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连载小说
[医学幻想小说]白衣乌鸦 第六章 竹

[医学幻想小说]白衣乌鸦 第六章 竹

作者: 周荀川 | 来源:发表于2018-08-25 15:56 被阅读8次
[医学幻想小说]白衣乌鸦 第六章 竹

第六章 竹

        农夫与蛇。通缉令。

        细脉。

        犬的愤怒。

        每个人都在说谎。

        你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别的孩子都在积木,滑梯和糖果面前打转,你却在角落静静地翻小人书。

        一个温柔,慈祥而疲惫的老奶奶的声音。

        这是上课,上课不能看课外书。你看的书从来用不到正地方。

        一个愤怒,严肃而扭曲的中年女性的声音。

        白痴,书呆子!你的眼镜在这里,来拿啊!书呆子!

        一群疯狂,兴奋而残忍的十几岁孩子的声音。

        像你这样人,也能考进医学院吗?你就像你读的那些历史一样,早就已经过时了。你眼睛里只有过去,看不到未来。

        一个轻蔑,但声音非常精致动听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你是乌鸦,你是白衣的乌鸦。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就是死神。

        一个苍劲,寥廓而悲凉的老者的声音。

        中医与西医,不仅仅是两种不同的医术。它们是东方与西方,传统与新潮,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是两个世界的交错碰撞。

        一个严谨,睿智的老者的声音。

        释梦是弗洛伊德手中最完美的轮盘,他用梦的解析开启了整个现代世界的序章。人类自此开始解剖自己的心灵。

        一个温润,儒雅而吐字不清晰的南方年轻男子的声音。

        抗生素是人类手中最锋利的武器,你要学会用它消灭所有负隅顽抗的病原体。所有的细菌病毒,一个也不留。

        一个冰冷,坚硬却又无比理智的声音。

        很多的声音。

        他们彼此交汇,不同的支流合并成繁茂的江河湖海。或粗糙或精致的音色渐渐汇合成浑浊的嗡鸣,不住地振动,回响。

        关关?

        一个无比温柔,羞涩,声音里藏着贫血的年轻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在对我慢慢地试探。那声音慢慢接近,笼罩在我的上空。

        关关?

        那声音伴随着一股青涩的体香,清清淡淡向我飘来。

        我感到一个高挑而瘦弱的身影,正在接近我。那脚步声拘谨而有礼貌,踏在地上生涩的脚步。

        一束长发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那长发滑顺而有弹性,瞬间让我的脸颊趋于滚烫。

        我想睁开双眼,剧烈的刺痛却蜂拥而来。

        我想移动我的身体,更加疯狂的疼痛却从右手和双腿同时到来。

        我感到一根钢针正深深镶嵌入我的右手,头上隐约传来滴滴落水的声音。我的双腿更是被封印在一双沉重的容器里,让我丝毫动弹不得。

        我深呼一口气,驱散头部的胀痛。我再度睁开双眼。

        我看到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并不大,并没有特别完美的轮廓。我看到那双眼睛下的泪痣,和隐约的雀斑。

        那瞳仁却是无比清澈,是盛夏骤雨之后洗刷一切的晴朗。

        那瞳孔明亮,一旁的眼白纯粹,没有一丝血丝。

        我肆无忌惮地开始直视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和我四目相对,却随即开始躲闪。我感到她低下了头,后退了几步。

        我看到她穿着一身拘谨的白色隔离衣,瘦弱的身体难以撑起那宽大的衣袖。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肩头更加显得单薄。

        但她却也显得更加高挑。我甚至有些怀疑,今天的她几乎要和我一般高了。也许明天她便会高过我,这样我的余生都要一直仰视着她。

        我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身体半靠在墙上,却依然是徒劳。

        我环顾四周,看到洁白的天花板。看到自己被毫针和注射器亲密接触过的手臂。我看到我的右手悬挂着点滴,双腿被沉重的石膏狠狠封印。

        我看向窗外,窗外是迷蒙的黑色,混沌荒芜。几乎看不到星星灯火。那天花板上的灯却显得无力惨白。

        我看着她,她又一次躲开我的目光。

        我于是笑了,笑得狡黠而又轻浮。

        我问她,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雨城医学联合大学附属医院住院部的病房楼。你问我我是是谁,我是陌,是你的陌呀。”

