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杀·明京》第四章:皇城论战

作者: 原鹰 | 来源:发表于2021-12-29 12:01 被阅读0次

    此时正是五月初二卯时,京师的城门打开了,但由于还是凌晨时间尚未天亮,且由于天气变化无常挂着寒风,因此内城九门人流稀落,只是坐落在京师东南角的钦天监却是车水马龙,好些人在外面踊跃张望,却不能进去,而只能在议论纷纷。

    “你说这场论战是董其昌赢还是徐光启赢啊?”

    “当然是徐光启大人赢啊,据说这徐光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还从西洋人那里学到法术。”

    “我看不见得,董大人可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啊,加上这次还有钦天监官正张应侯,民间术士魏文魁,以三对一可是胜券在握。”

    “没错啊,京师买董其昌董大人赢的赌盘都几乎被封了,徐光启嘛,谁会买他赢呢?”

    这个钦天监衙门建于正统七年,共有一百一十间房子,逢一色的青砖绿瓦,外面则是高墙厚壁,在京师也就和个普通衙门相差无几。今日由于个论战被吵得沸沸扬扬,因此增添了好些衙役在外守着,换做平时,即使大门敞开,估计也没几个百姓来。唯一和其他衙门不同的是墙台上摆着好些浑天仪、璇玑、玉衡等仪器,平时京师的百姓也就把这些仪器堪称玩意儿,根本不放在心上。

    钦天监的紫微殿,其实也就是个大堂而已,从来没有这么隆重与热闹过。位在上座的是两位老者,一位年约七十,面容清瘦,眯着眼开着鱼尾纹堆着笑容,这是当朝首辅顾秉谦。另一位年约六十,虽文官打扮,却长得一副铁面剑眉,须髯如戟,甚是威武,这是当今东阁大学士挂兵部尚书,也是天启皇帝的老师孙承宗。随下两边分别是信王府总管王承恩以及礼部尚书李思诚,各有各的威风。四人进场时,开始一度谦让,寒暄数句后方才各自入座。

    殿中东边坐着三人,分别是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钦天监监正张应侯和有天启朝袁天罡之称的术士魏文魁。在他们对面,也就是位于大殿西边的是一个面貌清秀,身材适中的男子,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这就是被世人称之为天启朝第一才子的礼部侍郎徐光启。

    皇城论战

    堂下坐满了礼部、钦天监、翰林院、甚至工部、吏部、兵部的人,看来这场论战不是一般的辩论这么简单,而是引起好几方的兴趣甚至角力。

    堂下一位眉清目秀、俊朗不凡的年轻书生好奇问身边一位较为年长者:“老先生,今日辩论惊动了顾宰辅、孙阁老、王公公以及李大人,不就是一个天象讨论而已吗?为何如此隆重?”

    那位年长者笑说;“卧子啊,看来你这位刚来不久的国子监博士还不知道官场的厉害啊,也罢,既然无声兄让我照看着你,今日我就好好和你说说。这钦天监看是个无关紧要的清水衙门,却掌握着本朝的命脉。”这年长者为钦天监的老属官,而这位叫卧子的少年书生叫陈子龙,是工部侍郎陈所闻(字无声)的儿子,少年聪颖,十六岁举童子试,县试名居第二。

    “据说自盘古开天劈地以来,天下混乱,人神交杂,人人都可以自称直通天庭对接,于是颛顼帝断然采取措施,专门设立官员掌管天地之争,这就是后人称之为绝地通天之说。从秦汉时的太史到元宋时候的司天监,直到我朝太祖皇帝的时候改名为钦天监。钦天监负责掌天时、星历,凡岁将终,凡国祭祀丧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时节禁忌,凡国有瑞应、灾异掌记之。由于观天阅地之术过于刁钻,且为免而散播谣言、误国害民、扰乱朝纲,因此太祖爷将钦天监之人员定位户籍,即世代传承,不可随意转业,如现任的监正张应侯世代皆为钦天监官。另一方面,朝廷禁止百姓学习天文占卜之类,主要防范妖言惑众,可若是发现奇能异士,若不处置就送进钦天监为朝廷效力。”

