命的案子,他可以装作没有看到,或者不作为,没有人用枪逼迫他调查。死者与白岛素不相识,说他是自然死亡,也会有一大群人相信,顺应分局的结论反而更省事。可是,分局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呢?

他在雨中一边走,一边思考。街道右边有一家水果店,店里摆着各类水果。白岛收伞走进水果店,对坐在桌柜后面的中年男人说:

“您是拉夫的父亲吗?”

中年男人靠墙坐在椅子上,他站起来之后,白岛才看清他的样貌。他的个子不高,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戴着一顶棕色的毡帽。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头灰发,一瘸一拐地绕出桌柜。

“你是什么人?”中年男人问。

“负责拉夫案子的特查员。”白岛说。

 “跟我来吧。”中年男人干脆地说。

他们进了里屋。房间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依稀可以看见杂乱的家具和电器。

“不怎么打扫。”中年男人说,“坐那边的沙发吧,我去泡茶。”

白岛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中年男人用沸水冲洗完茶具,抓几克茶叶放入茶具内,再用沸水冲泡茶叶数分钟。白岛观察他的动作,猜想他应该是一个生活有条不紊的人。

中年男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太多。他花去半生精力在这座城市打拼,从一无所有的青年,到拥有一个水果店的中年。但是,沉重的生活让他的头发变了颜色,这座城市剥削了他数十年才肯让他安稳下来。而这时,他的儿子却将因一桩古怪的绑架案进入监狱。

“他犯了大错。”中年男人说。

“每个人都会犯错。”白岛说。他刻意隐去重要的部分。

“你说的很对,每个人都会犯错,铸成的错误不可挽回,因此才要惩罚犯错者。”中年男人将茶具端到白岛面前。白岛拿起一个茶杯,轻轻地吹了一口。

“拉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了解他。他遗传了我的基因,却一点也不像我。”

“他是怎么认识维奥拉的?”

“我不知道,他从未跟我提起这件事情,我猜他通过阿尔巴认识了维奥拉,他给阿尔巴干过活,与维奥拉有交集也不奇怪。”

“拉夫给阿尔巴干过什么活,他这个年龄不是应该在学校里念书吗?”

“阿尔巴看重他的数学才能,让他去公司做有关账目的工作,具体干什么我也不知情,大概是一些阿尔巴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务。”

“这件事有必要跟拉夫问清楚,或许事情的转机就在这里。”

“你说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中年男人露出惊喜的神色,说,“我相信拉夫不会为了钱做这种倒霉事。他再调皮胡闹,本质上仍是一个孩子。前些日子,他答应我要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他不会做坏事,我是他的父亲,我了解他。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我真的……”他哽咽住了,喝了一口茶,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会尽力调查的。”白岛说。

“过去,石油工程还没有破产,他给餐馆送过外卖。”中年男人继续说下去,“那是苦力活,在太阳下汗流浃背,拿着不多的薪水,可是他没有抱怨。那是他靠力气赚回来的钱,谁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一个愿意用力气去赚钱的人,人们都觉得他不会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这个世道变得太快,人们来不及眨眼,一切就都变了。警官先生,石油工程的破产让这个城市发生了太大的变化。”

白岛久久没有说话。他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在看守所中的拉夫很可能会被法庭草率地判决。那样,事情就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而且,他作为一个外来的警察不能要求当地警察重新调查,他们不来添乱就算不错了。不用猜都知道,没有人肯帮他,这就是烫手山芋。

“我会尽力的。”白岛安慰道。

“谢谢你。”中年男人说,“我接到通知,后天就要开庭,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你有经济上的需求,我会尽力支持你。”

“我不收钱,每个人都会有他的原则,希望你能理解。”

场面有些尴尬。好在白岛的手机响了,尴尬的气氛有所缓解。白岛拿起手机,那头传来局长的声音:“白岛,你在哪里?”

