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福德》

作者: 勒马 | 来源:发表于2019-08-02 13:38 被阅读11次

    在保罗·塞巴斯蒂安从鸦青色的雪茄烟雾中抬起头来之前,克利福德就已经站了起来。他草率而不失儒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法兰绒西装,尤其是袖口的位置,然后就像个偷东西的恶贼或是越狱的大毒枭似的轻轻地、做贼心虚地把公文包从桌上拿了起来。这时保罗·塞巴斯蒂安突然抬起了头,以他在那充满雪茄烟味的血液里流淌着的犹太人的精明劲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克利福德。

    “亲爱的罗德里格斯先生,”他煞有心机地叫住他,露出杏黄色的牙齿,“你去哪?”

    “我有点事,”克利福德说,“需要提前下班。”

    “你放心把这学校的财政大权交给我和这个老太婆了吗?”他打趣地说,烟瘾、尼古丁的毒性和跨越半生的疲惫早在他的眼角上狠狠地割上了几道鱼尾纹。

    “嘿,说话注意点,”坐在一盆绛紫色蝴蝶兰对面的简·佩雷斯厉声喊道,“我只比你早喝了几天的母乳,保罗。”

    保罗·塞巴斯蒂安是个德裔犹太人,他的祖父还在慕尼黑的老城区当电焊工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带着他的母亲来到了华盛顿州。他除了在智力方面继承了犹太血统,样貌、性格上完全看不出他来自德国。他长着一双鹅卵石般大小的眼睛,眼白中布满瘆人的、无法被猜透的红血丝,活像是两颗裹在红色的尼龙渔网中的海龟蛋。两条眉毛不对称地拱起,鼻梁矮趴趴地淹没在两侧凸起鼻翼之间,一对肥厚的嘴唇时常喷溅出带有讥诮与乏力的幽默感的唾沫。这是最让克利福德头疼的地方,他甚至还因此想把他踢出财务处,但又怕他报复自己(保罗·塞巴斯蒂安因某种原因经常出入校长的办公室),便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

    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便是简·佩雷斯。她是个优柔寡断、杞人忧天、对男人始终半信半疑的老处女,却又是个十分自恃、执拗的基督徒。这样说是因为上礼拜的圣灰星期三,她早上走进办公室时,额头上还有用焚烧棕树枝留下的灰抹上的十字。她坐在桌子前审核账目的时候时不时要装模作样地念叨一句“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然后又秉持着她那令人抓狂的、可怜兮兮的认真劲书写起来。

    “哼,”塞巴斯蒂安轻蔑地哼哧一声,“你的脸就像是糊上一张皱纹纸,是个比你聪明点的基督徒都能看出这一点来。”

    简·佩雷斯用包裹着十足的愤恨的眼珠子瞪着他。

    “老兄,”塞巴斯蒂安又看向克利福德,“你到底去哪,要是那些在学校里无所事事而是整日发情的孬种们来了,我们连去哪找你都没法告诉他们。”

    “好吧,”克利福德边说边顺手拿下衣帽架上的一个栗色的粗呢帽,戴在脑袋上,“费奇打了人,现在在警察局等我去领他出来呢。”

    塞巴斯蒂安的眼珠子谄媚奉承而又不怀好意地转了转。“老兄,”他常常要表现出这副谁都无法挑衅也不敢试图接近而又以智者自居的自以为是的样子,就像是一位黑袍还没穿整齐就急于主持弥撒的神父,“这小子干了坏事,不至于让你羞愧到不敢说出来吧。”

    “别问那么多了,保罗,”简·佩雷斯的脸在蝴蝶兰的紫色间隙中漂浮着,她接着又看向克利福德,“你快去吧,愿主保佑他。”

    克利福德走出办公大楼,却被胃里突然滋生出来、而后沿着他的食道爬到咽喉附近的反胃感给锁在了原地。他受够了这没完没了的消化不良症,为此他还要每晚都要吃小苏打来治疗。他还曾经得过一段时间的胃溃疡。总之,他的胃就像是一个存放着各种痛感的肌肉收纳盒,那些给予他压力的疼痛总是在不经意间在他身体的血管、肠道和神经系统里蔓延,直至慢慢霸占他的身体,让他忍无可忍地骂出一句“狗娘养的”。