        我于是想起,她是竹。她像竹一样,瘦弱高挑温婉明媚。我想起她叫钟陌。是雨城医学联合大学临床医学系的学生。她明明比我小一岁,却比我高一个年级。临床医学系和我所在的中西医结合系相去不远,我的朋友们称他们临床医学系是“西医系的那群学生”。

        中国大陆主要有三种医科学生。我的雨城医学联合大学也有三个主要临床院系。

        中医系,中西医临床医学系,临床医学系(西医系)。

        前两种归属于中医的范畴,后一种附属于西医的窠臼。

        这两类医学生同样身穿洁白的隔离衣,却在不同的医学体系中穿梭游移。他们同样翻阅过基础课程和临床课程的厚重课本,背后却是东方与西方两种不同思维方式的信徒。一边是希波克拉底(西医的代表人物)的拥趸,一边是华佗(最著名的中医)的子弟。既相互矛盾,相互杀伐;又互相碰撞,交互错杂。或许在互相矛盾的两种理论之间,也有互相的成全。

        我是中西医临床医学系的关尔,有人说我们所学的专业是披着中医的外衣,流着西医的骨髓和血肉。但在我看来我的专业只是中医和西医一半一半而已。两种课程各占一半,像一把菜刀生硬地把西瓜一劈两半。

        陌是临床医学系的翘楚。白天,她穿着拘谨压抑的黑色校服,她是钟。那个点名册上从没有缺席的钟。傍晚,她在实验室里穿着宽松的白色隔离衣。她是钟陌,那个在各种实验切片下疲于奔命的钟陌。直到午夜,她脱下白色隔离衣。她穿上素色长裙,她是竹。是我的陌。

        我低头想搜寻手机,却发现我正穿着一身医院病人通用的宽松睡衣。随身的一切物品都不见踪迹,而原本佩带手表的地方正空空如也。

        “现在是几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每天都要去实验室帮忙的吗?还有,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出现在这里?”

        “现在是,九月一日的晚上七点呀。新的学期就在今天刚刚开始。我最近好像是不需要再去实验室了呢。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半坐在我的病床之上,白色隔离衣和我的身体只隔着一层浅浅的棉被。我感受到了她温热的体温,我直勾勾地望着她,盯着她明媚的眼珠。

        “我问了你三个问题,为什么你只回答了我两个?”我唯一还能活动的左手向她的右手探去,她触电一样躲开。

        “你受伤了,不要你乱动。”她清浅的嘴唇微张,黑色的眼珠里满是我的影子。

        “我不乱动,那你把答案给我。”我回答。

        “接下来几个月,你即便能下床也要坐在轮椅上啦。学校会指派一个人来推着那个轮椅,尽量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我为什么会伤成这样?你们是在哪里把我找到并接到学校的?”我想起那架飞机。我并不清楚我口中的台词指的到底是谁。

        我想起那架飞机上发生的一切。

        红瞳少女。黑衣人。乌先生。老乌鸦。老校长。鹿先生。

        “你不记得了吗?你是乘高铁来学校的呀。你在的那一段车厢在即将抵达终点的时候忽然出了事故,整节车厢几乎脱离了铁轨了。还好没有人死,还好你只是骨折和轻微外伤而已......”

        “高铁?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上你的火车。”

        我看着竹的眼睛,她的眼睛流露出紧张不安,却看不到其他的复杂情绪。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生。仅此而已。

        “那之后,你就上了火车了呀。票根还在这里,你自己看。”

        竹递给我一张蓝色的车票,被雨水和污泥浸泡地几乎不成形状。

        但那张车票的激光喷墨字体却依然可以辨认。

        的确,无论姓名票价时间车程都能对得上,无懈可击。

        我感到喉咙无比的痒痛,一群好奇的魔神开始在我的舌尖攀爬吵闹。

        我想起我的父亲。他身材矮小,英俊且无比聪明。

        我想起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身着笔挺的白大褂对我上的第一课。

        孩子,以后你也许会也许不会登临医学的殿堂。但这都无关紧要。他说。

        但你一定要记得。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一定会说谎。区别只是谎言的比例或多或少而已。

        你一定要学会首先判断,和你交谈的人言语中谎言的容量。

        我于是继续看着陌。我留意到她的疲惫,憔悴和对我的关注。无论如何,看起来她都相信当时我是搭乘火车来到学校。似乎她也没有亲眼目睹我从飞机上被凌空推下的场景。我想起当时和她遭遇之后,皇妃就引领我登上了去机场的越野车。