    “钦天监隶属礼部,监正为正五品,下设一正六品的监副,以及四位正六品的属官。虽然级别不高,但由于其特殊性,监正可直通首辅内阁大学士而无需直接汇报给礼部。”老者是钦天监的小官,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今日白发苍苍,看到陈子龙一副天真好奇,想起当日自己亦是年少得志却官场碰壁,做了三十多年还是一个从七品的五官灵台郎,心酸之余难免又带着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加上膝下无子且到了风烛残年阶段因此也百无禁忌地向少年说来你。

    “这钦天监自洪武爷以来就有着名归礼部掌管却可直通内阁甚至皇上,主要是其涉及经天纬地,而这些经学自古以来不对外传。话说前朝用的经书以开元占经为主,到了前元时候西域人进呈了万年历,之后郭守敬借鉴了大食国的回回历,编定了授时历,到了洪武爷的时候,就把这本授时历改为《大统历》,一直沿用至今,整整两百七十年啊。历代之占经历学皆不对外,因此民间总是带上神话色彩视之为天书,甚是可笑。”老者的语气一副看破红尘。

    郭守敬

    陈子龙问:“老先生既然认为这是一本占经历文而非天书,那为何朝廷又视之国之命脉?”

    老者笑说:“卧子啊,我观天数三十载当知一切皆为自然天象,但是若是说出非天命国运,那钦天监的人如何耀武扬威,如何加官晋爵?”

    陈子龙叹道:“老先生真是一语中的啊!看来这仕途果真是做事不如做人,做人不如做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随即低头沉吟不语,想起当日他以神童之称,县试第二,却因朝廷党争而不能入举,空有一番壮志而不能施展,甚是可恨也。后来得父亲同僚保荐得以进入国子监为书学博士,却看到好些人不务正业,且不说文韬武略,就连舞文弄墨也颇为勉强,内心鄙视之,然而也就是这些不学无术之徒在仕途飞黄腾达,而他陈子龙自问含匡夫社稷之志、文高两汉之才,却还是在京师苦等出头之日,而今听到这位老属官之言,未免触景伤情。

    老者显然看到了陈子龙的忧郁但又不知如何安慰,尤其自身亦是怀才不遇而今已是廉颇老矣未免有点同病相怜之感,稍微片便说:“卧子啊,凡事皆有正好两面,切不可一叶障目。天象之所以被朝廷如此重视,那是因为若处理不当,就是翻天覆地、动摇国本。你想想。。。” 老者压低了声音:“张角黄巢哪一个不是借占文图谶之说而。。。” 顿了下,老者再无奈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所以朝廷一方面禁止民间术士观天象,另一方面若遇到奇异人士则迫不期待送进钦天监,看看这位魏文魁一介术士却能登堂入室就知道了。”

    陈子龙再问道:“既然钦天监的事如此神秘,为何今日会有这场辩论?”

    老者轻蔑一笑:“这钦天监的人一向墨守成规、得过且过,一本大统历用了两百五十年而无一文更改,难免有误差之过,从成化年间就有修改年历之说却都被钦天监以祖宗之法不可变而不了了之,事重者还家破人亡啊。老朽当年只是说了句大统历未必完美无瑕,即被排挤,做了三十年的从七品五官灵台郎。不说这些了,万历二十五年月食,万历三十八年日食,都出现失误。由于这日食夜食在民间被称为天狗食日和食月,视为不祥之兆,而钦天监居然推算出错,以致朝野一片哗然,就连万历爷也看不下去,要求修改历法,只是祖宗之法哪能说变就能立竿见影的?若只是推算出错也就罢了,可自万历期间到现在天灾不断,万历二十九年江南大旱,苏州有食其稚子也;万历四十四年,山东饥甚,人相食;天启三年到现在,陕西持续大旱前所未有!近期京师附近又出现诡异天象,因次议论纷纷,徐侍郎这时候提出修历,朝廷上下也不好公然反对,何况当今皇上很喜欢和徐侍郎玩些西洋古玩。”

    陈子龙听后心里顿然有数,传闻徐光启好西学,拜西洋教士利玛窦为师,将一副三棱镜进呈给天启皇帝。天启本来就贪玩,加上徐光启说起天文地理混杂于千年历史典故,更是兴致勃勃,见面直称徐先生而不叫其名。投其所好之后,徐光启边以京畿天变等为由,向天启皇帝动之以情、晓之于理,天启便让徐光启去整理修变历法之务,于是才有这场论战。京师本就热闹,加上这次涉及天文地理甚是玄乎,更是被渲染得沸沸腾腾,一时间家传户晓,好事者更为此开了赌盘。