“我在拉夫家,离市中心不远。”白岛说。

“刚发生了一件事情,市长对法院施加了压力,这件案子你不用费心调查了。”局长说。

“但是这件案子有很多疑点,更何况市长千金安然无恙……”

“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局长说,“白岛,你不要踏得太深,那样对你没有好处。”

“我不这样想。”白岛意识到中年男人在旁边,“事情也许还有转机。”虽然他这样说,但是他没有什么把握。

“你想当英雄是嘛。”局长笑了起来,“不过,你要接受我的劝告,不要查得太深。用不了几天,你就得回总局,兴许再过不久,你能升职加薪,我会记得你的好,为你向上头多多美言。”

“可是……”

“记得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好了,再见。”

白岛还没有说完,局长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后,白岛向中年男人说明了情况。中年男人听完,直骂当官的都是混蛋。

“别说了。”白岛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膀。

离开水果店之后,白岛沿着人行道走回旅馆。途中,他看见许多汽车驶过马路。那些都是价格不菲的豪华汽车,一般难以见到,聚集在一起更是罕见。白岛只在电视里看过这种车。在他的印象里,开这种车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

豪华汽车的出现让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次日清晨,白岛打电话到看守所,问了维奥拉的情况。他原本想与维奥拉吃午饭,但是看守所拒绝了他的请求。

他泡了一壶咖啡,花了一个上午来梳理案子。事情的起因是石油工程的破产,阿尔巴莫名其妙地死在酒吧外。随后维奥拉和拉夫策划了一起看不出动机的绑架案,而破案的过程异乎寻常地顺利。不过,一开始就认定这是绑架性质的事件过于草率,毕竟市长千金安然无恙,在失踪期间被维奥拉和拉夫照顾得相当好,甚至在警察找到她时,她也不觉得自己受过些许伤害。

但是拼凑事实还需要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否则就难以看出原貌。

午饭前有人打来一通电话,白岛接起电话,听筒里传出拉夫的声音。

“中午好,福尔摩斯先生。”

“大难临头还开玩笑。”

“俗话说得好,知足者常乐,待在看守所不失为一件乐事。”

“如果你只会说相声,我就不陪你了,吃午饭可比听相声重要得多。”

“等等,维奥拉跟我谈起你了。”

“然后呢?”

“她说你值得信赖。”

“她比你聪明不少。”

“因此有样东西要拜托你取回。”

“取东西可以,但在此之前,你要告诉我绑架市长千金的原因,以及帮阿尔巴干过什么活。”

“要注意措辞,马洛先生,我和维奥拉在保护她。”

“保护她?”白岛问,“她受到什么威胁?”

“有人要绑架市长千金。”

“什么人?”

“具体身份尚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想拉拢市长。”

“用市长千金来逼迫市长就范?”

“恐怕是这样。”

“为什么偏偏是市长?”

“我听阿尔巴说过,近期会有数额巨大的资金流向海外,市长是审核人。”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警察,难道他们的势力已经渗入警界?”

“恐怕不只是警界,他们在政商界都有不小的势力。阿尔巴说过,许多对老派观念不满的精英分子都加入了他们,越来越多来路不明的资金涌入了他们操纵的基金。各个领域都有他们的影子,他们妄图影响这个国家的经济。石油工程事件肯定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存在这个可能。但是我们需要证据,光凭猜想,怕是连蚂蚁都扳不倒。”白岛说。

“要你取回的东西就是证据,那可是银色子弹。”

“既然你们有证据,为什么早不动手?”

“光有证据可不够,谁来追责呢?”

的确,如果追责人本身就是利益的获得者,那证据就失去了意义。

“你对市长怀有戒心?”

“我不敢轻易相信大人物。”

“维奥拉也是这样想的?”

“你不该问我,你可以当面问她。”

“好吧,你们都一个德行。”白岛说,“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在哪里才能取到。”

“那是一份电子账本,里面记录了敏感账户的信息。存有这份账本的优盘放在公司办公室的保险箱里。保险箱的位置只有阿尔巴知道,他大概也没有告诉维奥拉,因为他死得太突然了。我记得钥匙是一条三叶草形状的项链,你没有丢吧?”