        也许我在高铁上受了伤只是众人口中听到的托词。也许其他学生真的以为我在高铁上遭遇了事故。毕竟,那架飞机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不可告人。

        我决定不再驳斥她语言中的谬误,我现在更想接近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然后呢?”我问她。我想把言语的主动权放在她手中,而我做一个静默的看客。后发制人,随机应变。

        “然后,我就向学校学工处提交了申请表格,这样就可以每天推着你带你去上课呀。”

        “你怎么可以这样胡闹?我和你在两个不同的学院,不只是一墙之隔而已。从我的教室到你的教室要走过一大片遥远的路程。况且我和你的性别不同,难道你还能进入男生宿舍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吗?这玩笑可不好笑哦。”

        “你还不知道吗,关关?从这个学期开始因为学校教师紧缺,我们学院和你们学院要一起上课啦。再说那个推着轮椅的人,是由你自己决定的呀。那张行动困难学生监护者的表格,是要你自己签字确认的。还有你的骨折痊愈之前,就委屈小关关这几个月在病房里面将就啦。不过那样也好,我可以每天都过来照顾你。”

        “你是要我,签你的名字?”我问竹。我的脸颊慢慢开始接近她眉间稀疏的刘海。

        竹开始慢慢的躲闪,脸颊绯红。她刚刚开始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的确,这对我而言是一个莫大的诱惑。

        这个我心仪的女子,从此可以推着我,带着过穿梭这所医学院的厚重高墙。并且推着我在课堂实训室和各个医学实验室之间来回穿梭。还可以在病房里按时前来探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这看起来就像是个无比诱人的契约,是故事书里精灵口中向凡人许诺的无非拒绝的价码。

        但这不对,不太对。我开始逐渐把目光远离这里,看着这间病房。

我想寻找哪怕空气之中扭曲的痕迹。

        我留意到床头柜上散落地放置着几本书。

        林清玄的一本散文集。三毛的《稻草人笔记》。还有一本大冰的书,封面是一个咧着嘴笑的小和尚。三本书都很旧,封面开裂内页泛黄。

        “那些是你最近读的书吗?”我问竹。我还想开口对她的阅读表达赞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那三本书的作者我都毫无感觉,甚至有些厌恶他们的风格。

        “是啊,都是从旧书店买的便宜的。现在新书好贵呢,一本都要好几十块。”  竹随口说着,拿起了其中一本。我看着她揉捏着书页,我留意到她穿了一双崭新的球鞋。那球鞋一看便价值不菲,与她身上洗得褪色的长裙格格不入。我想到了这是谁送给她的礼物,但我装作没有看到。

        一股燥热的气息忽然汹涌到了我的咽喉,我感觉到我好像上火了一样。更加令我恼火的是,我不知道这火气从何而来。

        我只是继续看着竹,我留意到竹的脸色比上次所见更加苍白,她嘴唇的颜色和指甲的颜色都毫无血色。有清冷的汗滴慢慢从她额头滑下,我很确定这不是因为炎热而流下的汗珠。

        “把手伸出来,右手。”我对竹说,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的语气。我很喜欢这样和她说话。

        “好,好的。”竹顺从地伸出双手,仿佛之前无数次顺从我的各种无理要求一样。

        “我说了,是右手。不是双手”我头颅扬起,嘴角邪笑。

        “对,对不起啊。”竹听话地伸出右手,我于是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桡侧动脉。

        我伸出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把住竹的脉搏。我开始感受她的体温和呼吸,感受她手腕血管的跳动。

        触碰到心仪之人的脉搏,该是怎样的感觉?

        那便意味着,她每一丝一毫血管的律动都可由你知晓,她的五脏六腑尽在你的掌握。她的呼吸和你和呼吸都和并为一体,甚至为你所有。

        我用手指抚摸感触竹的寸脉关脉和尺脉,我的眉头流露出一丝阴翳。

        她的脉很细,很微弱。有时候你必须重重地按到骨头才能感受到微弱的跳动。但她的脉却又像溪水中的银鱼向上浮,仿佛微风吹拂鸟背的羽毛。她的脉触摸起来很不流畅,生涩好像生锈的琴弦。

