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老师止水将乌鸦引导至潜意识深处的幻境，乌鸦看到了一面镜子，和三扇门。
“正是他们。他们在中医与西医之外，在手术刀与药物之外，开启了治愈人类痛苦的第三条道路。自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开始，人类得以解剖自己的心灵。我被他们的丰功伟绩所吸引，因此决心不惜一切去追随他们的足迹。”止水先生的声音里洋溢着兴奋，他的眼睛里烛照着殉道者的光芒。
“但是啊，小尔。这是我学心理的原因，但并不是全部原因。我的母亲十年前在雨城那场瘟疫之中丧生，父亲也几乎丧命。我因为那场传染病失去了不计其数的亲人。我很庆幸能有这样一个机会，让我用我所学的心理学知识重组自己支离破碎的意识和潜意识，治愈我自己所受过的伤害。”说这番话时，止水先生的声音寂如死水，仿佛诉说的乃是别人的故事。
“那么，小尔，请你说出你的痛苦。” 止水对我说。
“是的，先生。我在开学之前被送上了一架飞机，经历了一些事情。那之后我受了伤，还做了一个梦。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痛苦并且不知所措。但我又隐隐约约觉得这些事情见不得光，恐怕只能对您说。因为您是我的心理老师，而且我绝对信任您。”我说。
“那你想先说什么，是那架飞机还是那个梦境？”止水问我。
我张开双唇，却发现现在的自己只能欲言又止。我想描述那个梦境，但剧烈的头痛几乎截断了我大脑中所有的逻辑线路。我想竭力去回忆那架飞机上发生的一切，碎裂支离的记忆破片却一片片在我大脑中切割闪回。我有口难言。
我想起了那架飞机上发生的一切。老校长。鹿先生。乌子虚。红瞳少女。黑衣人。但随记忆起伏的剧烈头痛让我只得放弃自己向记忆深处继续回溯。
“小尔，看起来你现在的状况很糟糕，不妨先喝下我为你倒的那杯茶吧。”见我有口难言，止水先生把目光投注向那杯渐渐失去热量的青茶。
我于是端起茶杯，将那杯青茶一饮而尽。
温热的液体滑过咽喉，一直流淌向我整个消化系统的深处。但那温热的液体却回荡出一股寒凉的口感，我感觉浓稠如雾的眩晕之感已经把我笼罩。
“我们今天不谈那架飞机，也不提那场梦境。我们今天不谈那架飞机，也不提那场梦境。”止水老师似乎有意把同样的话语重复了两遍，但我不得不承认他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已经把他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镶嵌入了我的意识。我现在只感到四肢乏力，昏昏欲睡。我的大脑此刻已经如同太古之初一般混沌未开。
“使我们痛苦的很多时候不是痛苦本身，而只是我们认知的尺度。小尔，今天我们要尝试一种全新的疗法。我相信，它一定终结你的全部痛苦。”止水先生喃喃道。那一瞬间他的声音好小，小到这句对白他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会把你放到弗洛伊德榻上，然后你只管按照我说的做就好。”止水先生的话语仿佛是暗示，又仿佛是命令。但我的四肢已经疲惫到无力去回应他的任何语言了。我本来就被困在轮椅之上，如今所幸闭上双眼。
我感觉止水先生轻轻起身，把我抱到了那张弗洛伊德榻之上。那张弗洛伊德榻触感柔软，像是旧式小说里让人流感往返的安乐椅。止水先生的动作轻柔谨慎，我能感到他看似纤瘦单薄的四肢隐藏了十分灵巧而强劲的东方力量。
“从现在起，听我的暗示，照我说的做。我们会开始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你从未进入的世界。”止水先生的声音近在咫尺，有一瞬间又好像渺远至不可预测。他忽近忽远声音中的每一个字，好像漂浮在半空之中。那些字一个一个蹑手蹑脚进入我的耳膜。
从那时起，全世界仿佛都在一个时间点归零。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止水老师温润的声音。
“从现在开始，认真谛听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感受自己身体的律动。闭上眼睛，我们回到你的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那杯青茶已经行至我的胃肠，冰凉的触感剧烈地搅动我的胃肠粘膜。强烈的睡意把我侵袭，但我消化系统的不适却不允许我入睡。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开始游离，我仿佛渐渐开始漂浮于半空中。我自己几乎处于入睡之前的刹那，但却迟迟未能彻底进入梦乡。
“放松自己。慢慢地放松。你的头颅正在放松，你大脑中的电波正在一点点风平浪静。你的颈椎在放松，脖颈上的血管正在一点点舒张柔和。你的双手在放松，你的十指正在自由绽放。你的胸腹在放松，你的心脏正一点点放缓。你的双腿在放松，你的肌肉正在一点点融化。”
止水老师的声音低沉，谦谨而克制。他的声音好像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眼前。好像无比清晰却字字笼罩着潮湿的雾气。好像学者吟诵沾满灰尘的古书，又好像精灵在向凡人诱导进入异界的魔咒。
“闭上眼睛，你的脚步在无尽虚空之中缓缓向前。你一直向前行走，直到你看见了一面镜子。告诉我，那是怎么样的一面镜子？镜子的材质是什么？镜子是什么形状，你从镜面之上看到了什么东西？”止水先生的声音忽然膨胀扩张，他语速骤然加快，不住地向我发问。
“那是......一片古旧的镜子，是用十分精致的红木作为边框。镜子是圆形的，其上遍布着十分神秘并且古色古香的纹理。镜子的边缘错金嵌银，散发着金属的味道。但是，那镜子上的东西，我完全看不清楚。”不知为何，我心中的想法一字不差地全部由舌头和盘托出，毫无任何的保留。
“为什么看不清楚？”止水老师向我发问。我好像听到他的汗珠滚落于地，砸在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因为镜子上覆盖着灰尘，灰尘把镜面遮挡得滴水不漏。那灰尘是纯粹的黑色，好像黑洞一样。好像即使是光也只能被那灰尘所吞噬，看不到一点点反射。”