    “只是徐侍郎虽是我朝第一才子,可董大人是南京礼部尚书,论辈分论官职都高于徐侍郎,况且董大人那边还带上了张应侯和魏文魁,以三敌一。” 说起董大人这三个字,陈子龙未免有点恶心,本想直呼其名却想着这是京师基本礼数还是要的。原来这董其昌虽为大文学家却颇有争议,其家人在老家松江一代鱼肉乡里。万历四十四年,松江百姓痛恨董家横行霸道,于是发生了万人焚毁城内董其昌房屋,是为“民抄董宦”事件,而陈子龙的父亲陈所闻则联同郡内举人联名上书为百姓鸣冤叫屈,幼小的陈子龙内心颇为鄙夷董其昌的权贵作风。加上董其昌虽为江南人士,与东林党的顾宪成本为挚友,却又和阉党交好,因此官场皆以当代冯道讥之,认为其有才无德。

    老者摸了些胡须,像是对着脸上白净的陈子龙说,“少年你还是太年轻了。” 沉默片刻才说:“徐光启生性耿直,由于其才华出众得到皇上喜爱,九千岁多次想和他结交却不得要领,本想置其于死地,却碍于皇帝,加上徐光启虽然不与九千岁来往,但也不属东林党人,对九千岁而言不是主要敌人,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者指着殿上四人轻声说:“你再看看殿上那四个人,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吧?”

    陈子龙擦了下眼睛,看到坐着的是首辅顾秉谦、帝师东阁大学士挂兵部尚书孙承宗、信王府太监总管王承恩以及礼部尚书李思诚,霎那间恍然大悟:“首辅顾秉谦,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竟然对着小其十几岁的魏忠贤说道,本欲拜依膝下,恐不喜白须儿,故令稚子认孙的话,这方代表着阉党。孙承宗是天启的老师,代表着皇上,他虽然不是东林党人,却对魏忠贤和其党羽绝无好感。魏忠贤早就想对孙承宗除之而后快,却因为天启很信任自己的老师,加上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关内外精兵悍将都对其言听计从,据闻牛脾气起来,还闹着要领兵进京清君侧。王承恩,是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弟弟朱由检的总管太监。朱由检已到了出藩之年,封地为信阳,所以王号为信王,可皇上一直把他留在身边而不让出京,传闻皇上是否想要立信王为皇太弟?礼部尚书李思诚,东林党人,虽说杨涟高攀龙等东林党人遇害,可李思诚就是屹立不倒,除了他掌管无关紧要的礼部而不至于成为政敌攻击的对象,更重要的是他为隆庆朝状元宰辅李春芳的孙子。李春芳被称为好好先生,泽被众人,就算魏忠贤当日作为小太监被人凌辱之时,李春芳对其也和颜悦色,看是故人之孙,九千岁也不好整他。虽说孙承宗、王承恩和李思诚未必同党,但毕竟和九千岁不是同路人,因此殿上三比一,殿下一比三也是合情合理,况且董其昌、张应侯和魏文魁又分别代表着史家、官家和民间,正好符合九千岁所刻画之天下大同,对付一个学得西洋术士的徐光启,简直名正言顺,因此三人坐东,而徐光启坐西,完全意有所指。看来这不仅是东西方之天文学说之争,更是一场政党之争。

    正想着,忽然听到发话:“子先兄近来可好?” “托董大人的福,近日尚好。” 原来翘首以待的双方论战已然开始,本是窃窃私语的大殿即刻鸦雀无声,子龙一看只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于是一扫本是郁闷的心情,全神贯注听着。只听到那董其昌称徐光启为“子先兄”,而另外二人则称之为徐大人。至于徐光启称董其昌为“董大人”,另外二人分别为“张大人”和“魏先生”,这是官场之客套尊称。