        竹怯生生地望着我,像一个考试不及格要去补考的孩子巴望着我给出答案。

        “你着凉了,是外感风寒。”我对她说。

        “没,没有吧。我最近都很注意的。”竹的目光下垂,她回答的声音开始细微如同蚊蝇。

        “你的脉象很诚实,但舌头却在说谎。看起来并没有很明显的症状。我想这是因为,你用了某些方法掩盖住了这些症状。”我对她说。如此明显的浮脉,换做他人恐怕早已经高烧卧床,或者咳嗽到走不动路了。但她看起来并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出虚汗,颤抖和面色唇舌惨白。

        “因为我也是学医的呀,我吃了药的。”她终于笑笑,露出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女孩的简单笑容。

        “你吃了什么?吃了多少?效果怎么样?”我继续问她,穷追不舍。

        “头孢氨苄咀嚼片啦。很好用的,我的咳嗽已经止住了。”竹回答。

        “是抗生素类药物。为什么要吃那些东西?为什么感冒了不来找我?”我语气中有些失望,我不喜欢她吃那些东西。对她而言,那些抗生素太过猛烈直接,我无法接受那些药物长驱直入作用在她孱弱的身体。

        “可是,感冒是你们中医的说法。我们把它叫做上呼吸道感染,细菌感染当然要吃能够消灭细菌的东西了啊。”竹回答。

        她说的没错,同样一种疾病,在中西医看来可以用截然不同的两种解答。中医把感冒解释为宏观的外感风寒,而西医却通过显微镜看到了一个个肉眼看不到的细菌病毒。

        “我生气的是你吃药之前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体擅做主张。你不知道你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吗,抗生素的副作用会让你垮掉的。到时候我该怎么办,你说你要照顾我,到时谁来照顾我?”我的声音陡然高亢,语句开始咄咄逼人。

        “关关,对不起。那我以后再也不瞒着你了。再也不了。你别生气好吗?关关。”恐惧的情绪慢慢涌上她的身体,我能感到她的颤抖。

        我于是松开她的右手,拥她入怀。

        她很瘦弱,是那种随时会狂风吹倒的那种瘦弱。我左手的手臂搭在她的肩膀,希望能够平复她的恐惧。她的胆子一向很小,身体更像暴雨之夜墙头的荒草。仿佛随时会被疾风连根拔起。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我想起她在假期要照顾她木讷的哥哥和淘气的弟弟。每天清晨直到凌晨,她要帮忙家里摆路边摊。街边烧烤摊的黑色浓烟熏染在她脸上,直至熏烧出她稚嫩的眼泪。装满煤块的蛇皮袋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让她的双手凸显一道道青筋。我回忆起每次等到她忙完我偷偷给她打电话时候她语音中的窃喜,她允诺带我去乡下的承诺。她身上有乡间草木的纯粹,泥土的芳香。而我,是一个城市中长大的独生子女。陪伴我的一直都是了无生命的玩偶,灰尘遮蔽的古书。阴暗燥热充斥污染的城市夜空。那市中心的天幕渲染了霓虹灯的闪烁,看不到一颗星星。

        我和她是如此不同。但如此不同的两个人,是怎样猝然相逢邂逅相知的呢?

        我在记忆的长廊中徜徉寻踪,这一段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我努力圆睁双眼,想从记忆的碎片中窥视一丝蛛丝马迹。但剧烈的头痛却随之袭来,我只得放弃在记忆碎片之中继续回溯。

        “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问在我怀中的竹。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呀,要我讲给你听吗?”

        很痛。刺痛,胀痛。大脑中的血管收缩痉挛,血液中每一粒血红蛋白都仿佛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不,不是现在。总有一天我会给你这个选项的。”我把手指停留在竹的唇上,竭力控制住自己头颅的震颤。

        “关关,你起身太久了,快躺下吧。”我任由竹把我再度固定在床上,她在我颈下垫上柔软的白色枕头。之后竹给我裹上一层轻灵的夏凉背,动作娴熟而利落。

        我忽然发现我的身体已经渐渐沦落为断线的傀儡,任由他人摆布。

        我开始感到慌张。尽管竹在我身旁,但这病房惨白的灯光让我感觉到压抑又闭塞难忍。

        我平复呼吸,我想起之前每一次这种不安感来临之时我应对的举措。

        在我还是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在心灵慌乱的当口端起一本书籍用来自我保护。如同纳粹党卫军遇到盟军端起手中精锐致命的mp40冲锋枪。

