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瞳中之火
苦雨洒窗,雷电交织于天幕。
我望着被疾风折磨到几乎摇摇欲坠的玻璃窗。
“陌,这样的天气你要带我横穿校园,去礼堂看演出吗?”我咽了一口口水。
“是,是这样的呀。”竹看着窗外,语气填满尴尬。
“那你带伞了没有?”我有些绝望地问道。
“嗯......我当然带了呢。”竹从床边的背包拿出两把伞,两把瘦骨嶙峋的伞。看起来只要稍稍一碰到窗外的风,这种级别的伞就会被连根吹跑。
“陌。我现在可是要坐着轮椅。这样好吗......”
“是呢,我好像太粗心了,没算到雨会这么大......”竹涨红了脸,嘴唇荡漾不自然的浅笑。
“啊,打扰了。里面有人吗?可以进来吗?”门外响起敲门声。
我还没定睛细看,陌却已经抢先朝门外吐露了一个微笑。
“白学姐,是你吗?”竹满是期待地向那个声音发问。
“你在说什么啊?站在门外的当然是白鹰。白鹰的白,白鹰的鹰。”
“进来吧,白鹰。以及请你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回应。
“哈哈,乌鸦阁下竟然也会问这种愚昧的问题?让白鹰十分地难堪哦。阁下在火车站公然 造 事 端,而后又身受重伤。如今在整个雨城医学院的话题榜上,已经牢牢占据首席了哦。”
“这么说我倒成了新闻人物了,真是荣幸。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啊。如果我记得没错,这里应该停电了对吧?”我对她有些无可奈何。
“乌鸦阁下说的极是。这里触目漆黑,更加伸手不见五指。学校当然也没有把乌鸦的病房号码大白于天下。所以,白鹰就只能去问自己的牌。所幸如在其上如在其下,我的牌从来没有骗过我。”
“哎?白学姐是用塔罗牌把关关的病房号码算出来了是吗?好厉害!”竹看着白鹰,眼神中充斥崇拜。
“不是计算呢。小竹。塔罗牌只是通过真相的一个媒介,只是需要你去解读而已。小竹你今天没带校徽呢,如果遇到学生会的那帮喽啰只怕你已经被关禁闭了吧。”
白鹰一步步向我逼近。我感受到压力。虽然我们一向是很好的朋友。但是面对整个雨城医学院最奇特的人物(之一?)我还是感到发怵。
白鹰今天穿了一身利落的运动装,这渗人的秋凉好像一点也没奈何得了她。她有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厚厚的高度近视镜几乎遮盖了她的眼睛。她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装精美的购物袋。运动裤下那两条粗腿看起来......实在有些 丰 满 。她此刻双手来回游移,几张纸牌正在手指之间往来穿梭。
“可否赐教,你是如何用几张纸片计算出我病房的号码的?”我看着门口六五七病房的三个数字,数字好像即将被暗淡的黑暗所融化。
“白鹰用的是,最最简单的三牌阵。三张牌。权杖六,星币五和宝剑七。无比清晰的牌义。我就顺着这最简单的指引一路走来了。所幸在这失去电力的黑暗之夜,并没有黑暗中的魑魅魍魉阻挡白鹰的步伐。”
“可你手里,却好像拿了四张纸牌。”我努力在捕捉她话语中的破绽。
“是呢,我手中拿了四张卡片。但这第四张并不是纸牌,而是你们两个能够在这雷雨之夜顺利观看礼堂演出的秘密。”白鹰并不是个好看的女孩子,可她此刻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镜却倒映着胜利者的笑容。
“抱歉呢,白学姐!校徽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忘记了,还好现在补救还来得及......”竹忙不迭地拿出西医学院的徽章戴在胸前,一根木杖之上盘旋着一条绿色毒蛇的标志。而白鹰回之一笑,把玩着手中的四张卡片。
我看着那西医学院木杖绿蛇的标志,心中涌过一阵寒冰暗流。看着那个徽章的感觉,让我总有些不适。
白鹰不是绰号,而是她真实的名字。她的名字就像她的声音一样,成熟而抑扬顿挫。好像无时无刻不吐露着一种殖民者对奴隶的傲气。然而她在我心中一向是个很厉害的人。理由之一是她自己从来都不太相信一切被称为科学的规则和定理。她的世界被各种神话寓言和传说填满。理由之二是她好像从未对医学有过兴趣,但每个月她仅仅靠给学校各路人马占卜就可以养活自己。自进入雨城医学院以来,她好像从未向哪位亲人要过任何形式的生活费。
“话说回来,我在揭晓这个秘密之前倒是先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两位不会真的想以大地为舞台,在如此的天气之下横穿广场上演一幕雷雨剧吧?”
