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胜口出发

作者: Mr卫道周 | 来源:发表于2022-05-06 12:17 被阅读0次

    昌平区十三陵镇西北隅刚刚进入山区地带有一座水库,德胜口水库,名字应该来自水库下边的德胜口村,不知道村名与城里的德胜门是否有关系。1960年代初,大兴水利建设,截流温榆河支流东沙河上游德胜口沟石门段,建成这座总库容约70万立方米、控制流域面积49平方公里的水库。这样的规模应该算是小型水库吧?

    德胜口水库分为上库和下库两部分,上库水坝高26米,坝顶长52米;下库水坝也有十几米高,二三十米长。水库深藏于连绵的群山中,是为太行余脉与燕山山脉过渡段,水资源还是比较丰富的。所以,每次去德胜口水库,都能看到大坝上的瀑布,飞流直下,轰然作响,在北方不多见。坝体上因此生长着厚厚的浓绿暗褐的青苔,颇有江南情调。

    第一次到德胜口水库是十几年前,刚刚研究生毕业,从中南地区的武汉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漂泊,有一阵子住在昌平。初夏的某一天,无所事事,骑一辆普通的旧自行车,从昌平城沿京青公路摸索着向山区狂奔。沿途山水美不胜收,兴致勃勃,边走边唱。彼时手机上还没有今天常用的电子地图,就那样漫无目的地瞎溜达。

    走进大山不久,到了一个叫做燕子口的地方,路边就是东沙河。突然,似乎听到隐约的溅水声声;侧耳细听,果真是水流的击打声响。遂走下公路,循水声沿河岸的崎岖小路逆流而上。此段东沙河约有二三十米宽,河床积满巨大的圆形石块和密密麻麻的鹅卵石,但仍可见几弯溪流蜿蜒隐匿其间,长途骑行带来的燥热顿时清爽。

    地势越来越高,水声也越来越清晰,清新的山间空气中似乎还洋溢着水的清香。推着自行车上行,仅仅走出三五百米,水声已成为轰鸣。抬头看,啊!一练雪白的瀑布悬挂在郁郁葱葱间,银河泄地,跳珠倒溅!

    就这样与德胜口水库不期而遇了!

    德胜口水库藏在山间,让它表现出一种深邃、静谧、安宁。京新高速和京青线缠绕着水库,高架桥凌空而过。奇怪的是,站在水库边上,竟然听不到车辆的呼啸声。无限包容的大山把入侵者的噪音消匿在它的胸怀中,群山不言,喧哗无影,造物主的伟力啊!

    初夏的京北山区,植被已经葳蕤旺盛,翠绿的、鹅黄的乔木、灌木和五颜六色的花草蒙络摇缀,参差披拂,与清凌凌的水相映成趣。徐徐缓缓的山风时而吹来,带来山间特有的清香,宽阔的水面却波澜不惊。“潭面无风镜未磨”,空气如水,水如空气,浑然天成。

    近处,可以清晰地看到修长的白条、纺锤状的鲫鱼在水面下安静游弋,皆若空游无所依,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真羡慕此方的鱼儿们,生活在如此纯净安宁之中。远处的峭壁下,几只野鸭在如镜般的水面上优雅地凫水。偶尔,一两只野鸭钻入水中,好大一会儿,在另一处悬崖下的水面中钻出来。水波纹荡漾,俄尔,水面又平静下来,四周依然无声,群山依旧无语。

    水库中间有一座凉亭,不知是水库管理所用还是其它用途。那时,水库尚未用围栏包围起来,于是,可以方便地沿着一条迂回曲折的游廊走到凉亭上。这时,德胜口水库的清澈纯净更加真切呈现在眼前。俯视碧水,阳光洒在鱼儿身上,鱼鳞熠熠生辉,甚至能够看见它们晶莹眼珠的转动。环顾群山,巍峨苍茫,层峦叠嶂,各色山林交相辉映,在身边,在上空……

    我们都在苦苦寻找世外桃源,却又觉得不过是痴人说梦。来德胜口水库吧,这里就是一处能够让你身临其境的世外桃源。听不见让人焦虑紧张的尘世喧嚣,各种不知名的鸟儿们或清脆或低沉的鸣叫、山风掠过山林的低沉呜呜声,恰恰平添了此方的安宁,不经意就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闭上眼睛,香甜地咽下一口口水,啊!外边世界压迫的沉重、生存的不易、漂泊的辛酸就像远处的一片雾霭,就像山巅悠然飘过的一缕白云,顷刻间随风而逝。你不会再觉得求职时候遇到的委屈无法承受,你不会再觉得青壮孤旅的感伤。此刻,你会像审视山峰上的一株孤树、高天的一片散云一样打量它们,原来,它们也是一种风景,无法带给你伤害,也许,它们倒是会让你在此后某些回忆时刻自豪欣慰。