        书籍是我的刀剑,是我的盾牌,也是我的堡垒和封地。

        翻开那泛黄的纸页,一行行文字之中不但隐藏着过去,也开示着未来。

        当你明白过去和未来的星轨,就不会因为此刻一瞬间的无星之夜而张皇失措。

        “陌,我要看新闻。”我需要接触更多的信息来缓解我的焦虑。我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但依然是命令的口吻。

        “关关,是要看电视吗?”竹顺势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手指探向红色的电视开关键。

        “不,给我一份报纸。我要看纸质的新闻。或者一份杂志,一本书也好。只要是纸就好。”我不喜欢看电视。那显像管交织之后编织出来的彩色一直让我呕吐和眩晕。我不喜欢动态的视频和图画,而钟情于静态的文字。

        “好的,校报可以吗?”竹递过来一叠泛着油墨香味的铜版纸。那种香味是纸质媒体独有的味道,每每令我垂涎欲滴。

        “关关,饿不饿呢?我去给你拿我给你做的便当好吗?我准备了很久的。”我的眼球开始对手中光滑精致的报纸流连忘返。而竹慢慢凑了过来,下巴离我的肩膀很近很近。

        我模糊地应和了一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回答。竹的嘴角抿过微微的笑意,她一溜小跑跑出了病房。雀跃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

        我深呼一口气,在那一行行文字上聚焦。我的大脑无比纷乱,我需要猎取更多的信息。我要尽可能阅读能看到的每一个文字。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暂时的安全感。

        嗯,开学典礼。领导致辞。校长孔繁秋缺席,副校长杜伯仲代为出席。这样的官样文章可以略过了吧?

        但我脑中忽然略过那架飞机上,老校长的憔悴虚弱和无奈。他最后对我说的话,他被病原体感染后红色的瞳孔猛然在眼前浮现。

        我定了定神,翻到下一版。我对自己说现在不应该想这些事情。我需要冷静,再冷静一点。

        海底电缆出现器质性故障,即日起本校各个院系将开始限制供电。我校拟向路西法综合股份有限公司购置一批备用发电机,以备不时之需。

        路西法?我在圣经的旧约部分读过他的章节。我的脑中涌现那个上帝耶和华旁边最光芒璀璨的大天使路西法。古老的希伯来神话里面,他的戏份浓墨重彩。但这个路西法股份公司却是另外一种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我向上瞟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合影。位居中央的是一位身材矮小,但身姿笔挺的老人。老人留着书画家一样的夸张胡子,一身长衫布鞋。老人旁边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特别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中年人戴着一副品相不凡的金丝眼镜,而他脖子上的十字架更加吸引眼球。

        那十字架似乎,似曾相识。

        我校中医学院楚炎夏教授,西医学院简西宁教授等五十余名医学系教师将赴k省进行流行病学医学交流。这是本校第二次大规模赴邻省进行医学交流。我校将继续发挥流行病学传染病学的学科优势,为本省传染病学的研究治疗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嗯,往下看。

        一张色调十分阴暗的照片,照片似乎是波涛汹涌的海面。海面的波纹狰狞扭曲,几乎要失去控制。

        雨城市气象局已经发布橙色预警。近一个月台风与暴雨的频率将会远超过去几个月的总和。我校拟对进出雾岛校区的所有船只进行严格控制,以免发生任何意外。

        我忽然想起,我就读的这所医学院是整个位于一座孤岛之上的。寂静咸湿的海水团团将其环绕。这座岛地势崎岖,在历史上也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呢。海贼,殖民者,德国侵略者都曾经把它作为一座看守雨城海域的堡垒。

        但这也并不是算是新闻。对于滨海的孤岛来说,狂风骤雨其实只不过是日常的插曲而已。这座雾岛对我而言印象更加深刻的恐怕是它冬天的严寒。明明地处沿海,冬季却滴水成冰。冬季的暴风和让人难以置信的狂雪更让人仿佛穿越进北欧神话中一样。

        我开始对着校报感到厌倦,我顺手揉了揉纸页,一张附页却从报纸缝隙中滑出。

        那不是铜版纸,是一张牛皮纸。尺寸,质地都和刚才的校报大相径庭。看起来是在校报印刷完毕之后,临时附加进去的。只有特别紧急的情况,才会添加这种附页。

        我瞟了一眼,首先看到的是纸上雨城市公安局的红色公章。

        那张牛皮纸上印着一个老人的头部特写照片。牛皮纸经过特殊处理,看起来可以浸泡在水中丝毫不会褪色。

        那是一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老人,唯一能看出的大概就只有他是个老人而已。老人有一双硕大的眼睛,铜铃一样的眼珠仿佛随时都要喷薄欲出。老人的面色铁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从脸颊一直延伸到嘴唇。老人的鬓发蓬乱,看起来仿佛练功走火入魔的拳师。但老人的嘴唇和下颌却没有一点点胡须。