我浅笑着摇了摇头,而竹红着脸低下了头。
“乌鸦,我们来打个哑谜如何?”我感到白鹰的目光透过那极其厚重的高度近视镜望着我,目光灼灼。
“他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他在他的书上贴上他小时候的照片。他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无时无刻。别人把那顶帽子当做精神病患者的呓语,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无冕之王的王冠。”
白鹰笑着展开一本书,用手中的纸牌把那本书的封面遮盖。
“你说的是顾城,诗人顾城。他在他的诗里写道: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那么你提出这个谜语,是怀着怎么样的目的?”我回答,同时又发问。
“乌鸦,你还记得我之前问过你你为什么叫做乌鸦吗?你说你喜欢爱伦坡的那首名叫乌鸦的诗歌,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爱伦坡也好顾城也好,他们某种程度上和你都是一样的人。在很多人眼中你是疯子,但你只不过和我一样是一个拥有自己世界的怪人而已。”
白鹰闲庭信步一般坐在我的床边,翻出一本平装本小说。她从扉页开始翻阅,贪婪地嗅着纸页之间的墨香。
我瞥了一眼书名,是洛夫克拉夫特写的【克苏鲁神话】。
我十分喜欢那本书。书中讲了许多无知的凡人或者聪慧的科学家被无比强大的上古邪神折磨至疯癫的故事。作者洛夫克拉夫特有家族精神病史,因此也许在别人看来是幻觉的东西在他看来却是残忍的真实。
但我们其实并不知道,精神病患者和正常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正常。对不对?也许他们都是合理的存在,只是数量上来说一个多一个少而已。
“乌鸦,本质上来讲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和你都对科学有所怀疑也都被一个传说困扰了大半个生命。我和你都喜欢从阅读中窥测背后的真相。所以当我得知你在火车上受了伤的时候,我就打算来探望你。同时打消你在雨天坐着轮椅出门的愚蠢想法。你应当知道,这所医学院在建成之前曾经是一个无比繁华的旅游景区。但十年之前的那场烈性传染病让这里变得四下萧条,满目荒芜。我们可以使用特定的权限磁卡开启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特别电梯,从哪里找到通往礼堂的小路。”
“可是白学姐,那些电梯不是一直禁止使用吗?”竹开口发问。
“是皇妃给你的权限卡片,对不对?学生会已经开始权力交接了吗?”我问白鹰。
“你们两个说得都没错。这场开学典礼只是一个开始,稍后就是如火如荼的学生会选举运动。而今年的情况又是大不一样。如今旁边k省的传染病疫情一天天严重下去,为了支援那里本校的老师一批又一批赶去增援。如今本校就如同兵力空虚的堡垒一样,教师紧缺而许多日常活动都要由学生占据主导。这也就意味着学生会的权力将会空前膨胀,说是权势滔天怕也不为过吧。”
“那你觉得今年谁会掌握学生会的最高权力呢?”我联想到刚刚看过的校报,也许k省的疫情远远比校报上的描述更加严重。
“我当然希望是我们中西医结合学院的皇妃了,但目前来看西医学院已经渐渐显出优势。快随我去礼堂吧,乌鸦。大家都想见你。寒鸦修隐会的成员已经在礼堂齐聚了,只剩下你。”
雨城医学院想来有着残忍到近乎苛刻的校规,学生之间结成团体自然是被明令禁止的。但一点都不妨碍在戒律森严的医学院的地下世界当中存在一个个隐秘而又特立独行的神秘社团。我的寒鸦修隐会就是其中之一。其中的会员不多,但都身怀特殊的一技之长。他们都是我的死党。
我转头给了旁边的竹一个眼神。示意她协助我坐上轮椅,前往礼堂。
权力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奇妙到可以让人的眼睛变绿。奇妙到男人为它杀戮,女人为它疯狂。我看着白鹰用手中的特质磁卡划开一处处藏在暗处的电梯,引领我走过幽暗而仅仅亮着应急绿灯的地下停车场。我看着她手中的卡片,有了那张卡片就相当于拥有了额外的力量,可以去这所校园中旁人触不可及的角落。可以去触碰许多普通人触碰不到的选项。当竹推着我的轮椅掠过那没有手机信号的寒冷的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我听到久久未曾见过阳光的老鼠在角落窃窃私语。
如果k省的疾病态势进一步恶化,本校势必要抽调更多的教师前往增援。可是我所在的城市雨城也是历史上传染病的多发之地。也是因此,历史长河中此地诞生了许多擅于治疗传染病的高手。尤其是我的家族,我的外祖父。可是如果雨城也爆发了传染病,怎么办?如果在老练的医疗人员不足的情况下,一群经验不足的学生来主持医学院的日常事务......
这就像是兵力空虚的堡垒,忽然被蛮族的主力袭击。唯一的结果就是生灵涂炭,灭顶之灾。
很荒诞,可是这样荒诞如同小说的事件却在一点点有血有肉,变为现实。
但我现在能够做到的,好像就只有努力把权力放到值得信任的人的手上。
但我一个中西医学院的普通学生,能够做什么呢?一个在汪洋大海之中恍惚不定的漂流瓶如何能去改变整个洋流的风向?