    水库边、山崖下有一爿小屋,一名中年男人在屋前空地上伺弄着他的小菜园。想必是水库看守人。想象着假如能够做一名深山中的巡山护林人、水库看守人,该是多么舒心的一份职业!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四处奔波,但为了鹿马尘埃一样的功名利禄而在职场狼奔豕突,也许只是追逐浮名虚誉的浅薄,与这山间水库边怡然自得的看守人相比,是否一种我们常常嘲笑的庸俗呢?这时,似乎隐约领悟到了那些远离尘嚣的隐逸者的洒脱。人生如迷局,也许自以为高明的人们其实恰恰是自我折磨的庸碌之徒。

    一时兴起,仰天长啸,然后,脱光衣服,“噗通”一声跳进水中!

    啊!初夏的清水!


    说实话,跳进几十米深却如空气一样的清水中,起初是有一种堕入虚空的恐慌的。很快,被这山间至纯的清水包裹滋润着,被初夏山间水的清冽刺激着,一路仆仆风尘瞬间涤荡净尽,顿觉神清气爽。像一条大鲶鱼一样在水中自由地游弋,双脚肆意地扑打着清水,玉珠飞溅。远处的野鸭等水鸟们却不以为然,毫无惊色,只是安静地往更远处游走。深深地扎个猛子,深处的水冰凉刺骨,也让人更加兴奋畅快。游了一阵子,踩水站立,向下看看,自家的脚丫子清晰可见,还能够看到更深处青青的水草。

    这是生平第一次领略到水的清澈,或者说,不是来到这德胜口水库,不知世间竟然还有如许清澈透明的水。德胜口库水的清澈与游泳池池水、与所谓的纯净水不同,它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充满生命灵性的水而能够如此澄澈,只能再次感叹造化的神奇,这大山的神奇。

    从此,德胜口水库便以它的清澈深深留在记忆中。当我一次次在都市的污泥浊水中几乎窒息,澄澈的水就会在心间荡漾,带来力量、向往和希望。

    “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夫子的人生理想不过如此,吾辈何必再汲汲于名利而怨怒沉重?

    德胜口在我心中变得更加澄澈乃至圣洁,是在十年后。十年后,当我从耄耋之年的老父亲那里获悉,他竟然也曾经有过一次从德胜口出发的旅行,从此,德胜口水库便成为我心中的圣地了。

    父亲年轻时候曾经在中央警卫师服役九年,退伍后曾在县公安局做过预审员。后来,服从组织安排,从县城到了设在公社驻地的地方国营小厂,直到退休,也不过熬了一个副厂长,估计连副科级都算不上。“人往高处走”的生存欲望,在一个信奉“我是祖国一块砖,想把我往哪里搬就往哪里搬”的时代竟然被大众抛弃。信仰的神奇伟力啊!

    从儿时到如今,儿子听到的关于父亲的评价,几乎众口一词的“直正”,当然,也有个别高明的乡亲或善意或恶意地嘲笑父亲“怂人”。

    对于父亲直到晚年依然还保持着的自豪荣光,尤其众人赞同的评价,他读大书的儿子一度不以为然。当成长着的儿子被越来越多的人们认同为父亲的翻版,说实话,儿子是恐慌的、羞愧的,并且竭力想着挣脱父亲那样的所谓优良品质带来的束缚和平庸命运。

    然而,当儿子在岁月的风霜雪雨中不知不觉就成为了另一个父亲,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人生代价,逐渐成熟的儿子每次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自豪,想起众人对他的评价,却会发自内心地为父亲自豪,并且不再为自己成为另一个父亲而担忧。

    少年时期,同样性格倔强同样不善于表达情感的父子俩除了争执,似乎很少有另外的交流方式。当父亲进入耄耋之年,儿子也年岁渐长,父子俩每次见面,饭桌上开始喜欢漫不经心其实兴致勃勃地聊起过往;吃过晚饭也会各自躺在沙发上,继续唠唠叨叨:五八六零年挨饿;光着脚丫子到北大庙上学;奶奶不知道从哪儿给他们弟兄四个弄来的煮熟的红萝卜;俺团长真有福啊,有几男几女(好像分别六七个);首长为了不让他们几个帅哥被三军仪仗队抽调,就派他们去昌平农场躲了几天……