    “老夫和子先兄皆为松江府人,当日曾坐同一条船去太平府参加乡试,如此算来,老夫和子先兄不仅是同乡而且还是同学,今日皆在朝为官,更为同仁,堪称三同老友啊。”董其昌表面上甚是客气,但众人皆听得出其一个老夫一个子先兄而非徐大人,明显表示其辈分资历胜于徐光启。

    “董大人是徐某最为敬仰的文坛泰斗,画笔清秀中和、明洁隽朗,书法出入晋唐、自成一格,大江南北有刑张米董之尊,能和董大人坐于堂上学习天文地理,徐某三生有幸。” 刑张米就是当时的大书画家刑桐、张瑞图和米万钟,不明真相的人听了之后都赞徐光启答得圆滑,可明事理的人却听出徐光启话中有话,“和你一个书画家扯些什么天文地理学,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陈子龙心想,尚未正式论战,二人竟然话中有话,看来这场唇枪舌剑大有看头。

    董其昌说道:“子先兄乃进士出身,当熟孔孟之道、朱子理学,咱们就先从礼字说起。正所谓礼,乃上下之纪,天地经纬,民之所生,是以先王尚之。欧阳公曾云,始武王周公修太平之业,画天下为九服,上至天子至于庶民,皆有法度。方其郊祀天地、开明堂以会诸侯,其车旗服器文章烂然,何其盛哉。司马光因此说之,先王之法不可变也,周威烈王命晋大夫魏斯等为诸侯,是弃先王之礼、祖宗之法,结果周亡。祖宗之法不可变,并非老夫腐朽,而是祖宗之法是承自天道、地道所修出的人道,即是天道不可变,地道不可变,人道不可变。何谓天道,即宇宙万物、太极阴阳,从无到有、从下往上,能变否?不可也!何谓地道,即从属五行、五岳江河,为上若善水、厚德载物,能变否?不可也!何谓人道,即不与天争,不与地争,顺时守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祖宗崇尚之自然大法为人道,能变否?不可也!宋太祖曾说,朕与卿定祸乱以取天下,今所创之法度,子孙若能谨守,百世可以。宋仁宗亦说,祖宗之法不可坏也。而今我朝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宗之法,如皇明祖训、太祖宝训等,就是顺天地二道的人道,是为了巩固大明亿万年江山之根基,能变否?不可也!”

    堂下儒生们听后无不喝彩称奇,董其昌不愧为大儒,深知若是直接以天文地理开始,必然不如徐光启,于是巧妙将孔孟之道、朱子理学合上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宗之法来开问,若是徐光启斗胆质疑天道、地道、人道,就可以将其断论为质疑祖宗之法、质疑本朝太祖皇帝,治个大不敬之罪。

    想不到那徐光启竟然斩钉截铁说道:“天道不可变,地道亦不可变。” 此话一出,且不说董其昌和堂下众人等,就算殿上的顾秉谦、孙承宗、王承恩和李思诚都觉得诧异。

    徐光启说道:“我太祖高皇帝出身布衣,蒙元无道、逆天而行,太祖皇帝效仿汉高祖刘邦振臂一呼、揭竿起义,民心所向披靡,最终驱逐鞑子、复我中华,解万民于水火中,建立大明之亿万年江山,这非人力所能动取,而是仰仗天道、地道才能扭转乾坤。今日徐某说的就是为了仰天顺地善人道,所以才要修改历法。”

    “好个徐光启,老夫说天道地道人道,居然被他倒打一耙用来攻击老夫。也罢,老夫也想听听他如何巧言令色、指鹿为马!” 董其昌内心一沉,但数年的官场沉浮早已让他养成喜怒哀乐不露人前,于是开颜说道:“愿闻其详。”

    徐光启笑说:“徐某自小仰慕董大人博古通今,因此一直效仿董大人勤读史书。”