“乌鸦,这是最后一处电梯。从这里以后我们就可以前往礼堂的边门,我们中西医学院的学生全部汇聚在二楼。”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地下停车场。据说这地下停车场足足有四层,全盛之时一位难求。甚至在盛夏的旅游旺季,会有来海边度假的游客为了一个车位而大打出手。如今这里望之极尽萧条,幽幽的绿色冷光毫无阻挡地照耀过空无一物的巨大空间。曾经的度假天堂被十年前的那场传染病啄食粉碎,只剩下一群医科学生和老师在这里做孤独的守望者。那场传染病并不仅仅让我再十年前失去了母亲和许多亲人,每一个雨城医学院的学生都能感触到那场瘟疫之后停留在心灵百转千回的余震。或许这所医学院的每一个人都与十年前的那场浩劫脱不了干系。
我闭上眼睛任思绪迎风飞舞。我感到电梯上升的轰鸣,离开电梯之后户外空气的阴冷潮湿。我感到轮椅淌过暴雨浸yin的浑浊和泥泞。我感到我进入了一处隐蔽的边门。进入另一处不起眼而隐蔽的电梯。上升,到达。
我有些许畏怖。想到即将面对汹涌的人潮和斑斓的舞台,我的手心开始冒汗。我下意识握住了竹的双手,而她轻轻抚摸着我。她的手冰冷得可怕,我忍不住又去触碰她的手腕桡动脉。
“下次身体难受,一定要记得找我吃药。我绝不允许你再这样随意对待自己的身体。”我对竹说,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好的,我知道啦。”竹用嘴唇接近我的耳边,轻轻呢喃。
“乌鸦,我们已经到达礼堂。现在是幕间休息时间。”白鹰说。
“关关,快看呀。”竹轻轻把嘴唇凑到我耳边。
我于是睁开双眼。
我看到稀稀落落的星光,半遮半掩的银河。
星光是暗黄色的,暗淡而不低沉。像是静静在蛰伏着,随时都会苏醒。我随后意识到这是礼堂穹顶的灯光。像电影放映之时的影院一样,原本密密麻麻的照明只被点燃了少数。
这里是雨城医学院的大礼堂。也是曾经雨城市数一数二的大剧院。
礼堂共分三层,每一层都密布了鳞次栉比的座位。第一层的座位数量最多,密集的一排排座椅平视着舞台。第二层第三层则是仿佛从半空延展开来的悬空平台,可以享受自上而下俯视舞台的快感。但第二层的坐席数量只有第一层的一半,第三层则更加少得可怜。看上去大概只有几十个座位。
我留意到第一层的坐席座无虚席。而第二层上的观众稀稀落落。第三层则更加奇怪,空荡的座椅之上没有一个人落座。
此刻舞台正像出嫁的新娘一般,被幕布严密地包裹,不露出一丝缝隙。
空气中荡漾着观众的絮絮低语,杂糅着插科打诨的笑声。空气的味道十分复杂,碳酸饮料、咖啡和维生素功能饮料的浑浊气味从一层观众席向上飘来。二层观众席却飘来一股茶的清香和淡淡的苦味。
而三层的观众席,正向下飘散模糊的尘土味道。仿佛那些座椅已经数十年无人打扰。
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我发现两层观众席的观众也大不相同。
一层的观众席上坐着的是散发着罗曼蒂克气味的一对对男男女女。男同学身穿黑色燕尾服、平口礼服或者晨礼服。白色衬衣、领结和腰封一应俱全。女同学身穿颜色缤纷的晚礼服,窈窕的腰肢和细嫩的肌肤在华服之下若隐若现。绿蛇木杖的徽章在他们的胸前灼灼其华。
而二层席上的观众身穿整齐划一的灰色兜帽长袍,这本是雨城医学院用来挡雨的日常外套。这一层的观众统一佩带玉杖红蛇的徽章。和一层观众相比,他们看起来更像是纪律严明的乞丐。
白鹰在我面前开道,竹缓缓推着我的轮椅向前滑动。我尽量闭上眼睛,想回避这第二层的观众从四处向我投射而来的目光。但随着轮椅的部件作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视着我。无数双眼睛明暗的聚焦让我的脏腑烧灼,心跳迅速逾越平均的律动。
虽然他们投来的都只不过是友善、理智而好奇的目光。
直到我终于找到了最前面一排接近舞台的位置,竹把我从轮椅上扶起,我轻轻落座。白鹰潇洒地坐上我的右边座位。我轻轻叮嘱竹去寻找座位,却被她轻轻拒绝。
“关关,这一层都是你们学院的人。我待会还有节目,现在要到后台去准备啦。等晚会结束,我再来陪你好不好?”竹松开我的手,不待回答便离我而去。她手的温度还在我的指间停留,瞬间变替代为冷却的空气。
左边一只带着丝锦手套,散发着香草芬芳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之上。
“小乌鸦啊,你可算是来了呢。”窈窕妩媚,是皇妃的声音。我习惯称她为皇妃,不喜欢冷宁这个僵硬拗口的名字。我也不喜欢像学院里其他男生一样吞吐着口水称她为什么“中西医学院的维纳斯”“高冷女神”或者“旗袍玫瑰”。她对我并不高冷,但她的确最像皇妃。她标致而灵动,散发着娇柔和聪慧。但她心中有一股能量暗暗被压抑着,蚀刻在她骨髓之中的乃是攫取权力的欲望。
皇妃今天很惊艳。她身着一身紫红色的刺绣旗袍。光滑的衣料难以掩盖她全身凹凸有致的曲线。她今天化了浓妆。眼影随灯火的映照而反射着柔和的光晕,口红颜色如同十字架上缠绕的蔷薇。她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美丽女子。但在我看来,我看到的一切与旁人眼中所见的她并不相同。