白岛摸了摸口袋,维奥拉给他的项链还在,这应该就是保险箱的钥匙。

听筒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然后没了声音,像有人剪断了电话线。

放下电话后,白岛立刻冲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阿尔巴的公司。

绕过几条大街,出租车在一幢高楼前停住。这幢高楼毫无生气,深色的玻璃窗放射着死气沉沉的光。白岛抬头望向楼顶,此处往日的繁华与今日的清冷让他心生悲凉。 

大楼门口有两个保安,一胖一瘦,像两名靠着滑稽的外表取悦观众的相声演员。胖保安坐在凳子上,手里挥舞橡胶警棍,敲打他那粗壮的大腿。瘦保安靠着大门,眺望远处的马路,看起来很机灵。

“你好,”白岛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瘦保安,“这边治安还好吧?”

瘦保安警惕地看了白岛一眼,想要拒绝白岛递过来的烟。白岛摸出证件,在瘦保安面前晃了一眼,瘦保安立刻露出笑脸,他接过白岛的烟,说:

“警官好,出事时来过几群闹事的人,现在都静下来了。”

 “能静下来就好。”白岛看着瘦保安的眼睛说,“你们老板的尸体在一家酒吧外被人发现,死因是脑溢血,你说怪不怪?”

瘦保安环顾四周,确认没有闲人之后才说道:

“我们都觉得老板是被杀的,凶手不是小角色。”瘦保安说,他随即又意识到什么,问,“你不知道这事?”

“我之前不负责这件案子。”白岛说。

“今天来查案子?”

“来取东西,你们老板的办公室在哪里?”

“办公室被搜查过许多次,剩不了什么东西。如果你要去,我可以带路,不过要是有人问起,你不能透露是我带的路。”

“好的,我保证。”

“有你这句话就行。”瘦保安回头对胖保安说,“胖子,我上个厕所,你留点心。”

说完,瘦保安和白岛往电梯间走去。

电梯的显示屏上播放着婚纱摄影的广告,在狭小的空间里放着这种不具有审美价值的广告,谈不上是一件舒心的事情。不过广告的投放者却达到了他们的目的,让每一个搭乘电梯的人印象深刻,尽管这不是好印象。

“早晚有一天,我要拆光电梯里的显示器。”瘦保安说。

“你应该把电梯也拆了。”白岛说,“一夜回到石器时代,就什么苦恼都没有了。”

“让现代人回到石器时代,等于要他们的命。”

“你说的没错,恐怕没有人愿意回到石器时代。因此,忍耐现代社会的毛病也是一门必修课。”白岛说。

“我恐怕不能忍受这些广告,强行往他人的脑海灌输垃圾信息是十分卑劣的行为。”

“这的确是一种卑劣的行为。倘若以此为理由,砸光电梯里的显示器,或许能得到大众的支持。但是,首先要有人勇敢地拿起榔头。”白岛说。

“榔头这东西可不是说拿起就能拿起的,非要有点勇气不可。”

“的确,勇气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电梯在九层停住了。他们出电梯后,走向右边的通道。阿尔巴的办公室在一间大会议室后面。这间办公室看起来有五十平米,房间的布局中规中矩,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从满地的文件可以想象,之前的几次搜查是如何严格。

“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拿走了。”瘦保安说。

白岛转了几圈,也没有看见保险箱的影子。

“他们拿过保险箱吗?”白岛问。

“保险箱?”瘦保安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有,他们只找到纸质文件。”

白岛站在房间中央,埋头思索。天空乌云密布,寒风从开了一半的窗户吹进房间,卷起了地上的一张白纸。那张白纸飘到墙角,一端不偏不倚地插入墙壁内。

白岛和瘦保安对视一眼,立刻冲到墙角下,打开了暗格。

“怪不得那群呆瓜没有找到。”瘦保安说。

“你家老板因为它丧了命。”白岛提醒道,“如果你不想扯上关系,最好待在门外。”