    至于儿子最感兴趣的,“你们御林军具体都干啥”“执行过什么重大神秘任务”等“机密”,父亲极少清楚地谈起,他总是一脸严肃地说,“上级说过,有纪律,啥时候都不能随便讲”。对此,母亲会嗔怪着数落两句,儿子会苦笑着摇头走开。

    父亲倒是几次讲起过这样一件事,估计是当年吃了不少苦头,以至于到了晚年还记忆犹新。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不是在说书唱戏,这是父亲的原话,至于究竟哪年哪月哪天,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也可能垂垂老矣时想说却记不清楚喽——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天刚蒙蒙亮,兵娃子奉命背着一个类似报话机之类的家伙什儿,从昌平德胜口水库附近出发,目的地——延庆。

    彼时固然还没有今天的京新高速京青线,就连狭窄的山间公路都没有,父亲是摸索着在群山中间前行的。一路上许多时候不得不手脚并用披荆斩棘翻山越岭,脸上身上不知道划了多少伤口。同时,还要仔细收听、辨别机器里种种诡异的滴滴答答。就这样走路大半天,抵达延庆县城,父亲立马儿折返,开辟了另一条陌生的山道,天黑时候便回到了军营。

    也就是说,几十年前,父亲用了一大天的时间,跋山涉水,穿越燕山的悬崖峭壁荆棘丛林,一个人孤独地圆满地完成了一次军事行动,一路上只吃了几块压缩饼干。今天,狂热于山间骑行的他的儿子也曾试图从昌平城和十三陵地区沿着不同的山区公路去到延庆,一次骑行到锥臼峪附近,一次骑行到居庸关,但两次均眺望着狰狞群山感觉前路渺茫危机重重而羞愧折返。

    “你那是弄啥哩呀?”母亲和我们问父亲。

    “不能说,那都能随便给你们说了?军事机密,有纪律,不能说!”每次,父亲都是这样一本正经地回答。

    兵娃子这么费劲吃力究竟干嘛?

    其实,今天喜欢看反特片的人们用脚都能想到,那不过是执行一次侦测山区敌台的普通军事任务,除了父亲体能和意志力够神奇神秘,其它没啥神秘的。可直到今天,已至耄耋之年的老父亲可以充满着自豪、多少也带点显摆的口气地给儿孙们讲起当年的旅程,至于那次寻常军事任务的具体目的,他从来不肯多说一个字。

    前几天,又一次骑行去到了德胜口水库。突然想起了父亲的故事,北望群山,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哪天有时间,一定要徒步重走父亲的行军路线!

    毫无疑问,父亲的职业和人生的平庸与他这种原则性、纪律性坚守的品质存在因果关系。这是一种遗憾。同时,也是这样老实巴交的或称忠诚品质让一名农家子弟能够在一个注重信仰、纪律性和原则性的时代获得相对安定的生活。这是一种幸运。在价值观迥异的不同时代,个体的命运就是被如此的遗憾和幸运左右着,身不由己地俯仰翻腾,如这飞瀑中滚落的鱼儿,如群山上空被风席卷而不见的白云……

    然而,一直认为,人类应该保持某些被历史检验的永恒的优良品质,比如纪律性、原则性坚守。作为社会性生灵,纪律性、原则性坚守是造物主赐予他的创造物能够在总是喧哗骚动的世界上好好活着的基本保障。某些堕落时代崇尚的鬼祟,不过是人类文明发育不成熟时期缺乏理性的生存伎俩,它们很实用,但它们带来的最终只有人群的混乱,它们因此是卑劣的。我坚信,当一个社会逐步智性成熟,诸如纪律性、原则性坚守等品质将成为高贵。

    许多年里,看着成长中的孩子们,常常忧心忡忡,担心他们继承了爷爷、父亲原则性、纪律性坚守的品行而让他们重蹈长辈人生发展的覆辙。今天,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成长为另一个爷爷、另一个父亲,我不再担忧,我感觉自豪和欣慰。

    孩子们,踏着爷爷的足迹,踏着父亲的足迹,从德胜口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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