我和她彼此信任,我知晓她所有的秘密。旁人看到她的姣好身姿,我看到的是她为了保持体重疯狂忌口之下的挣扎和煎熬。旁人看到她的桃溪朱颜,我看到的是整形手术之后她暗夜呻吟的辗转疼痛。旁人觉得她完美无瑕,我看到的是她的过去所为她带来的憔悴的五脏和支离的心灵。
我仔细观察着她,我在寻找其他人在她完美的皮囊上未曾留意的角落。
“皇妃,你眼角的浓妆没有遮挡住你浮肿的眼睑。这代表你熬夜了。你脸颊上的肌肉向内凹陷,这代表你已经至少三天没有规律而体面的饮食。你口红的颜色很魅惑众生,可是你美丽的长腿在颤抖。而你指甲的颜色苍白得可怕。这代表你的身体正在受到寒气的侵袭,你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疼痛。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看着皇妃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如是问道。此时此刻,她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心力交瘁的憔悴病患。与其他所有普通甚至不起眼的女生,并无不同。
“我熬了好几个大夜呢,晚上又不敢胡乱吃宵夜。今天是晚会,月事来了又不能带着暖宝宝穿着棉袄去主持节目吧。我可是要做最能吸引眼球的花瓶呢,这样也可以在几天以后从别的学院多拉几张选票。小乌鸦,你知道这个校学生会主席的位置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想输,更加输不起。”
“对手是邱瑞,西医学院那尊最好看的神像吗?皇妃有几成胜算?”我想到邱瑞,他有神像一样精致绝伦的五官,眼神却空洞生冷。我想起启程之时他在车站,手掌揽过竹瘦削的肩膀。
“小乌鸦,你都看到了。礼堂一层坐着的全部都是西医学院的学生,人数几乎是我们的两倍。二层是我们中西医学院的学生,只凭我们一个学院要把我推上全校的学生会主席,我们的人数杯水车薪。但预防学院、护理学院和针灸推拿学院却又是风吹墙头草,一直摇摆不定。今晚只是我们三个学院的开学晚会,我就已经快要忙到虚脱了呢。可是我也不知道能否能够得到西医学院哪怕一张选票。”
“三层原本应该是中医学院的人吧,可是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第三层空无一人的座椅似乎在我心中荡漾了许多涟漪,波纹越来越大。
“你说中医学院的那群怪胎吗?我倒是通知过他们,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回应。通往中医学院的山路一直都是铁门紧密。据说他们现在过得是真正古代人的生活,在雨霖山上修道呢。”
中医学院。我想起了与这个词汇相关的各种闪烁其词的传闻。自从我进入雨城医学院的三年以前,从没有和这个学院的任何一名学生打过照面。而这个学院的所有学生皆是从最保守的中医世家当中细细遴选,据说四代以上的世家不在少数。有许多人的父母或者祖父祖母甚至参与过十年之前对抗那场传染病的战争。
中医学院,西医学院与中西医学院是三种医学模式的尝试。而中医学院则是最保守最匪夷所思的那一种。在其他学院的猜测和捕风捉影的传言当中,他们好像离群索居的山中隐士。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据说整个学院的五十名学生整个学期都要居住在雨霖山上,不使用任何电器。不使用任何现代的通讯工具。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接触任何现代医学的知识,只学习最传统的古代中医知识。甚至连课本都选用的是纸质的古籍和繁体字版本的手抄课本。传言他们黎明即起,在第一抹朝阳的照耀之下习练气功。经过了一天的学习之后,在黑夜当中仰望星河,夜观天象。渐渐的,他们成了校园里神话传说一样的存在。但他们的真实面目无人知晓。
“皇妃,选举还没有正式开始。你太焦虑了。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垮掉的。”我对她有些担心,虽然对她而言整个中医学院最大的意义似乎也只是五十张活蹦乱跳的选票。
“乌鸦,你一直站在我这边,对不对?”皇妃望着我,那双魅惑众生的眼睛里面闪烁的是因为疲惫而不受控制的泪滴。皇妃轻轻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之上。
“啊哈,两位!如此浪漫的时刻,不想要庆祝一下吗?这个时候不是应该买一盒红酒巧克力送给自己心上的人儿吗?”
一个魁梧的身影掠过我的座位,皇妃把手抽了回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女生们,先生们!各位未来的神医们!你们将来都是华佗在世的人物啊,可是你们现在也会感到饥饿。马上就要开始表演节目啦,据说那是精彩的魔术。那么有什么能够比一边看节目一边吃 精 美的零食更诱惑的选项呢?”