瘦保安点了点头,对白岛露出笑容,离开了房间。

白岛蹲在地上,看着保险箱上的三叶草形状的钥匙孔,钥匙孔旁边写着"rosebud"这个词。这个可怜的男人,白岛心想。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放入钥匙孔后,轻轻地转动钥匙,保险箱便打开了。保险箱内有一个银色的优盘,那是可以把许多人送进监狱的证据。白岛将优盘塞入口袋,关上了保险箱。这时,瘦保安进来提醒他,有人要上来了。

“什么人?”白岛问。

“胖子说是几个警察。”瘦保安说。

白岛将房间布置成他来前的模样,与瘦保安跑到逃生通道边蹲着。三名穿制服的警察走出电梯,领头的是一个中年警察,看起来精明干练。他们径直走向办公室,在里面不断地翻找东西。

白岛和瘦保安下了一层楼梯,在第八层的电梯间前站住。两人一起点了烟。

“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瘦保安问。

“怎么人人都喜欢问这个问题。”白岛说。

“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往下的内容就无法进行下去。”

“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与我站在一条绳上,毕竟显而易见的事情只是少数。”白岛说。

“也对,人心难测嘛。每个人都不像表象那般简单,人的孤独源于内心的复杂。”瘦保安说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为什么要帮我?”白岛问。

“因为正义的伙伴。”

“正义的伙伴?”

“就是抱着无可救药的信念的一类人。”

“这世上哪有这种人。”

“眼前不就有嘛。”

“是你?”

“是你。”

白岛不禁笑出了声。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透过缥缈的烟雾注视瘦保安的眼睛。

“有时候,我觉得这座城市很奇妙,像一处幻境。”白岛说。

“这是雨城,每逢下雨总会发生奇妙的事情。”

“恐怕与人心有很大的关系。”

“雨是一面镜子,眼前的景象都是心象。”

电梯“叮”的一声在两人面前停住,瘦保安让白岛先进去。

“为了避免麻烦,我过一会儿再下去。”

“后会有期。”白岛说。

电梯门慢慢地关上,楼层显示器上的数字不断地变小。电梯下降发出的声音在狭小的电梯间里回荡,这声音仿佛催眠曲,让白岛不断地生出宛如藤蔓的繁杂的念头。白岛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于坠落感。这让身体轻快不少,似乎杂乱的念头不受地心引力的作用,都留在了上方。接下来要做什么?白岛自问道。即使依靠账本可以挽回经济损失,可阿尔巴不能白死。

那晚,阿尔巴在酒吧喝醉了。或许他没有喝醉,只喝了几杯,因为他要与另一个人谈论正事。他们围绕账本进行谈判,但是没有谈妥,阿尔巴惹恼了对方,招来杀身之祸。

白岛出了大楼,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白岛说了酒吧的名字。

白天的酒吧没有太多的客人,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只能看见衣着朴素的学生和衣着鲜艳的女人在喝酒。酒吧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有一只摘苹果的猴子,看起来颇有墨迹测试的味道。白岛找了空位坐下,要了一杯柠檬沙瓦。一个穿裹臀裙的女人走过来,问白岛是不是一个人。白岛点了点头。

“出来喝闷酒?”女人问。

“来办事。”

“来这里不是为了喝酒,就是为了找乐子,你是哪一类。”

“都不是,你经常来这里?”

“我喜欢无拘无束的氛围,但我不是随便的人。”

“半个月前的晚上,你也在这里?”

“我记不得太久之前的事情,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记住今天,也只愿意记住今天。”

“那晚发生了一件事,也许你会有印象。”

“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回忆起什么。”

“一个男人死在了酒吧外的巷子里。”

“他长什么样?”

“一米八二的个子,一头短发,留着络腮胡,穿了西装。”

“穿西装的男人倒是见过,样貌也与你描述的相差无几。要知道,在这里碰见穿高档西装的男人可不容易,因而记忆深刻。”

“你见过他?”

“当时我在那里喝酒,”女人指了指舞池边上的一个空位,“他坐在你的位置和另一个男人喝酒。”

“另一个男人?”