“把那镜子上的灰尘擦掉，一点灰尘都不能留。”止水先生对我说，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先生，我做不到。我不敢接近那些灰尘，那些灰尘仿佛会把我吞噬。”我的确做不到，此刻我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只有我颤抖的舌头，能够勉强回答止水老师不住的提问。
“用心去感受，用你心脏的血液去感知，看看镜子周围有没有能够利用的物品。只要能够把那灰尘擦去，任何东西都可以。”止水先生的声音正在一点点失去控制，他音色中的理智和深沉正在一点点褪色，变质。取而代之的，是他声音里面若隐若现的兴奋和疯狂。
“先生，镜子的周围在流血。不，是那面镜子，那面镜子自己在流血。”我觉得身体的热量正一点点流失亏空，一种被抽空的感觉正在我的四肢荡漾。
“对，就是那些鲜血！把那些鲜血拿起来，用它们洗刷掉那镜子上的灰尘。然后，告诉我那面镜子上你看到了什么。”
“先生，我做不到。只要一碰到那些鲜血，我就感到触电一般疼痛。”
“不，你能做到。只要你愿意，整个宇宙都会受你的驱使。快，照我说得做，拿起那些鲜血。让那些鲜血成为你的仆人，告诉我灰尘之下的镜子上到底是什么！”止水老师的音调一声声变高，他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每一句话的末尾，几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嚎叫和威胁。
疼痛牵引着我，我强迫自己用自己的意识驱使那些鲜血。那些鲜血终于在我的痛苦扩散之下开始挪动，一点点驱散冲刷了镜面上弥漫的漆黑无垠的灰尘。灰尘一点点被鲜血浸染，镜面上的答案慢慢显露原形。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止水老师问我，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而不耐烦。
“我看到了一个人。他面色憔悴，长发披肩。他全身上下都是衰败的征兆，他长得很像我。他眼窝深陷，虚汗从每一个毛孔中溢出。他眼球充血，嘴唇干枯而朽烂。他浑身颤抖，皮肤上遍布猩红的血点。他怒目圆睁，双瞳是殷红的鲜血颜色。他看起来很像我，但我从没有留过这么长的头发。他看起来病得很重，我从未得过这么严重的疾病。”
“好的，我知道了。现在，推开那面镜子。你继续向前走。”止水老师的声音蓦地和缓了许多，我听到铅笔头的沙沙声在A4纸上起起伏伏。
“你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千万不要回头。你会看到一间房子。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一间什么样的房子。”
“老师，我确实看到了一间房子。但我的能见度很低，我只看到了房子的门。三扇门，每一扇门都不一样。”
“不要慌张，不要惊诧。要屏息凝神，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告诉我，那三扇门的样子。”止水老师的声音渐渐恢复了谦谨和克制，然而他声音中的力量和活力却在一点点消散。
“一共有三扇门，每一扇门都不一样。左边的一扇门上插着一根竹子，那扇门简陋而破旧。那扇门散发着青草和乡土的气息，是用廉价的柴木所打造。木屑一点点从门上洒落，那扇门摇摇欲坠。”
“中间的那扇门，是一扇看不出年代的铁门。门是用十分考究的钢铁打造，细腻复杂的纹路缠绕其上。那些蜿蜒的纹路好像来自遥远而不可即的远古，又好像来自不久之前的近代。门把手是镀金的，但因为磨损显得略有褪色。最特别的是，中间的那扇门上有一双红色的眼睛。眼睛的轮廓妩媚动人，是一位女子的眼睛。但那眼睛的瞳孔，却是殷红而血腥的鲜血颜色。”
“右边那扇门，是一扇精致而华美的白银之门。门通体用足赤的白银锻造，门框上充斥的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线条。看起来，那扇门好像是虚幻的事物。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扇门中向外溢出银色的薄雾，模糊了真实和虚无的界限。那右边的那扇门上，悬挂着一副鹿角。那副鹿角一望便无比亲切，让我想立刻去触碰。”
“除了这三扇门，那间房子是什么样子？”止水老师问道。
“不，我看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三扇门通向的是同一个所在。是一个幽深而不可测的所在。但我仍然说不清楚，那个所在究竟是什么。我感到很害怕，这三扇门我都想打开，但我好像只能打开其中的一扇门。”
“你想打开哪一扇门？”止水老师问道。
“我不知道，我感觉任何选择都意味着失去。左边那扇门上的竹子让我觉得亲切但又厌恶，中间那扇门上的红色眼睛让我觉得血脉贲张而充满诱惑。但右边那扇门上的鹿角让我觉得温暖而喜悦，让我感到脱离俗世的纯粹。”
“小尔，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三扇门所代表的意义。那三扇门，是你生命里邂逅的三个女子。但是，你总小就失去了母亲。你缺乏母爱，你太过缺乏母爱。这样有所缺损的童年经历会不利于你的感情，会让你在感情之中吃亏。所以，你现在不应该有任何感情，你应该控制你内心的欲望。你不能去接近任何女生，因为那会让你受到更加露骨的伤害。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可是老师，我真的很喜欢那些门。想触碰那门的欲望在我的心中繁衍茁壮难以遏制。我今天至少要打开其中的一扇门，否则我一定会后悔的。”我不知道我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止水老师说话。我只觉得，我的意识和身体已经几乎完全不受我自己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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