        老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丝毫没有岁月累计而下的臃肿而疲惫。相反,那双眼睛矍铄有神,喷射着棕色的火苗。老人头顶秃落的头发完全掩盖不住他皮肤下坚硬的骨骼,那些骨节仿佛蓄势待发。

        如果只看他的神情,没有人会怀疑摄影师和这老人有着血海深仇。

        照片背面则是粗体字的一份文书,字体十分醒目。

        公安部A级通缉令

        2018年8月,我省雨城市雾岛区发生一起罪犯保外就医逃脱并故意伤害案。

        南宫羽,男,72岁。雨城市上城区人。曾任雨城市道教协会会长,雨城市国术联合会理事。2008年因寻衅滋事并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2013年在雨城市雾岛区精神病院保外就医。2018年8月31日从雨城市精神病院蓄意逃脱。犯罪嫌疑人南宫羽在保外就医期间未经许可擅自离开医疗场所,并打伤打残医疗机关保卫人员三名。其行为已经构成逃脱罪并故意伤害罪。对雨城市提供犯罪嫌疑人南宫羽重大线索的市民,将提供十万元规格的奖金奖励。

        有意思,这十分有意思。我被这一张临时添加的附页牢牢吸引,目不转睛。反而整份校报却像侧室一样,被我冷落在一旁。

        我匆匆浏览这个名叫南宫羽的老人的履历,我发觉我想象力的触须开始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不可收拾。我开始想象这名老人的一生。想象他硬朗的身躯,偏执锋利的眼神。我开始在大脑中默默排演他大半生的轨迹。

        他身着道袍,手握道符,一身行头金丝银线。他口中念念有词,在烟雾缭绕中给许多人做红白法事。他手持刀剑呼呼生风,施展拳脚追星赶月。他粗暴地将一个无辜之人打倒在地,宛若击倒一棵枯树。他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着戴着手铐,穿着醒目橙色的囚服在一大票比他年轻的罪犯中穿行而过。他疯狂地嚎叫着用拳脚撂倒精神病院的保安,在孤高的月光下翻阅精神病院的高墙,向远方狂奔而去......

        几分钟之内,我在我大脑皮层的舞台之上演出了他的一生。他生命中的主线与支线相互交织,高潮迭起。他为何会练武术,为何会成为道士?他又为何最终与魔鬼签订了契约,放弃了度己度人的道统,成为了穷凶极恶的阶下之囚?以一介古稀之身而铤而走险越狱而逃,他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种种疑问在我心中盘旋环绕,我禁不住在无穷幻想之中,闭上了双眼。

        这时,我听到了一阵温柔而亲切的脚步声。

        我知道那一定是陌。陌将要回来了。

        陌的脚步声羞涩而又腼腆,但又极其规律。你可以在整个大会堂繁芜丛杂的人群里面,辨别出她的脚步清越而不落俗套的声音。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几乎已经能够感受到她的温柔,明媚和羞涩轻妩。

        但陌的脚步声之后,却还有别的杂音。

        那声音几乎悄无声息,它的节奏几乎和陌的脚步声吻合,陌每走一步便应和一声,严丝合缝。但陌的脚步声仍然自顾自的,并没有因为这个声音的出现而显得慌乱或者讶异。

        有人在跟踪着陌,而陌却浑然不觉!

        我猛地睁开双眼,触目所见却是一片漆黑!