“他戴着帽子,中等个子,身材微胖。”

白岛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男人的形象。

“他们聊了什么?”

“距离太远,我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女人说,“你似乎挺感兴趣。”

“我是记者,想要出一期报道,才来这里碰碰运气。”白岛说,“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他们在争吵,胖男人气急败坏地揪住西装男的衣服,差点就要大打出手。”

“胖男人长什么样?”

“当时光线昏暗,而且他戴着帽子,我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不过,他的左手拇指戴着一枚戒指。”

“你确定没有看错?”

“不可能看错,女人对珠宝有敏锐的嗅觉。”女人说。

白岛喝了一口柠檬沙瓦,盯着他那长茧的左手看了许久。服务员走过来,放了一盘水果在桌上。女人露出笑脸,示意服务员离开,然后挑起一块菠萝放入嘴中。

“或许你信了我的话,打算在报纸上搞动作。如果运气好,能毫发无损地抓到大鱼。不过,事先提醒你,这不像放鞭炮,而是危险的游戏。”

“你好像知道内情。”

“了解不多,只听说这个案子跟那个组织有关系。那个组织是庞大无比的东西,不是小人物能撼动的。”

“你说得不错,那是根植于社会的大东西,小人物再怎么费力,也只能折断几截树枝,伤不到筋骨。”

“听你的语气,好像对打击组织的兴趣不大?”

“我只是普通人,维护正义应该交给有才能的人去做,我更想躺在床上睡觉。”

“你像极了那只名为波鲁克的猪。”

“任何时代,人都不如猪快活,只要生而为人,就要背负沉重的责任活下去。”

“说得不无道理。给你一个忠告,追查到胖男人为止,结局不必挖掘到地心深处,恰到好处的距离才利于把握核心。”女人妩媚一笑,“人要学会与周遭事物保持合适的距离。”

“这话可是你说的?”

“哪能,从一位小说家的书上偷来的。”

“他必定是一位有才华的小说家。”

“善于挖掘灵感的小说家确实不多见。”

“有才能的人早晚会发光。”白岛说,“还要喝一杯?”

“不了,我该走了,书上说一个女人不应该在酒吧里同陌生的男人说太多话。”

“那一定是教人向善的书。”

女人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她招来服务员结账,随后离开了酒吧。

白岛喝完柠檬沙瓦,吃光盘子里的水果,朝电话机走去。他询问服务员能否使用电话,服务员说可以,于是他打了一个电话。大约过了十秒,对方才接起电话。

“哪位?”

听筒里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

“您好,市长。”白岛说,“我是特查员白岛,负责您女儿的案子。”

对方沉默片刻,说:

“快结案了吧?”

“是的,明天下午开庭。不过,我找您另有他事。”

“你说。”

“我手里有一份参与石油工程经济犯罪的人员名单,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你真有?”市长明显激动了几分,“快传给我。”

“我确实有,但是您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详细情况我会通过邮件告知。不打扰您了,明天见。”

谈话到此结束,白岛放下听筒,走出了酒吧。外面下着小雨,他没有撑伞,在空无一人的街道独自行走。

这不是一件扑朔迷离的案子,只要按照痕迹调查就能不费力气地解开。这时候,白岛回头才意识到,很多相互重叠且模糊不清的东西,在阴暗的角落里一点点地接近他,仿佛不是他在破案,而是案子本身在不断地朝着事实演绎。他不是一个想不开的人,只是在接近真相时,会受到焦虑的刺激。他常想,所谓的真相与事实本身究竟相差多远?