    董其昌暗自骂道:“混账徐光启又来拿老夫开脱!” 但面上仍然拱手:“徐大人过奖了。” 他从子先兄改称为徐大人,看来其内心已经十分重视这个对手。

    但听徐光启娓娓道来:“就说这个礼字吧,诗经有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也就是说周虽然是个旧邦但已有维新之使命。周朝尚礼,以礼制维系天下,而前朝殷商则是尚祀,那按照这逻辑,周公旦是否违背天地人道而改制?儒家有云,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父之道,可谓孝,可并不代表父亲之法万世不变。大学亦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个孩童皆懂的道理,相信不用徐某解释。徐某虽才疏学浅但亦知汉武独尊儒术、隋文开科取士、唐朝礼法合一,宋朝元丰改制,到本朝太祖太宗皇帝制定的内阁文官架构,哪一个不是顺天地、创人道?即使董大人说的宋仁宗,在位四十年,也曾数次修敕。徐某想问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代守之,则祖宗何故自改之?宋仁宗又说过,祖宗之法在于利国爱民,若结合了这四个字,不管是种桑还是种麻,重商还是重农,都能因时而定,但能利国爱民,皆是祖宗之法也。洪武爷亦说过,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这和宋仁宗的利国爱民之观同出一辙。而今我提出之修改历法,正是为了利国利民,遵从宋仁宗、洪武爷之念,敬仰天道、地道,而改善之人道也。”

    董其昌眉毛一皱,咬牙暗骂:“强词夺理、一派胡言!只是想不到徐光启如此熟练史书,我和他说伦理道德,扯上宋仁宗、洪武爷,他居然借力打力反用宋仁宗、洪武爷来说我,说得违反祖宗之法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堂下儒生也是面面相觑,徐光启把修变历法扯上历代之儒术改革、开科仕途说成敬畏天道地道人道,谁还敢说些什么祖宗之法不可改?若按最原始的祖宗之法,那就应该是百家争鸣,哪轮到在座的各位儒生升官发财。

    陈子龙本以神童自居,原先只听父亲说徐光启才智过人,内心有些不服气,而今听到徐光启以儒家之术将大儒董其昌说得哑口无言,内心已有三分佩服,心想:“此人若为我同学,我等必然酒逢知己千杯少。”

    张应侯说道:“所谓祖宗之法不可变就是为了防止奸人擅自作主,害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例如宋神宗误信王介甫断然实行熙宁变法以致才有后来的靖康之耻。而今大统历经太祖皇帝所制定,沿用二百七十年之久擘两分星,以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说到这八个字,好些听众都暗自窃笑,明明就是天灾人祸不断,哪来的风调雨顺?就连正座上的首辅顾秉谦也面红耳赤,“世袭的就是世袭的,若是风调雨顺还用着徐光启这厮在这里放肆吗?”

    张应侯洋洋得意继续说道:“徐大人,听说你拜西洋人利玛窦为师,学些西洋巫术,就要用之来修整我大明沿用二百七十年的大统历?大明所用之术有千年历史,而这西夷立国不到百年,如何证明其高效精准于我朝?再说这西洋之术若是用之,天朝之颜面何在?即使改正大统历,也要用国学之法去改而不是西洋奇技淫巧。难道堂堂天朝无一人是博学之才,非要用西洋人的奇技淫巧不成?”

    一时间张应侯说的慷慨激昂、壮志凌云,好些不熟天文地理的人交头接耳说道:“是啊,这徐光启放着好好的国学不看,要去用西洋人的把戏?” “我等大明子民岂能学些番邦奇技淫巧?” “岂有此理,这徐光启难道要数典忘祖?”

    徐光启内心悲叹不已:“竖子不足与谋!想不到我大明有如此无能鼠辈掌管钦天监,难道是天要亡我大明?我好希望大明能出一些生气勃勃、好学上进的年轻人,和我一起去改变大明、一起去振兴大明。” 不过想想也是,当年太祖皇帝设立钦天监收编了元朝天文历法官员二十五人,以及征召十五名民间天文历法学者,等同把当时天下天文历法学者都吸收了。同时为了避免天文之术流传于民间被歹人所用而动摇国本,因此下令钦天监官员为世袭,若官员子孙不愿学习天文历法,则被充军海南。想想这些官员后人是否每个都像其祖先那样有兴趣有资质去学天文历法,只是由于朝廷命令,好些也就滥竽充数,朝廷对此只眼开只眼闭。另外,洪武爷禁止民间私自学习天文历法,以致后来万历皇帝想征求民间天文历法者,竟无一人应征,因此像张应侯之类不知古典来源的钦天监官员实为寻常。