        几乎无穷无尽的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连原本应当明月高悬的窗外,此刻也只有灰云遮蔽,不见星月。

        我想挣扎,想惊叫,想呼喊。周围的空气却压抑且闭塞,让我几乎喘不动气。疼痛见缝插针,从手臂和双腿同时传来。滚烫的汗珠顺流直下。

        我下意识地朝病房的门口望去,却望不见任何东西。我绝望地意识到我的眼睛还完全没有适应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挣扎着想扯开包裹着我的夏凉被,拔出碾碎身上的钢针和石膏。甚至滚下床去,爬到门外。爬到竹的身边。

        但我已经听到了竹的一声惊呼。

        一声清脆的声音。仿佛一根新鲜的藕被拦腰掰断。

        一声刺耳的声音。仿佛华美的瓷碗狠狠摔碎在地上。

        一声沉闷的声音,仿佛一个面团跌落在地。

        四声声音过后,寂静又重新在四周蔓延。连刚才一路尾随陌的声音,也几乎消失不见。

        我用几乎不见光明的眼睛直直等着门口,延续在空气中的是我视觉漫长的徒劳。

        终于我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听到了迅捷而狠准的脚步声。

        我张开口唇,我将要呼唤询问。

        但猛烈的灯光骤然把我的话头熄灭,炽热的光照黏住我的双眼,让我的双目一阵酸楚。随着那耀眼的光芒不时在我脸上移动,我感到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呕吐的欲望难以遏制。

        这样的,不是手电筒。是专门为探险量身定制的强光手电,甚至军用手电。这种手电筒足够一个孤身夜行的胆怯女子满足防身的目的。

        病房中传来了急促而不规则的呼吸声。我认出了那股气息。我感到那气息赤烈如火,几乎要喷薄欲出在我的身上。

        “阿犬,是你吗?”我呼唤他的昵称。

        “乌鸦,你不该相信那女人。更不该在你最虚弱的时候让她待在你的身旁。这无异于引狼入室,然后再把沾满鲜血的伤口展示给狼的獠牙。”

        是战犬。我平常叫他阿犬。更寻常的时光之中,他是周简川。是雨城医学联合大学中西医结合系我的同窗。我多年的死党。每一次我被他人指责或者非难,他都会像藏獒一样迅捷地来到我身旁。但我并不欣赏他痴迷用拳脚和暴力解决问题的方式我和他极其不同,但不妨碍我们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他身上一直有许多东西,过去的东西。就像我之前提及的,有五千年来的英姿勃发,也有五千年来的残忍尚武。

        战犬把手电的灯光偏离我的双眼,向下移动至我的胸膛。四周的视野终于渐趋柔和,我开始渐渐能够辨清楚周围的一切。

        战犬湿透了,雨水把他身上那一件黑色的运动背心整个黏在了他的上半身。他下半身的灰色长裤浸水后更加臃肿,但丝毫不妨碍他行动迅捷,近似无声。他的肌肉紧绷,块块隆起而不显得粗苯。那是经年累月接受中国古代传统武术训练的结果。我时常想象他像方世玉或者黄飞鸿一样,每日清晨从梅花桩和马步开始淬炼自己的身体。直到自己的血肉之躯变成了一把匕首,寒光霍霍。我想透过他的身姿望向更远的地方,望向走廊。我想去谛听竹的声音。但窗外的倾盆大雨已经倾洒而下,雨滴接吻玻璃窗户的鸣奏把其他的声音全部湮没。

        “从前在寒冷的冬夜,农夫发现了在雪地中冻得奄奄一息的蛇。农夫冻成团块的蛇抱在自己的怀抱中,宁愿牺牲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蛇冷血的脏腑。农夫给蛇温暖的床铺,雀跃的炉火。和他家中可口的洋葱汤。”

        “阿犬,别再说了。好吗?”我记得这个故事,这是在一个小学的暑假我和他一起读过的寓言。

        “当有一天,温暖的春日来临。百花齐放,河溪化冻。那时候农夫给蛇煮好了他墙上挂着的最后一个洋葱。”阿犬继续说着。此刻他的声音锋利而迅速,他说出的字一个一个跌落在地上发出声响。

        “然后蛇飞跃而起,一口咬断了农夫的喉咙。”战犬说着,回头望着走廊。走廊没有声音回应,而他脸上浮现了扭曲而兴奋的笑容。他为他刚才的行为感到愉悦,快感正在四肢来回传感。

        “我不是农夫,钟陌她也不是蛇。”我说。

        “你无数次在梦境中呢喃她,在现实中提及她。在自己苍白的记事本中引用她。但是乌鸦,我最好的朋友。你不知道你爱的不是她的温柔善良,你迷恋的只是她的身体而已。但你却始终未敢承认。”

        “阿犬,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做。那女人如你所说一样是个病秧子,她在走廊上摔倒了,连同她带的不祥之物一同打翻在地。”