    不过这次反胃感马上消失了,他也没感到庆幸,便接着往前走。他经过学校里的天鹅湖。披萨状的湖心岛上长满了翡翠色的羊齿植物、白中泛黄的啤酒花、侏儒症般的蔓草丛和盘根错节地绕成一张张大网的栝楼,在这块既孤立无援又充满内斗的绿色殖民地上,在这些互相压迫、互相侵犯的绿色植物之间,有几只将长脖子弯成一个个心型的黑天鹅坐在一起,像是一场滑稽的公共集会。湖边,酸臭味的沥青路旁,像是玛瑙色的星星般在棕榈树和水杉的树枝间闪闪烁烁、飘忽不定的苍头燕雀永远都在忙着窥视路上的人,克利福德就正倒霉地落在了这张密密麻麻的监视网中。他走过他心中这挤满臭烘烘的天鹅的人工湖,马上就要接近那幢正在施工的大楼了。该死的,他在心里骂道,这些该死的尘土就跟费奇这个臭小子一样。

    这将是一幢教学楼,一幢还尚未出生、裹着丑陋的祖母绿色防护网和脚手架的水泥模型。一切都在没完没了地进行着,他在脑子里想到。他看到那些搂搂抱抱的研究生,心里顿时厌恶起来,可他又开始为这些无辜的伴侣们可怜,毕竟这些奉行伊壁鸠鲁主义的孩子们在他心里,是和那个正坐在警察局里等他像是去领取救济似的去认领他的青年人是一样的,懵懂无知、自负而狂妄,可这些又有什么错,他能做的只有怜悯而已。

    终于他走出校门,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他要先回家,接上迪莉娅。迪莉娅永远都会带给他惊喜,而这种惊喜是不分场合的,是一种强制式的视觉冲击。虽然她的穿着没有显得不正常,而在克利福德眼里,那频繁变化的服饰只会引起他的反感。在面对年青一代或是新时尚、新观念的这一点上,他的确是个固执己见、冥顽不化的人。

    出租车载他驶过一个个街区,司机却只是一声不吭地牢牢握住方向盘,除了知道要去县城最西边的格兰大街,他似乎对克利福德丝毫不感兴趣。他驶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在一家定制西装的老店门口停下来。

    克利福德下了车,继续往前走了百米远,接着他拐过了个弯,走进一片笼罩着一层氤氲的困倦感的别墅区里。

    迪莉娅·米勒·罗德里格斯早早地从家里走了出来。她踩在路沿石上,像是一根苍老的、咖啡色的烟囱。她上身穿着一件刚好合身的棉绒外套,下身是并不符合她气质的、宝石蓝色的太阳裙,脚上的牛津鞋常让人误以为她是个中学生,而她却因此感到无比的光荣。除此之外,她还格外喜欢戴一顶天鹅绒帽子。这些都让她倍感满足。她远远地看到一个戴着一顶笨拙的粗呢帽子的男人朝这边走过来,便欢快地朝他挥了挥手。

    克利福德把手伸进她的胳肢窝,熟练地攥住她的上臂,把她从路沿石上搀扶着走下来。

    “你为什么不让司机开进来,”迪莉娅纳闷地说,“大家都知道我走不了多少路。”

    “这条路太窄了,”克利福德说,“我可不敢保证他车技有多好。他一路上都缄口不言,像是个战战兢兢的新手。”

    在刚认识时,迪莉娅告诉克利福德,她的左腿上曾长了一个骨肉瘤,为了将自己寄托给那个写在病历本上、即使做了一切努力都令人悲伤的发指的数字(生存率),她选择了低位截肢。她至今都穿戴着一条带膝铰链和大腿皮围的小腿假肢,冰冷的钛合金材质被完全遮挡在蓬松的太阳裙后面。每次她都会像这天这样,把橡树枝似的小臂交由克利福德搀扶着,走向他们该去的地方。