对于夜晚前走在雨中的白岛来说,他知道案子已经明朗,最终也能顺利破案,可是他却不能真正弄清楚事物的本质,只能凭着感觉模糊地知道其存在。距离,阻断了人与周遭事物的关系。对于破案者而言,这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也许正是因为这重意义,有的破案者放弃了深入挖掘案件,选择点到为止。这样做不具有根除性的效果,最多修剪枝叶,把表面打扫干净,而阴影处仍旧有肮脏的东西。但这不能成为指责白岛的理由。

回到住所,洗了一把脸,泡了一杯咖啡,白岛坐在床上,透过窗户观察街上来往的汽车。汽车开得很快,在街灯下迅疾而过。路灯一个接一个亮起,在灯光下可以看见雨点飘落的轨迹。白岛想给前妻打一个电话,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打消了念头。大事发生前他会陷入忧郁,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会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明天穿什么样的衣服参加宴会,需不需要带上一份礼物。他想着想着,觉得轻松了不少。窗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声音逐渐远去,像蒸汽波音乐,没过多久,白岛就睡去了。

白岛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他拉开窗帘,天空布了一层云,不过雨已经止住。不下雨是一个好兆头,世界又回到了现实。简单洗漱之后,白岛换上了黑色的西装。站在镜子前,他打理好发型,往手腕和脖颈处喷了一点香水。镜子里的男人用略显疲惫的目光看着他,他努力微笑,但是怎么笑都难以缓解疲惫感。

他刚一出门,就看见数目众多的豪车出现在马路,他猜想有不少有钱有势的人要去参加局长的生日宴会。宴会的时间在中午,现在还早,白岛准备先买一件像样的礼物,空手去生日宴会总不合适。接近十一点,白岛提着红酒下了电车。局长家门外停满了汽车,白岛看见市长站在人群中间,与局长握手。白岛跟着人群进入庭院,那里摆了许多桌子,桌上有不少的食物,正中间的桌子上还有一个大蛋糕。局长站在台上致词,大意是感谢所有人参加这次宴会。白岛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喝着香槟。局长说完之后,就下台跟宾客寒暄。白岛找了一个空当来到局长身边。

“局长,生日快乐。”白岛说。

“是你呀,没有带朋友来吗?”局长说。

“人生地不熟,很难有新的朋友,不过,可能老朋友会来。”白岛说,“您左手的戒指挺漂亮。”

局长看了一眼左手大拇指上的戒指,说:“妻子过世后我就一直戴着,有眼光的人见了都赞不绝口。”

“不仅价值连城,而且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阿尔巴对戒指发表过看法吗?我想他注意到了您的戒指,如果他看过的话,大概也会赞不绝口。”白岛说。

局长始料未及,连忙喝酒来掩饰慌张。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见过阿尔巴。”

“您没有约阿尔巴喝过酒吗?有人看见您出现过,您确定没有见过阿尔巴吗?”

“那晚我在家里,没有去过酒吧,你不要乱说。”

“我可没有提到酒吧。”

局长沉默了。

“您可能会想,我没有证据,不能把您怎么样。您这样想没有错,我确实没有证据,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会相信我。不过,您应该知道阿尔巴有一份名单,上面有你们的姓名和账户等信息。您肯定找过,不过没有找到。您猜那份名单在何处?”

局长憋得脸色通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你要多少钱,或者政治资源,我们能帮你得到一切。”

“我听说过你们的组织,对你们不算有敌意,但也不大喜欢。我们不巧处于对立面,不能靠金钱或者政治资源来协调。给你们一个忠告,这个世界比你们想象得要复杂,老一辈的人并非完全一无是处,总会有一些人超出你们的想象。”

“非要鱼死网破不可?你知道那两名嫌疑人还在看守所,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都要完蛋。”

局长的话刚一出口,就看见维奥拉和拉夫从门口走来,跟随他们的还有一大群联邦总局的警察。

“这……这不可能。”局长慌了手脚。

“我跟市长做了交易,只要把名单交给他,他就答应放人并协助抓捕。”

“你以为市长就干净?”局长恨恨地说。

“这世上哪有干净的人。”白岛说。

逮捕了局长与他的一众亲信,院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案子已经成为死去的东西,人们也就没有必要再念念不忘。白岛找了一张凳子坐下,他没休没止地抽烟,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雨幕,那冰冷的在风中倾斜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而后慢慢地淡去。可是,只要他还是警察,就总能感到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在做着与犯罪相同的事。不过,仅是一瞬间,要忘却还是轻而易举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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