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雪后,院里的景愈发凄清。焦黄倒折的铜钱草,早已淹在发硬的雪下,没了踪迹。
几株半枯的老榆,鸡爪似灰细的秃枝,叉拽着仅剩的一点青绿,青绿覆着薄雪。于灰蒙蒙的天中,瑟缩着老身躯,憔悴的模样显得可怜。
凛冽的冬,一向使我畏惧,何况这铅色天中,残颓的景。走入院中,唯西墙边几根翠得发黑的竹,披着残雪,挺着骨瘦的杆,垂展着凤眼似的叶,冷潇潇地犹似瘦削的他。
【1】
如城索居已有6年,其间所识略能交心者不过三人,三人中往来最少的莫过s。
初见s,是在我刚到如城时的一个文联会上。他坐在我的旁边,苍白的长方脸,紧闭着嘴,松垮跨地穿着件土黄色半新不旧的夹克,冷板板地坐着,我们礼貌地点了点头,后来再无言语。
此后,我与他又陆续见了几次,仍是不曾言谈,心下才觉此人言语甚少。
半年后的一次颁奖会上,我方知,他竟就是音乐人“风鸣”。
雷鸣的掌声里,他穿着件咖色棉服,深灰色休闲裤,躬着瘦潇潇的身在台上接着奖杯。绚烂光鲜的台上,显得他衣服极厚,舞台极宽。
帅气的主持人站在他的一侧,让他谈谈感受。他缓缓开口道:“谢谢!”之后再无言语。舞台背景上,放大着他颧骨高突的脸,显得愈发羸瘦的不得体。
优雅的主持人接过话题,热情地念诵着,他近年来,对如城音乐的巨大贡献。
万众瞩目的台上,他犹似一截即要被焚的木头。终于在又一次雷鸣的掌声里,他得以安然下台,渐渐溶沉于那安宁、平和的黑中。
晚间聚餐,我不曾见他。席间才断断续续得知些事。
……
“听说还没结婚?”
“咋结婚?”
“来,来,先吃点这个!”
“可不!20多刚毕业,就被查出癌了。”
“据说那年快不行时,咬着牙自尽,不许他妈送他进重症监护。”
“汤来了,汤来了,喝点汤!喝点汤!”
“可不是,最后也不知咋的,就还活了下来。”
我静坐其中,心头颤然。
“现下活着也不行,只能吃点流食、软食的”
“怪不得,瘦成那样。”
“咋可不,说话都有影响…”
“来,夹菜、夹菜!”
我有些恍然了。
“来,我们走一个!”
“癌呢?都好啦?”
“咋好?也不知……”
我越发觉得,不能再坐了。
于是,躬着腰起身,朝他们一一礼貌地笑着道:“你们先慢吃,我有事,先走一步啊,慢吃啊…”便逃也似的离了那,觥筹交错的席。
屋外的夜气很是清凉,我闷塞的心,也忽而渐渐松缓了起来。
【2】
2年后,我与s因几次对接,竟也渐渐相熟了起来。但他身体一向不好,又饮食受限,是以我们间的往来,显得淡远了些。
偶有往来,大多也都是他带着些茶叶,来我家同我坐坐就走。
他来时,我便在院里茶室招待他。所谓的招待,不过一壶烫水,几瓯热茶,外加几样可有可无的茶点。
茶室里,我们隔桌相对而坐,寒暄式的客套话,三两句就完。于是便只剩各自嘬茶、默然静座。
他常一手扶杯,一手循着杯沿转圈,漫散着眼镜的眼,看着窗外的竹稍躬弯的竹。看得久了,他就又低头重新喝茶。
我曾问他:“可去相过亲?”
他抬头看了我眼,继而仰头苍凉地笑了笑:“有过一个,后来分了,也就没了。”
我一时囧然,他兀自望着窗外。一时无话可说,唯窗外竹叶,在若有若无地莎莎轻响。
后来我略有唐突地问他:“怎么就挺过来了?”
他诧异地看了我会,面上神情也渐渐冷峭了起来。好一会,才缓缓地道:“很模糊了!”