来人身穿一身无比臃肿的灰色兜帽长袍。当他解开那长袍,只见琳琅满目的货品悬挂其间。他的长袍之内好像硬生生塞进去了一个百货大楼。
“大绅士,今天你改卖零食了吗?”我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丰满而满脸堆笑的五官。他是一个丰满而又十分灵巧的胖子,夸张的白框眼镜之下是一张白皙而光滑的圆脸。
“啊哈,乌鸦!大绅士什么都卖,大绅士的业务范围能够突破你们所有人想象力的极限!只要你给大绅士足够的赞助,从解剖教室里面的标本到你喜欢女生的微信号码,一应俱全!乌鸦,你不给我们未来的学生会主席买一盒糖果吗?看看她那低血糖的样子,给她补充一下能量是多么绅士的壮举!而你乌鸦也会得到女神的青睐!”大绅士眯起眼睛,从手中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两盒浓妆艳抹的糖果在我眼前晃荡。
“大绅士,我刚刚抽到了一张小丑的纸牌,在下一秒钟你就忙不迭地出现。你说说,这里面可有什么令人暧昧的巧合吗?”坐在我右边的白鹰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对大绅士说道。看得出来,神秘的塔罗师白鹰对大绅士也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尴尬。
“啊哈,是白鹰小姐姐!你可没有嘲弄我的理由呢。要知道你和我都是这医学院里面的生意人。区别只是我什么都卖,而你白鹰卖的是占卜的个性服务。但你那副纸牌就真的不需要保养一下吗?别忘了雨城可是一个潮湿的天堂呢,你就不怕你的纸牌在哪个阴森的晚上受潮发霉吗?”
“在发霉之前,我的牌一定会首先告诉我大绅士先生大脑发霉的确切日期。”白鹰耸耸肩,对热情推销的大绅士毫不示弱。
“啊哈,可我这里有一份独特的货物,就好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神奇!它可以让你的纸牌不再受潮。这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绅士除湿盒!而列位身为寒鸦修隐会的成员,将会享受最激动人心的折扣价!”大绅士喜气洋洋地拿出几个除湿盒,他亢奋的眼光在我、皇妃和白鹰之间往来游移。
在我的朋友列表当中,大绅士是个令人咋舌的存在。这个舌灿莲花的胖子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他报考雨城医学院完全是受他父母的逼迫。在进入这所医学院之后,他几乎从未对医学展露出丝毫的兴趣。对他父母从事的杂货零售业务却表现出病态的热忱。每一个课间都可以看到他出没于校园兜售各种紧俏货物甚至违禁的物品。虽然他被无数人贴上了奸商、黑心和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的标签,但不可否认他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学校超市的黑心垄断。值得一提的是这位睡觉时候都在盘算货物的绅士先生三年以来从未挂过科,每次考试都能够以巧合到匪夷所思的擦边球的分数蒙混过关。这让经常熬夜背书到吐血的我们十分羡慕。
不过谁也不能保证,那个每次期末考试都出没于校园暗网兜售答案的神秘人不是他。虽然此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被学校抑或是学生会抓住任何实质性的蛛丝马迹。
“啊,大绅士。请给我和我旁边的这两位小姐姐每人来一份除湿盒。”我拿出手机,调到通讯软件的支付页面准备扫描二维码。
“嘿嘿,乌鸦先生!从今天开始大绅士不再接受任何性质的在线转账,只收现金和硬币了哦。不过作为寒鸦修隐会的一员,列位在今天还可以享受一次在线支付的特权。仅限你们,别的人一律不接受。”话虽如此,他烤肠一样的手指头点击收款的选项速度却是飞快。
“你说什么?只收现金?我已经快一年没有用过现金了。”虽然雨城医学院坐落于四面皆海的孤岛---雾岛,我依然享受了网络支付的无穷便利。
“啊哈,乌鸦。你还不知道吗?从本学期开始,学校的一切消费都要以现金形式支付。所有的电子消费卡都要在不久以后作废。同时雾岛校区也不再接受任何形式的网购,各大快递公司已经拒绝向本校区投递快递了。乌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心中忽然浮现起之前竹给我看的那张校报。不久之前刚刚阅读过的只言片语触电一样在眼前往来闪烁。
海底电缆出现器质性故障。即日起本校各个院系将开始限制供电。我校拟向路西法股份有限公司购置一批备用发电机,以备不时之需。
我校五十余名医学系教师将赴k省进行流行病学医学交流。这是本校第二次大规模赴邻省进行医学交流。