        “你吓到她了。你让她在黑暗中摔倒,她为我带来的晚餐撒了一地。而你对此不闻不问。”我对他说。

        “我在替天行道。”战犬笑了,他尖锐的鼻梁和眯着的双眼就像一把一把宝刀上镶嵌的两颗明珠。但我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喜乐。他一向如此,他喜欢毁灭和破坏。他远远比我更加偏执残忍疯狂。

        “乌鸦,我会因为你的悲伤而黯然落泪,但并不代表我就要去关心其他人的死活。那女人倘若遭遇不幸,也是她罪有应得。如果能够让她难过,那我会很开心。我对你说过,我从来都不是圣母。”战犬笑了,笑的狰狞,他尖锐的门牙不像犬齿,倒像霍霍的狼牙。

        我忽然回头,望了望窗户。那窗户的玻璃脆弱,窗外雷雨轰鸣,磅礴电闪。

        “阿犬,你知道医院的窗户为什么都只能打开一点点嘛?”我睁大双眼问他,眼神万千迷离。

        “为了防止病人自杀。为了防止对病情绝望的人早日用最简单的方式解脱。乌鸦,为什么你会问这个问题?”

        “你看,阿犬。这座楼原本不是用来作为医院病房的。这善窗户刚刚好没有加装防护栏,随时可以洞开。而我现在离窗户很近,非常近。”我继续盯着他,眼神滴水成冰。

        “乌鸦,你不会的。你会成为出类拔萃的医者,才华横溢的写手。你不会的,乌鸦。你不会威胁我,不会做傻事的对吗?”他的声音流露出恐惧和不安。阿犬一向十分在乎我的感受,尤其是在五年前一个压抑的夏日傍晚我把他从一场羞辱和虐待当中拯救出来的时候。那时候他肥胖而蠢笨,像一只戴着高度近视镜的橡木桶。而我让他成为了战犬。我始终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永远只是那个低着头挺着肚子的周简川。他十分感激我,他在乎我。他甚至有时候害怕我,而我有些时候会有意无意利用他的以上所有情绪。

        我没有回答,我回头望了望那扇玻璃窗。我慢慢打开棉被,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做出姿态要离开病床。我知道我此刻虚张声势的行为在战犬看来却栩栩如生。

        乌鸦默然摇着头,他的眼珠急速旋转,口唇呆滞着张开。他慢慢向后退出病房。他没有回头看任何东西。

        “乌鸦,你不该相信那女人。你一定会后悔。你会......”他后退地越来越快,他的声音洋溢着恐惧,但随即被窗外的骤雨打窗之声所屏蔽。我这时候听到了竹的喘息声。

        那是一种疲惫而低沉的呼吸,我能感受到其中的委屈和绝望。 我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哀伤和痛苦,却徒劳地只能被这些情绪所传染。自己却无能为力。

        “陌。没事了。都没事了。有我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再伤害你。” 我想起有多少次她在我怀中对我说他爸爸打她打到她想跳楼,有多少次她被别人讥讽嘲笑报以白眼。但那些都只是过去的她,现在她是温婉明媚独立自由的竹。是我的钟陌。

        我闭着眼睛,感受着她踉跄着从走廊起身,一步一步挪到我的床前。

        我拥她入怀,我用手掌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我感受她的颤抖和痉挛,我轻轻品尝她的眼泪。

        “你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也会讨厌我?”

        “再胡思乱想,我就拿哈利波特的扫把打你啦。白痴。”

        “那你现在要干嘛?”她闭着的眼睛依靠在我的肩胛。

        “在你怀中熟睡,像个悲哀的孩子一样,可不可以?”我问竹。

        “你能不能不要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她水晶一样的小眼珠笼罩着我。

        “我只在你面前这样,只能在你面前这样。”我告诉她答案。

        “关关?”

        “嗯?”

        “时间还早,我去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可好?”

        “带我去看什么呢?”

        “学校的开学晚会,我想让你看到舞台上的我。”

        紧接着,竹站起身。她高挑的身姿迎向远方。

        我顺应她的手指所向。我的目光透过重重阴霾和暴雨,我看到远方的宏伟建筑,摇曳灯火。我听到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原本应当灯火通明的白色教学楼此时却暗夜无尽,而大礼堂正灯火通明

        “那里,是医学院的大礼堂。那是医者的宫殿,是白衣天使的城市。我和你就是在那里初遇的。新学期的序幕今晚正式启封了。关关,你想念那座城吗?”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医学幻想小说]白衣乌鸦 第六章 竹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rejgi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