我一时有些难安,他却并不看我,仍仰着头仿佛在空中寻着什么,接着又慢慢地道:“那时年轻,父亲早就不在了。家早被我花成了个大窟窿。”
“母亲总在我睡着时,爬在我的床边,楞楞地看着我。她的脸离我很近,热呼呼的气涌在我耳边。有时昏睡里,我常见她,扑在我的床边,撕拽着我身下的床单,颤巍巍、凄惶惶地搐动着。”
“有时,又听见她在哇哇地大哭。恍惚的人影里,她那张委屈苍老的脸,敷满乱发,跪在地上与人,鼻泪交加地撕扯。”
我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低头与他杯中斟了些茶。
他执杯,喝了口,又轻轻放下,依平静地说着:“其实有些伤,时间是治不好的!有些人走了,会崩塌下一个世界。”
我一时沉默。
他仍淡淡地说着:“那时,我也不想再花她的钱了。可能牙得咬紧了,也就过来了。”他仰头喝了口茶:“其实,现在活的每一天都是赚,赚的都是她对我的可怜!”
我看着窗外的竹,些许恍惚。
过了会,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了张相片。一个穿着蓝绿色花格衬衫身材修长,抱着橘色吉他的青年,阳光下灿烂地笑着。柔和的五官,英挺的身姿,显得十分俊朗。
我想那该就是他吧!
他似问非问地道:“帅吧?”不待我回答,又扭头望着窗外:“若再来一次,我不想再咬了。”
我愣了一即,抬头悚然地看他,他却旋目盯着我,似笑非笑地用手指了指嘴道:“也不能再咬了!”
我一时心酸,却又无言。
【3】
半年后一个晚上,他忽然冒雨来,说想找我喝喝茶。我见他脸色已完全没有了一丝血色,眼神也怔愣愣的。不便多问,就从门后拿了把伞,同他一起穿过客厅去往茶室。
走到门外紫藤廊时,他突然停下独语似地说:“在这站一站吧!”
我看着那孑然一身,淹没在沉重里的他,只能无言静静同他在廊下站着。冷潇潇的雨,在爬满藤蔓的廊下,听来分外萧涩。
“走吧!”他站了会道。
我们一同入了茶室。
茶室里,我忙关了前几日忘关的窗,接着坐回主位,点开煮水器、抽水、设温、备茶、置具…
他坐在我对面,沉静静地看着我。
好一会,才慢慢开口道:“今年的秋,来得太急了些。”
我瞥了眼窗外灯下,落了一地的桂花,和墙角几株催折了的新菊。笑着道:“养花一年,看花十日。有开就有落,哪有光开,不落的。”
他听后,也笑了笑道:“也是。”
茶泡好后,微袅袅地水气缕缕上腾、然后在沉静中渐渐消隐。我们一人一杯,同以往般坐着。
他低头扶着杯,一手循着杯沿慢慢转圈:“她走了。”一声艰涩地声音,从他茶杯袅袅的水汽中传出。
我不知是谁?抬头见他低伏着背,无声地颤抖着脊梁。忽而闪电似的知道了。粘稠幽暗的,使我不得呼吸,而他也已似趴进了深渊。
临走时,他要我空了写首词。我咽下喉间难以探问的悲戚,点头应下。
几日后,我电话邀他来,他当日下午便到。
入了茶室,他见桌上放着一方锦盒,略有些讶异。我点头示意让他打开,他低头取出卷轴,凭空慢慢地横拉着展开,静静地看着。看了会后,又转身向对窗走去,呢喃喃地念着。念完后,依背朝着我,静静地站着。
我邀他来坐下,他未曾应我,只是转身收着卷轴。到了桌前,我才忽然见他眼圈微红。他并未落坐,只是拿了锦盒与我道别,就转身匆匆地走了。
【4】
两日后一个清晨,天还未亮,就有人来敲门,我连忙起身裹上外套,喊着道:“谁啊?等一下!”心下也抱怨着,是谁,这么一大早的?