雨城市气象局已经发布橙色预警。近一个月台风与暴雨的频率将会超过过去几个月的总和。我校拟对进出雾岛校区的所有船只进行严格控制,以免发生任何意外。
“皇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对坐在我左边的皇妃发问,我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一丝恐惧,一种若有若无的不安正在我心中分裂繁殖。
“乌鸦,你看了那张校报对不对?实际的情况要比那上面的陈述棘手得多。k省的传染病疫情已经快要失去控制了,学校的各位老师是赶过去救火的。根本就不是去进行什么传染病的学术交流。为了避免全国陷入更大的恐慌,所有捕风捉影的报道都被压了下去。但整个k省已经是人心惶惶,所有到k省的交通方式都被严格控制。而雨城和k省只隔了一个浅浅的海峡。一旦疫情失去控制,这里将会变成迎战传染病疫情的前哨阵地。”皇妃的目光一瞬间暗淡,她皎洁的玉手向我展示了她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十分模糊。明显是非专业人士在仓促之中拍摄而成。但我却能够看出那拍摄的地点是在医院。照片中的医院人满为患,密密麻麻的病床一直排到了走廊上。走廊上有几位面色蜡黄的医生在气急败坏地呼喊着什么。
我正要细看,那手机屏幕却已经被另一双手夺去。只见白鹰夺过手机,快刀乱麻删除掉了那张照片。白鹰原本因为零食和饮料显得优哉游哉的那张脸上,写满了压抑和凝重。
“别犯傻了,你用的是学校的无线网络。这张照片现在可是严禁传播,落到别人的手里只能落下传播谣言的口实。学生会主席明天就要开始选举了,难道你还要继续给自己制造障碍吗?”白鹰望着皇妃,眉头紧锁。
“无所谓了,如果海上风暴按现在的态势继续发展,通讯塔和电缆凶多吉少。到那时,全校的网络信号都可能不复存在。我们也许会重新过上古代人的生活。”皇妃摇摇头,一滴冷汗梨花带雨滑过她的脸颊。
“这意味着,我大绅士大发横财的机会就要来啦!等到学校全面封锁,到时候我预定的货物价格就全部由我说了算啦!列位放心,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折扣!”大绅士摆出一副大发国难财的表情,周围的压抑凝重仿佛与他无关。
“也就是说,学校勒令学生使用现金是为了一旦特殊情况发生整个校园仍能维持正常的财货流通是吗?”我感到许多令人不安的事物正如拼图一样,正从一个个零碎的图形拼凑成一幅可怖的巨大壁画。
但我仍然不知道这一系列不安的根源和究竟。
“如在其上,如在其下。或许可以这样理解。”白鹰不置可否,她仍然不住把玩着手中的塔罗牌。但我并不知道她是在纯粹地把玩还是在进行有目的的推算。
一滴冷汗蓦地掠过我的脸颊,冰冷的触感横穿我的肌肤。我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座椅,眼珠向四周游移。
我看到大绅士优哉游哉的圆脸,白鹰高度近视眼镜的银色反光和皇妃眼睑低垂之时的惆怅哀婉。
“皇妃,其他人在哪里?”大绅士、白鹰和皇妃都是寒鸦修隐会的会员,都是我的死党。但我没有在这里看到我其他友人的踪迹。我需要问清楚我挚友的行踪,以此获得更多的安全感。
“释梦师临时请假,据说是接到了一个特别棘手的单子。至于战犬,他看到那姑娘推着你的轮椅过来就赌气去一楼了。现在应该还未消气呢吧。”清澈的虚汗不住自皇妃的肌肤涌现,她颤抖着喝下了一杯饮料。
“皇妃,你在喝什么?”我亲眼看到那杯热腾腾的饮料非但没有缓解皇妃的虚弱,反而让她的双瞳更加模糊迷离。这杯饮料起了反作用。
“生姜蜂蜜饮,我最近每次月事都痛地要命,上一次开会的时候,几乎要休克了......”
“你不能再喝了,对现在的你而言蜂蜜会导致腹泻,只会让你更加虚弱。下一次,把蜂蜜换成玫瑰花瓣。让玫瑰花解开你的抑郁,好不好?”我顺势探向她的脉搏,她脾胃的关脉蠕动得厉害。
“乌鸦,节目开始了。不要再喧哗了。”白鹰小声在我耳边絮絮。大绅士过街老鼠一样收回他的全部货品,浑圆的身体一瞬间在过道蒸发。
我于是抬起头,看那幕布缓缓拉开,看那聚光灯和乐声聚焦在舞台之上。
台上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礼帽手杖一应俱全。男子优雅且腼腆,略显滑稽地挥舞着手中的文明棍。男子旁边站着一位打扮成人鱼模样的女子,身姿高挑,楚楚动人。两人身后是一件透明的巨大容器,在舞台灯光迎合下光芒夺目。两人周围站着几个中世纪帆船上水手装扮的人。
除此之外,我略微近视的双眼隔着遥远的距离再看不出任何细节。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魔术师。今天在出海的过程中,我捕获了一位人鱼,她的美丽如君所见。她的魅惑颠倒众生,而我如今要把她囚禁在我的水牢之中,让她永远做我的囊中之物!”
