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2016年的冬天,早晨十点多的太阳已经可以晒到西北房的玻璃窗上,照在铺了打了补丁的垫子的炕上,也照在了年近九十的她的脸上。她应该是不知道今天是几号的,或者说这么多年来她能分清楚的日子没有多少,在慢慢丧失了听力之后,便没有人愿意再和她多讲话,唯一愿与她对面坐着自顾自说些闲话的老妪也已经在早几年的夏天里长眠,用她的话来说:“你看她多好,解脱了,我活这么久是造孽啊。”她的时间是根据餐桌上的食物变化和进进出出的人的多少来判断的,昨天是过年,好像过了不是很久,便又要过年了。早几年她还期待着她的儿子女儿能带她去城里转一转,但是她太老了,听不真切声音,看不真切人,就算是亲如儿女,也没有人愿意担这个责任,去圆了老母亲的进城梦。大家都说:这个年纪的老人就和小孩一样,今天满足了这个要求,明天就会有另一个需要满足。这些是她不知道的,但是在诉求没有被满足之后,她也慢慢的不再提了,她当然也听不见她最亲近的人是如何笑着谈起这桩“乐事”。“我妈都要九十岁的人了,还和小孩一样,想要进城,城里哪有家里好,我们租这么点房子,来个人身子都转不开,她一个人住那么大一间房,太阳从早晒到晚,到饭点我嫂子还端过去饭给她吃,就是一天太闲了才会胡思乱想。”大家好像都觉得老人就应该默不作声,她好像也习惯了默不作声。
但今天是不同的日子,儿媳妇的妈因为和自己儿子发生了口角便搬来女儿家和她住,她其实很开心,因为她觉少,好像所有的老人都不怎么睡觉,于是她一直醒着,儿子不愿意和她睡,打工上学的孙子孙女因为她半夜总是摸着盖被子然后讲些“那些年”的奇谈,后半夜的时候还会发出很重的喘息声,渐渐的哪怕是寒暑假也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睡了。亲家母的造访对她是一件好事,虽说年纪差了近三十岁,但总有个人睡在身边也是好的,她喜欢有人在旁边的感觉。亲家母是一个看着很慈祥的老人,当然在她面前是不敢自称老人的。她手里总是握着一串常常的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大家说她是在念佛,她知道念佛,但她不识字,更听不清楚亲家母嘴巴里的念念有词,但她知道那是一种祈福的仪式,于是便拉着她讲很多关于自己的事,讲关她的儿女们的事 ,好像告诉了这样的一个祈福者,就真的能为她们带去福气一样。如果你注意观察,就会发现,听不真切声音的人对别人讲话时会不自觉的加大音量,这对“潜心修佛的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于是她执行了上帝的惩罚,为什么是上帝呢,因为我相信被她相信着的佛是不会带给她这么沉重的苦难的。于是那两个被所有人瞒了她两年的事在这个情况下被讲出来。“你别说话了,就你好好活着,娃他大妈和大姑父都死了,你活着有什么用。”她是缓了很久才听明白了这句话,对她来说要将这两个称谓定位在两个人身上是件不容易的事。可能是为了让她听的真切些,亲家母讲这话的时候很大声,大声到刚好被背着粪斗揽了柴粪准备填炕的她的三儿子林满仓听见,几乎是一瞬间,五十几岁的人像孩子一样跑到他的母亲面前,然后对丈母娘说“赶紧回,往你们自己家回,我现在就让舒芳收拾东西你和她让她和你一起回。”在厨房准备晚饭的舒芳听见这样的话拿着扫把就冲了进来,狠狠的打在满仓的背上,带着哭腔“你让我走我就走是不是,要不是你妈不死,我这会儿肯定在外面赚大钱呢,和我一起的人家都赚钱在城里买到房了,要不是因为她我能是现在这个鬼样子吗,你妈就是个拖累,不死就是祸害。”她黝黑发紫的脸上带着神气的光彩,此刻这个瘦能脱骨的农村妇女好像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公鸡,挺着早就已经被生活和沉重的劳动压弯了的并不直挺的背,以至于没有仔细注意满仓的表情,等到她注意到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了刚嫁过来时脾气暴力的丈夫以一种她不可触犯的眼神望着她,她害怕了,但是她也不肯轻易认输,因为她也清楚的知道太阳落山了,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于是带着哭腔拽着她的妈妈进了头屋反锁了门。她要等第二天,趁着这个机会坐上班车去城里,去找她的女儿,去告诉她今天满仓对她的态度,最好她能趁着这个机会能在年后去外地打工,以她的能力一定会赚很多钱,最起码摆脱了她每天端吃端喝的婆婆。她默默的看了一眼这场闹剧,然后将视线放向窗外,此刻的天空浑浊似她的眼睛,即使再用力看到的东西也是很模糊的,仔细看你就会发现,她用一只手抓着她四季都穿的打满补丁早就没有什么火气的棉裤上。今晚她的儿子就睡在她的旁边,还为她铺好了被褥,她能感受到炕很热,也能依稀听见儿子的鼾声,夜深她还是没有忍住用她那双布满了皱褶和黑斑的粗糙的手摸自己的儿子有没有盖好被子,然后便任由浊气布满枯黄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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