    他们来到西装店铺门前。那个小心翼翼地开车且略显疲态的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睡觉。克利福德敲了敲车窗玻璃,他动作缓慢地抬起脑袋,帮他们打开了中控锁。克利福德牵着迪莉娅的手,让她先进到车里。

    “我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进警察局。”迪莉娅哭唧唧地嗫嚅道,声音小的像是风滑过玻璃窗。

    “打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克利福德轻挑地说,“只是这家伙是因为一个女人。喔,这该死的生殖冲动,让我丢尽了人。”

    迪莉娅开始尝试着揩去眼泪,她动作慢悠悠地而富有耐心,矫揉造作的优雅中又掺杂了些许真心实意。她蜷缩在后排的边沿,斜倚着车门,脑袋隔着海军蓝色的天鹅绒帽子枕在了车窗玻璃上。而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失去战死的丈夫而又刚刚变卖掉家产的寡妇,在那无边无际、清澈透亮的蓝色幽怨中,属于她的躁动开始融化,属于她的悲伤也开始汇集,她贪婪地、懒怠地偃卧在一个由人造革建成的角落里,自私地品尝着寄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她举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揩去泪水,接着她想起自己的儿子——也许他正在经受谁也无法忍受的严刑拷打和逼问——马上她又掉下泪来,一滴两滴,滴到她的裙子上,马上又渗了进去、

    “哭这么多有什么用呢,”克利福德稍显得有些无奈,还有些愤怒,“眼睛就是泪水做的坟墓。”他扭过脑袋看着角落里的迪莉娅,“那小子正在那没心没肺地等着我们,你该多想想待会见到他说些什么。”

    他的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无穷无尽的、无法被操纵的、由胃液组成的浪花在他的胃里奔腾着,时不时撞到他的胃壁上,使他的腹部突然收缩,喉结放大,仿佛马上就要呕吐一些颜色怪异的流体出来。他摇下车窗,把半边脸放到窗外,任凭那来自公园的栾树林里经久不衰而又忽冷忽热的微风滑过他的皮肤。

    他们经过一座教堂,马上又没有礼貌地超过一家博物馆。迪莉娅就一直蜷缩在座椅角落里,像是一只暴雨摧残的燕子。她的脸一半躲在棕褐色的头发下面,一半浸泡在硫磺色的阳光中,淡黄色的光芒像是水蛭似的钻进她的皱纹,在皱纹的沟壑里吸食她在半生岁月里积攒的哀怨,等吸干后,正如同她一直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变得筋疲力尽而又充满怨气。直到最后她也摇下车窗,似乎也想要让三月里清爽的冷风穿透并过滤自己。她的头发不自知地飘了起来,露出了脸上的皱纹。

    “还要多久到?”她问克利福德。

    “你该问司机,而不是我。”克利福德像是个布道者似的说道。

    “五分钟吧。”司机说。他的声音像是让一个搪瓷杯在木桌面上滑动时发出的清脆声。“那个人是你们的儿子吗?”他语气轻松地问,问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错,”克利福德回答他,“我们的儿子。愚蠢的年轻人。”

    司机没有再回话。

    “你不该向别人批评你的儿子。”迪莉娅瞪着他,带有敌意地说。

    “我也希望能夸赞他,但他从不给我机会。”

    “他无时无刻都在给你,而你却像一块生铁!”

    车子在警局门口停下来。这是位于萨拉托姆县西城区的一个警察局,蓝白相间、充满史前的严肃与神秘气息的建筑物偃卧在一片橡树林的边缘,电动的伸拉门两侧,是不断向远处延伸的铁栅栏。克利福德付了钱,便和迪莉娅一同下了车。他们先是站在伸拉门外面,眯着知识分子粥粥无能的小眼睛,朝门内看去。

    然而里面却小的出奇。等他们进了门,克利福德看到建筑物外墙上写着“谢菲尔赫兹街区警察署”,祖母绿色的玻璃门外堆放着一袋待收取的垃圾,一些泛黄的苹果果核、揉扁的燕麦纸盒、被踩扁的可口可乐的易拉罐和白花花的纸团从巨大的黑色塑料袋里掉出来。他们推开玻璃门,怯生生地走进一股清冽的烧焦气味里。