    徐光启叹了口气,略带轻蔑略带心冷对着眼前这位大明钦天监监正,也就是理论上应为大明最有权威的天文历法学家说道:“张大人可知道,有史以来共有五十六部天文历法,但平均寿命只有几十年不到,其中有历法推算不精的自身原因,也有历代王朝政局变更原因。前元初建时期,用的是金的《重修大明历》,只是这历法误差严重,出现好几次预推与实际不符。至元十三年,忽必烈接纳已故大臣刘秉忠建议,决定修订历法,而主要编制者为郭守敬。至元十八年,郭守敬终于完成编制及公布《授时历》,其法以三百六十五日为一岁,这也是本朝《大统历》的前身。”

    “这个我自然晓得。”张应侯哼道。

    “张大人只知道郭守敬为了写这本书,参考了历代历法,如汉朝的《太初历》、东汉的《乾象历》、南北朝时祖冲之的《大明历》、隋朝刘焯的《皇极历》、唐朝一行和尚的《大衍历》、宋朝杨忠辅的《统天历》,可知最关键的是他结合了大食的《回回历》。”

    此言一出,好些人震惊,“原来我朝引以为豪的历法居然是来自狄夷?”就连顾首辅、孙阁老、王总管和李尚书也是首次听说。

    “太祖高皇帝高瞻远瞩,深知天文地理对大明朝的重要性,于是开国之初征召了不少大食及西域的天文历法家含黑的儿、阿都刺、郑阿里等往南京钦天监。回回天文十分精准,尤其回回历中的五星凌犯、日月交食始终应验。太祖皇帝龙颜大悦,于是下令招募更多的西域天文学家,其中马沙亦黑更是被洪武爷称之为不朽之智人,供职南京钦天监五十余年,这个张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见张应侯低头不语,众人相信徐光启所言不虚。

    “太祖高皇帝曾经说过,西域推算天象最精,其五星纬度又中国所无。至于利玛窦是徐某的恩师,曾于万历二十九年觐见神宗皇帝,并呈献三棱镜、天球仪、地球仪等,万历爷爱不释手,称这些西洋科技器具为摩尼宝石。若是以张大人及各位所言,祖宗之法不可变,学西术就是数典忘祖,用西器就是奇技淫巧,那洪武爷和万历爷岂不?” 说到这,徐光启刻意没有说下去,而且他只提了张守正,没有说董其昌,但谁都听到刚刚就是董其昌出口闭口说祖宗之法不可变,而张应侯就称西洋术器为奇技淫巧。年老的听众面无人色,年轻的听众则掩嘴偷笑。

    “大胆!” 顾秉谦喝道,刚说完就自觉失礼。

    “确实大胆!” 徐光启顺着顾秉谦语气对着东座三人说道。

    但见董其昌气得发抖,一怒之下居然拂袖而去,而张应侯则是魂飞魄散对着徐光启说:“徐光启,你这是断章取义,休要栽赃嫁祸于我。” 旁边的魏文魁一脸尴尬,心想:“你徐光启说天文地理就好,何必给我们套上反洪武爷万历爷的帽子?”

    听到徐光启这番引古证今、峰回路转、话风犀利的辩论,陈子龙内心叫好,本来对徐光启已有三分佩服,而今倒是七分敬服,若是有缘,真想拜其为兄学习请教。还是魏文魁说话打开了窘局:“徐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学生佩服。既然徐大人对我朝之《大统历》甚是推崇,为何还要有修历一说,岂不是庸人自扰?”

    浑天仪

    徐光启朗朗说道:“《大统历》至今已用了两百七十年,未曾改宪,难免有误。远的如景泰元年正月辛卯,卯正三刻月食,钦天监推辰出初;正德十二年、三年,连推日食起复,却皆不合;弘治嘉靖亦时有失误;最可恨的是万历二十年五月甲戌月食,钦天监推算差一日;万历三十八年十一月壬寅日食又不准,以致京师人心惶惶。而利玛窦则分别于万历二十四年于南昌精准预报过日食,自万历二十九年进入京师,每一次预测日月食皆为精准,万历爷对此也是赞赏有加。而利玛窦之所以算出日食月食,一是有赖其三棱镜等科学仪器可观天象,二来是其九重天理论,即月天、水星天、金星天、日天、火星天、木星天、水星天、恒星天,以及第九重宗动天,即用以带动整个天球运作,因此根据其测算距离和周期推算得出。由于民间常有传言天狗吃日月之说,好些妖人借此兴风作浪,干些祸国殃民的勾当。但从自然科学理论,所谓的日食和月食只是因为天体遮蔽了发光体,并非什么天道轮回之说。再说,历来朝廷常以天象为准来制定国家大计,如备战事、如大赦天下。诸公想想,若是不修变历法,就会任由奸邪之徒借大自然之变化来蛊惑人心、犯上作乱,朝廷也可能就错误之天象而误判,岂不亲痛仇快?到时候大明江山真是岌岌可危,我等岂不成为大明的千古罪人?”