我立刻认出了那个模糊、温润而略微吐字不清晰的南方男子的声音。
正是那个声音在夜幕深沉之中驱动越野车横穿荒野,将我送到风城机场。将我送上那架诡异蹊跷的飞机。
他是我的老师,雨城医学院心理系副教授,钟止水。他是一个被光环笼罩的人。不到三十岁的人生履历之上写满了金盏花一般的溢美之词。他是技巧纯熟的心理咨询师。他是胆大心细的执业催眠师。他是孤高侘寂的茶人,也是剑胆琴心的古代剑术高手。更是有著作行销于世的畅销小说家。旁边的人鱼是雨城医学院的心理系讲师顾帆老师。在医学院许多学生心中,他们是金童玉女,珠联璧人。
台上的钟老师面目得意,精明的目光几乎横溢而出。只见他指挥若定一般指挥着周围的几个水手在那透明容器之中灌水,直至汹涌的清水灌满那巨大的容器。几个水手用浮夸的动作将人鱼身上捆绑了绳结,而后将人鱼整个投掷入那容器之中。
“美丽的人鱼,世人传说你身上坐拥令人目不暇接的魔法。倘若当真如此,就请你从我的水牢中逃脱吧。只有亲眼所见,我才会相信你的魔法!”望着整个被水所淹没的人鱼,穿着礼服的魔术师喃喃自语。
“水牢逃脱魔术。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流行的不列颠老式魔术。真是个毫无创意的下三滥伎俩。西医学院的节目真的是日薄西山了,真是让我昏昏欲睡。”白鹰轻蔑地低头注视着自己手中的塔罗牌,她甚至不屑地摘下了自己的高度近视镜。
“人鱼,如果你能在这五花大绑之下脱离水牢,我就放你回归大海!”魔术师得意洋洋的挥舞着文明棍,仿佛君王施展手中的权杖。
幕布缓缓合上,观众席一片死寂。
空气中静静流淌着极其细微的钟表滴答声。
大约两分钟后,幕布忽然苏醒,向两边迅速消散。
“他们给她系的是有猫腻的活结,这种把戏竟然还有人看着。”白鹰依然注视着手中的塔罗牌,轻蔑地扬扬嘴角。
幕布拉开,舞台赤裸于观众的眼前。
但美人鱼仍然整个浸没在水牢之中,面色煞白。美人鱼的双手不住地挣扎窜动,手上被捆绑的绳结却看起来越缠越紧。
台下一片哗然,此起彼伏的暗中非议渐渐失控成了沸腾的喧嚣。
魔术师回头望着水牢中的美人鱼,手中的手杖跌落于地。
旁边的水手面面相觑,最靠边的两个开始朝后台奔去。
一个身材魁梧的演员从一侧冲出,手握着一柄木锤。
“这不是表演,顾帆老师要溺死了。”皇妃面色惨白,霍然起立。白鹰猛地戴上眼镜,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叫两个会行针的同学去一楼,其他人谁也不许动。”皇妃朝旁边的一位本学院的同学吩咐命令,她的声音掩不住她肢体的发颤。
魁梧的演员举起木锤,咆哮着砸向水牢。
一锤。蜘蛛网样的裂痕在水牢上涌现。
两锤。那裂痕迅速增殖膨胀。
三锤,四锤。
第五锤落下。水牢四分五裂。水流在压力推助之下汹涌喷出。
美人鱼顺着水流扑倒在舞台之上,脸色青紫。
魁梧的演员扔下木锤,用粗壮的双手按压着美人鱼的胸口。
距离前台较近的四五个身穿礼服的观众已经跳上舞台,其中一个上前开始检查美人鱼的口腔。美人鱼双目紧闭,仍面色发青。
两名穿着灰色长袍的同学登上舞台,却被另外五位同学拦住。魁梧的演员回头恶狠狠望了一眼,继续按压美人鱼的胸口。
“这帮西医学院的人想做干什么?这种时候还在为急救方式中西有异而争执吗?”一丝愠怒涌上皇妃的脸颊。
这时魔术师走到身穿礼服和灰白长袍的同学之间,小声说了什么。
魁梧的演员见状,十分不甘心地起身后退。
灰白长袍的一名观众迅速在美人鱼身边蹲下,几根银色的毫针在手上闪烁。他手起针落,毫针接连刺向美人鱼的手腕。
美人鱼终于有了反应,口中吐出几口清水。
台上的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幕布在这时迅速闭合。
灯光瞬间黯淡,但台下各种声音已经汹涌成一片躁动的汪洋。
“乌鸦,我要去看看顾老师。失陪了。”皇妃手中的手机嗡嗡震动了几声,她于是离开了座位快步奔向通往一楼的阶梯。
所有的事情都仿佛一气呵成地发生,在短短几十秒之内。
看起来,西医学院用来急救的心肺复苏术没有能够达到预想的效果。而中医学院的两位同学想以针刺的方式施展急救,但被西医学院的同学猝然拦下。而钟止水老师从中斡旋之后,中医学院的针刺急救得以施展。装扮成美人鱼的顾帆老师看起来已经脱离了危险。
万幸在黄金五分钟之内,溺水的顾帆老师就得到了及时的抢救。
可顾帆老师为什么没能顺利挣脱绳结,完成魔术呢?
我看着一旁的白鹰,她脸上此刻荡漾着耐人寻味的笑容。
“白鹰,你为何发笑?”我问白鹰。
“刚才幕布刚刚拉开的时候,你看没看到钟老师是什么反应?”