    迎接他们的是一名从休斯顿调来的名叫海曼·戴维斯的警官。他的双下巴像是两层汩汩流动的果冻,流线型的大肚子使他相较于其他警察显得更宽容。他的两侧鬓角附近长满了极具迷惑性的红湿疹,在湿疹的中间部分排列着的是一对毛里塔尼亚人似的嘴唇、四四方方的鼻子和灯笼似的红眼睛。几只苍蝇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惊恐地在他的警帽上方盘旋,在他洪亮的声音形成的牢笼中试图找到突破口,而且在他说话这期间,他的红湿疹一闪一闪的,就像是堆放在一起的红警灯。

    “你好,警官。”克利福德率先抬起胳膊,握住海曼·戴维斯的胖手。接着海曼·戴维斯把手抽出来,打算去握迪莉娅的手。

    “你们好,”海曼·戴维斯说,他握住迪莉娅冰冷的手,颤了颤,“我想你们一定很早就出发了吧。”

    “如你所想,警官,”克利福德说,“虽然很远,但我们用的时间也不算长。”

    “这些该死的橡树林迟早有一天会把我们给吃掉的,”海曼·戴维斯怪声怪气地调侃说,此时他的厚嘴唇一直紧绷着,像是两根拉长的橡皮筋,“到时候上帝来了也找不到我们了。”

    “这个地方的确太偏僻了,从这到市区得走大半个小时。”克利福德接着他的话说。他把他的粗呢帽摘了下来,捏着帽檐把手背在身后。

    “说的太对了,先生,只有我们这些活在树林里的野兽警察才知道,要是去城里逮捕个小贼,从这到那儿的时间都够他跑到墨西哥去了。”

    克利福德眯起他浮士德式的、以为已经洞悉全局而因此佯装淡定的眼睛,接着他朝戴维斯警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好像认定对方不会傻到理解不了他所要表达的意思。而迪莉娅则一直低着脑袋,积雨云似的天鹅绒帽子笼罩在她的身体上方,使她的脸被动地处于一片自由而又有点荒谬绝伦的阴影里。她双手握在一起,在小腹的位置自然下垂,活像个初来乍到的腼腆的侍女。见他们两人都没有接他的话,海曼·戴维斯便继续说:

    “你们都等着急了吧,快跟我来吧,他正在我办公室等你们呢,我可没有亏待他。”

    他们跟着戴维斯踏上楼梯,穿梭于怨愤与怜悯相交融形成的潮气中。克利福德抬头仰望,他看到眼前的空气灰蒙蒙的,像是撒进一些石灰粉的液体。他们在二楼的一间办公室前停住,海曼·戴维斯站在他们前面,动作缓慢地用手转动铜制的门把手。

    费奇·罗德里格斯正背对着他们坐在转椅上,手上翻看着一份昨天的《萨拉托姆邮报》。他亮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是被打翻在地的燕子窝。听到开门声,他脚一蹬,轻快地转过椅子来朝向他们。他外面套着一件灯芯绒的外衣,里面穿着一件布满干掉的奶油渍的、蓝白格子的羊毛衫,藏蓝色的哔叽裤像是虫茧似的捆在他的腿上,使他的腿显得细而修长。还没等他看清那个站在后面的人是不是自己的父亲,迪莉娅就冲了出来跑到他前面,一把把他抱住。费奇的脑袋被两条胳膊和裹着一层棉绒布料的腹部紧紧挤压着,像是一个被强壮的运动员抱着奔跑的橄榄球。

    “老天爷啊,”迪莉娅又哭了起来,“还好你没事。”

    “妈,”费奇排斥地在她的怀抱里挣扎,“快放开我,快点,我快憋死了。”

    迪莉娅松开胳膊,费奇的头发被捯饬的像是膨胀的基及树。克利福德走进门来,站在离他们三米远地方,手上攥着一顶惨不忍睹的粗呢帽。海曼·戴维斯走过他们身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捡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一根雪茄,然后像是个导演似的准备鉴赏一场戏剧。