    一席话说得殿上鸦雀无声,众人心想原以为徐光启只是做以学术之争,想不到他如此狡猾,拉上朝政借古讽今,把不支持修历说成祸国殃民,试问谁还敢多说半句反对之音?一不小心,就被徐光启打成大逆不道。魏文魁内心本是不服,心想一堆歪理,正要卷起袖子以术士之说和徐光启续辩,但看到堂上的顾秉谦一脸无奈之表情,也只好按着性子气恼,“我魏文魁一介布衣,有什么好说?哼!”

    其实世人又如何知道徐光启此刻的内心是多么的悲凉,万历三十八年,钦天监预报再次出错,徐光启的好友邢云路上书万历皇帝修改历法,万历本已答应,可就是这位张应侯鼓动朝廷大员以祖宗之法不可变、变之则天下大乱直接威胁到万历的皇权,随后再指责邢云路包藏祸心、扰乱朝纲。当时的万历皇帝已非执政初期的英明君主,没有改革的决心和魄力,于是为了平息众怒,就将邢云路逐出京师,而邢云路最后忧郁而终,临死前还年年不忘修改历法之心,将一生之心愿托付给徐光启。经过邢云路之事,徐光启才深深明白官场黑暗,若是纯以技术之名从下往上去推动变革必然失败,他苦思多年,方才悟出只有以巩固朱明皇朝的名义才能得到皇上的支持,才能让朝廷大员闭嘴,从而推动一场从上到下的改革,而且方式若如邢云路那样耿直忠厚也会事倍功半,因此他练得诡辩栽赃之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只有这样,徐光启才能一展抱负,以科学之术去改变大明,去推动他理想中的改革。

    “改变,就从今天开始。” 徐光启背后的手紧紧握了起来,“我一定要改变大明!” 只是全场一片沉默,寂静到即使一根头发落下也掷地有声,居然没有人抬头望徐光启。

    看到一群低头不语的儒生,尤其青壮那些,徐光启本是踌躇满志的心突然被当头一棒,“这就是大明的未来吗?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说话呢?难道你们不知道大明已经病入膏肓了吗?难道大明的兴衰成败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年轻人啊,不要碌碌无为、虚度光阴,大明需要我们一起去改革去进步!”

    “好!” 一人鼓掌叫好,有如一声春雷将梦中之人震醒。众人一看,原来正是陈子龙忍之不住拍手称快!陈子龙刚刚对徐光启有七分敬服,而今却是十二分折服。陈子龙折服的不仅是徐光启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而是徐光启的机智狡猾,将天文历法融合于政局,将反对者一律说成危害大明政局,谁还敢反对?自古以来,只有以政治正确的旗号才能推动技术改革而非相反。此时,陈子龙已经决定,随后就去找徐光启拜其为师,修读天文地理之学,将来用此西洋科术为朝廷效劳、去中兴大明。

    老者断然面如死灰拉着陈子龙,低声说道:“你不要命了?你不知道这堂上潜伏着多少密探爪牙?”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陈子龙,包括殿上的顾秉谦、孙承宗、王承恩和李思诚。

    陈子龙也吓了一跳,看了一下周围,方知失言,于是低头对老者说道:“实在抱歉,我也是太兴奋了,忘了东厂。”

    老者对着陈子龙耳边意味深长说道:“难道就只有东厂会吃人吗?”

    陈子龙睁大了眼睛,他一直以为九千岁和他的东厂是坏人,而今却被告知:“难道就只有东厂会吃人吗?”

    (时间截止:五月初二卯时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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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天杀·明京》第四章:皇城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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