趿着拖鞋开门后,才见竟是他。
我先是有些不解,接着又有些哀怨起来。他的衣物还是前日的那套。头发乱蓬蓬地翘着。满是血丝的眼,越发陷进了眼窝,嘴边也冒出了一层青黑的胡茬。脸已极为枯槁,神情却又很是平静。
他苦涩地笑了笑:“给你听个东西。”
我才发觉,他身后背着个,藏青色长条大布包。
于是连忙请他进来。
进门后,他直接邀我去茶室。
茶室里,他反向落身坐在茶凳上,双腿叉开,将布包内的古琴轻轻掏出,平放在腿间。然后两腕悬空,用手指,抹、挑、勾、打地试了下琴音。
接着他凝神闭目了会,然后朝我看了眼,要我也坐下。
我依言坐下。
他沉肩坠肘地缓了口气,双手抚在琴上。
一阵浑厚、旷远的琴音,恍若山涧流泉,在他骨节分明瘦而细长的指下流淌。悠悠柔婉之中,带着安然沉静。犹似穿透古今的梵音,不带一丝人世间的嘈杂。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弹古琴,瘦潇冰封的身形正襟危坐着。乱蓬蓬的头发下,面容庄重,透着静穆的气韵。让我幡然体悟到“心骨俱冷,体气欲仙”的古琴之境。
他依在徐徐缓缓地弹着,凝厚圆浑的琴音,在晨露凝结、秋风微凉的晨中,抚过我初醒的心田。犹似松风轻颤;亦如细雨缠绵。时而让我,如临山潭之水落;时而又入松涛之穿林。徐徐冉冉让灵魂释然的穿透生死,渺望群山远古。
接着,他也跟着低吟哼唱了起来。我骤然明白,这是他给那首词谱的曲。
低沉舒缓的嗓音,沙哑呢喃中带着悠远的沧桑。所有言语不足表达,这首词曲之境。
后来他也不唱了,只是静静地弹着。流水般静远的琴音,时而平缓、时而潇潇。渐渐又将我带回到了那个,湿漉漉廊下听雨的傍晚。
或许,这就是天地间灵魂至近的距离。
一曲终了,缭绕的余音,仍在这一室、一院中绕梁盘旋,我们静坐无声。
脑海中那些渐渐浮沉的东西,也在这余音尾韵中缓缓沉淀。沉到一片白茫茫,迷雾混沌的虚空中。
过了好一会,他缓缓地开口道:“弹完了”。”
我旋目看他,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按弦不动。镜片后的眼,也扩散出一片放空的茫然。
我转头看向院外,天已全然亮白。扭头笑着问他:“所有书中,最喜欢那个人?”
他沉思了会,慢慢道:“最喜,唐吉诃德。”
我听后,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亦与我同笑。
笑着笑着,我们又都渐渐沉默了起来。沉默到,我们各自的默然里。
过了会,他似乎有些疲惫了,连精神都消沉下去了,于是便一边收琴,一边起身道:“我走了。”
我起身应道:“好。”
之后送他到楼下,他扭头对我道:“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道:“有空常来坐。”
他笑了下、转身、离去。
我看着那抹背着硕大琴包,低头踽踽独行的伶仃背影,在微凉的风里,似乎一吹就散似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他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身,朝我摆了摆手。我极目天边,赤红的朝阳正他肩头,熠熠生辉,徐徐东升。
【5】
半年后的一个晚间。
文联的另一好友,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最近怎样?我道,挺好。他又问,最近有没有看s的圈。
我笑着道,一年难得见他发圈。友迟疑了会,让我空了,去看看。
我疑惑地挂了电话,找到S的微信,点开。
心突然紧缩地颤抖了起来。
一张抱着吉他灿烂笑着的相片,一段淡然告别人世的文字。
我用颤栗着的手,扶住眼镜,仰着头努力让泪回流。
悲怆的颤然,使我紧缩得心几近要被扑倒崩裂。不得释然的我,在凌乱的思绪中,木然静静地合了眼。窗外一片寂静,我独久久自呆坐在,空对着的桌前,徐徐幻出一个很长的梦。
在这尘芥般的人世堆里,有多少无名的伟大,都湮灭在了沉静的黑中。有多少不可逆转的宿命,都交给了灵魂来博弈。那些被命运踩在脚下,呜咽残喘着的背后,即便满是喧嚣的哗然,也不过更加激发触及了一场,在悲哀中绝不卑怯的独行。
于是无奈的他们,都在一副脆弱的泥躯下,缔造着自己澄然辉煌,然后在深刻中静静沉默地走向死亡。那是独属于他们自己的绝唱,无需人知的盛大。
于是拾身轻起,独步院中,有风徐徐吹过。茶室外的竹,又在莎莎轻响,犹似那抹形销骨立的人。我忽地就想起“良木不语千秋画,君子无言方寸磨”的话。
多年后,我早已从那沈寂的“死”中,悄然安静了起来。
但多少个寒夜的冬中,也常在那悄无声息的“死”中,深切透望出“生”的迫切来。
在这或长或短,或急或慢的“生”中,我们都终将徐徐地走向死亡,但有些人却在沉寂中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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