    “你不想说说你为什么犯贱去动手打别人吗?”克利福德瞪着硕大的牛眼,鼻孔像是两个并列的烟囱口,“真他妈是个愚蠢的浑蛋。”

    迪莉娅回过头来,把她那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奉承者的眼神射向自己的丈夫,而且她的皮肤从乳白色渐渐地衰退成了淡紫色,她在无声地咆哮,在隐秘地咯血,在背着他们所有人偷偷地演化。克利福德好像突然不认识她了,他感觉她简直是个十足的陌生人,一个从完整的家庭、从对后代溺爱的本性和自欺欺人的躯壳里诞生出来的恶魔。她就像乞力马扎罗峰一样,在热情的荒原与冷酷的天空之间艰难地踟蹰着。这一刻她似乎也不再爱美了,而只是怀揣着简单的恨意和爱活着。

    “你不该这么说他,”迪莉娅声音低沉地朝着克利福德说,喉咙里像是塞着一团火焰,“我们丢的人还不够吗?”

    “吼,你也知道丢人了,”克利福德边说边走到墙角的槭木沙发前坐下来,“这家伙从上警车那一刻起我们家的脸就都丢没了。”

    “消消火,博士,”海曼·戴维斯懒洋洋地倚靠在皮质转椅上,轻蔑地看向面前仿佛活在他编排的荒诞喜剧里的三个角色,“你这可不像是在大学里工作的人。”

    但克利福德没有理他,他鼻子哼哧了一声,接着费力地咽了一口口水。“这家伙就像个蠢货,十足的蠢货,”他伸出食指,指向费奇,“你他妈还是个硕士呢,你他妈还整天叨叨尼采呢,那些存在主义的高尚观点,人道主义的粮食,都他妈被你给吃了吗?”

    “我又不是个傻子!”费奇朝克利福德怒吼道,他的两只浑圆的眼睛瞪得像是两座蓝色的灯塔,“别人都把屎泼我头上了我难道也要一声不吭地装成个像你一样唯唯诺诺的胆小鬼不是?”

    克利福德“嗖”得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算冲到费奇面前,但是马上海曼·戴维斯也迅速站了起来,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预兆的惯性,他巨大的肚子上下颤抖着,脸上红彤彤的疹子也继续闪烁起来,像是冒着白烟。“当这是罗马吗?都他妈给我闭嘴吧!”

    克利福德站在原地,像是个失魂落魄的寡妇。他从来没有想过,一直试图对自我隐瞒、不敢对自己承认的“谨慎”和“世故老道”竟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儿子拿来当做一件诚实的武器,经验主义和少得可怜的自尊心使他总是对任何人都心有余悸。他变得敏感,变得易怒,变得胆小而脆弱,他是个完整的、纯粹的矛盾体。也许他永远都无法像保罗·塞巴斯蒂安那样总是有着油腔滑调的语言和常常缺斤少两的幽默感,也许也无法像简·佩雷斯那样对某件事情保持深邃的、不可被征服的虔诚。他平日里就像得了霍乱和痢疾一样,突然会体温升高,精神模糊,就像个废弃的人体模型。站在沙发前时,他也是这样的。