“我,好像没注意。”当时所有人的目光应该都集中在了溺水的美人鱼身上。
“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钟老师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他那个丢手杖的动作,是在表演。他非但没有觉得惊讶,还对水牢里面的顾老师轻轻摇了摇头。”白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眼镜片上寒光霍霍。
“各位同学,顾帆老师已经脱离危险,将被送往附属医院进行下一步的检查治疗。请大家安静,下一个节目随后开始。晚会将按既定程序继续进行,请大家继续观赏精彩的表演。”
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低沉而精致。
是邱瑞的声音。众人口中西医学院的真命天子,全校学生会主席的有力竞争者。西医学院简西宁教授最为得意的门生。让无数女生心头小鹿乱撞的白马王子。但对我来说,他只是五官精致形体修长而目光冰冷无神的一尊神像。通体毫无瑕疵,但没有属于自己的灵魂。
轻浮而喧嚣的空气在神像的声音催化之下迅速凝结,连空气中的温度竟然也似乎随之迅速坠落雪藏。高低起伏的絮语声渐渐消散无形,无数双眼睛紧紧盯住紧闭着的幕布。
舞曲在此时响起,蛰伏许久的聚光灯在一瞬间尽数点燃,光照聚焦于整个舞台。
舞台中央出现了一男一女两名舞者,红色与黑色的舞服彼此呼应。
呼应着灯光洒落脸颊,两人的眼睛在同一时刻苏醒。舞服上星星点点的装饰散发着缭乱的光芒。
一楼前排开始响起女生的尖叫声,男生的喝彩声。
二楼的女生似乎也渐渐开始躁动,但坐在我旁边的白鹰回头给了所有人一个凌厉的扫视。于是本来开始震动的二楼座椅又渐渐恢复静谧。二楼余下的男生纹丝不动,眼神中洋溢着轻蔑和敌意。
我几乎认不出来,舞台上和邱瑞手牵着手的钟陌。
此时此刻,她看起来是牵着心上之人之手浸淫于热恋的幸福少女。蔷薇色的口红和恰到好处的彩妆让本来苍白瘦弱的她显得轻灵而妩媚。她五官的缺陷被一一遮盖,只余下那高挑的身影在舞台上投射出妖冶的影子。
此时此刻,原本不起眼的钟陌找到了灰姑娘的玻璃鞋,在舞台之上涅槃重生。丑小鸭变成了万人之上的白天鹅。
可我不想看这一切,我想立刻离开。身体却忽然不再受我驱使,意念的驱动没有让我的身体挪动分毫。
我闭上了眼睛,罗曼蒂克的舞曲却无孔不入的刺入我的耳膜。一声声震动让我的头颅撕裂,膨胀,窜痛。
这时候,一个利落的身影悄然现身我的座位旁边。仿佛潜伏多时的幽灵终于浮现真身。
是战犬。他此刻被雨城医学院的灰白长袍所包裹。长袍之下,他剑拔弩张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战犬手握着一杯炽热的液体,一饮而尽。他炽热蒸腾的口唇一点点凑近我的耳际。
明明紧闭双眼,我却看到了他脸上不可一世的狰狞笑容。此时此刻,他是凶狠的暴君。大仇得报的鹰犬。残忍疯狂的爪牙。
“乌鸦,你知不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很久很久?就是现在我终于可以让你看到,那个女人的虚伪面目。你不必睁眼,你只需要静静地让我把我看到的东西讲给你听。”
“阿犬,你不该这样。你应该带我离开的。白鹰,请你让她离开。” 我有些绝望,虚无的疲惫向我四面袭来。 我把希望寄托于白鹰,我向这个刻薄的占卜师发出徒劳地求助。皇妃已经离去,大绅士不见踪迹。而我最信赖的朋友正在一下下揭开我溃烂化脓的疮疤。
“乌鸦呀,你真的不该如此执迷不悟。你要知道如果那姑娘不是你心仪已久,我甚至都不会和她说话的。我的塔罗牌和星盘已经告诉了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早已经给过你答案,但你却佯装不知。继续掩耳盗铃。抱歉,白鹰要失陪了。”
语音未落,白鹰在我紧攥着的指缝间插入了一张生冷的纸牌,而后拂袖而去。
我轻轻睁开眼,低头注视。那张塔罗牌,是逆位的力量。看起来,是一个温柔的女人想要用手臂制服一头剽悍的狮子。但倒过来看,却像一头沮丧的雄狮被一个妖艳的女人所倾倒,毫无尊严地委身于其怀抱。
“看啊,乌鸦。他们在台上彼此牵手,相视而笑。他不时怀抱着她,带着她身体在半空中滑过一个又一个精致的轮廓。他与她时而互相注视,目光含情脉脉。他的手掌抚摸过她的大 腿、腰 肢和臀 部。他贪婪的目光投射在她舞服之下裸 露的每一寸肢体上。而这些动作,他们早已经在后台演练了无数遍,练习过无数次。”战犬的声音狰狞而兴奋,为自己绘声绘色的描述无比自得。
“阿犬,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近乎是在哀求和乞降,但身旁的战犬却没有丝毫领情。他狰狞的声音愈演愈烈。
“这个女人,刚刚还在病房里与你接 吻,与你拥抱。摇身一变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她心如蛇蝎,外表清纯。实际上,她却是一个口蜜腹剑的贱骨头,一个人尽可夫的 荡 妇。”
“不,她不是。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这样做只是迫不得已,她只是太过温柔而善良。不懂得拒绝别人。”我竭力让自己的语言保持平静,不让颤抖的嗓音充斥口腔。
但我心底却开始滋生一股热流。我的脸颊滚烫,我的瞳孔变成了浸润火油的枯柴。
我的口腔涌现撕裂一般的焦渴,细碎的疼痛。我的双眼肿胀疼痛,滚烫的液体在其中沸腾升华。
火焰,从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火星开始,分裂滋生成一团团肥沃的火苗。
“看啊,乌鸦。你终于不再是怯懦的一团死水,你开始燃烧了。乌鸦,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此时此刻,你还信任他吗?”战犬双目圆睁,向我发问。
我看着他怒放的眼眶,自左向右,摇了摇头。
“乌鸦,你不再是一块冰,你开始融化了。你的双瞳正在被唤醒,被点燃。看你眼睛里的光芒,那是火焰。嫉妒的火苗,在空气中灼烧。”
“终有一日,那瞳中之火,会喷薄欲出。”
“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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