    “你们以为我想那样吗?”费奇依次扫视着他们三个人,显得急切而又惶恐,“佩德罗·怀特是个孬种,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每次我和亚莉克希亚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会像一只令人厌恶而畏惧的黄鼬一样,从不知哪个该死的地方窜了出来。他每次露面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把亚莉克希亚的注意力从我这里夺过去。你们知道,”此时他看向迪莉娅,像是渴望从她身上得到某种古老的、魔力十足的信任,“亚莉克希亚和我的关系一向很好,就在这段时间,我已经打算追求她了。可是不是哪个浑蛋告诉了佩德罗,因为佩德罗也被亚莉克希亚迷的神魂颠倒。噢,我不得不说,他看她时所表现出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简直就是个喝醉酒的流氓,我一想到这我都要吐了。所以佩德罗动了他那该死的、继承下来的歪心思——他爸就是个老奸巨猾的房地产商人——他想要破坏我的计划,尽管他不知道我接下来的行动具体是什么。”说完费奇瞥了一眼海曼·戴维斯,他正低着又圆又胖的脑袋,叼着烟的嘴巴靠近火舌,点燃第二支烟,“但这一切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毁灭性的灾难,我幼稚地以为,佩德罗,这个该死的孬种,也就只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但是直到今天上午,我是真的想掐死他,我想扇他几巴掌。当时我和亚莉克希亚刚走出贝科特教授的办公室,我们想问问他浪漫主义和哲学思维之间的辩证关系,或者可以不存在明显的关系,我想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论文会有帮助。但是,当我们刚走出门口时,我就不经意地看到佩德罗·怀特正站在远处的楼梯中央,只露出那比任何男性年轻人都要魁梧都要笨拙的上半身。他应该是在盯着我们,又或者不是,因为他背着光杵在那里,谁也看不清他到底是朝向我们还是朝向楼道窗户的外面,除此之外,我非常肯定那是他。他当时的样子就像是个吸食阳光上瘾的、不可救药的、马上就要变得歇斯底里的瘾君子,一动不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发起疯来。

    “吼,我和亚莉克希亚打算就这么走过去,不管他要怎么样,不管他会不会摆出清教徒般的神圣姿态或是耍什么不成熟的小伎俩。噢,天哪,你们不在现场,你们无法想象,他突然像是只信天翁似的张开双臂朝我们飞了过来,那一刻我以为我就要被撞倒了,我知道他是冲着我来的,所以我也没有去管亚莉克希亚。但马上我就意识到我没有倒在地上,但是身体却像炊烟似的轻飘飘的。这些我都没在意,唯一让我恐惧地是我看不见了,我变成了瞎子,我自己吓自己地想着。黑暗就像是干瘪的稻草一样塞满了我的眼睛,而我的耳朵里似乎也充斥着满满当当的毒酒,而且已经在往我的脸颊上溢了。我感到浑身火辣辣的疼,关节仿佛被重新组装并且凿上了骇人的钢钉。但是马上接下来,我看到了亚莉克希亚,她棕褐色、蜷曲的长发依旧整整齐齐的,右脸颧骨位置的黑痣总会显得她妩媚、漂亮、大方且充满魔力。她的手上沾满了奶油,而我也嗅到了那股在我脸上蔓延开来的、原始的奶甜味。我往自己的脸上一抹,发现摸到的全会写黏黏糊糊的东西——看来佩德罗·怀特还没下贱到用过期变质的奶油,但这也许只是他怕那会腐蚀他的手——而他正像只猴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跑下楼梯,一只手还托举在空中,生怕那滴下的奶油粘到的衣服上。”

    “你的描述听起来真让人感到绝望,”海曼·戴维斯衔着燃掉一半的雪茄,仰着那张罗盘似的胖脸鄙夷不屑地瞧着费奇,“如果我是你,我只会用两分钟。”

    “警官,我马上讲完。”费奇满怀信心、斗志昂扬地说,可接下来他依旧是一副婆婆妈妈的姿态。“为了证明我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懦夫,为了证明我也是个拥有漂亮的自尊心和胜负欲的男子汉,也是为了不在亚莉克希亚面前白白丢掉面子,我冲了过去,一直从三楼追到楼下。我四处张望着,发现佩德罗正站在一棵大梧桐树旁边,不怀好意地看向我这里。我敢保证,换做是你们,你们谁也忍不住的。我马上冲过去,而他也没有要逃掉的意思,就乖乖地站在那等着我。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在跑过去的途中突然害怕了——如果是你们,你们也会情不自禁地这样想——我担心他是不是藏了什么专门对付我这种虚张声势的胆小鬼的杀手锏,不过还没等我想完,我就已经抓住了他的双肩,接着下一秒就把他扑倒在地了。我们像是两块磁铁似的扭打在一起。我的手上像是两把钳子似的揪住他的衬衣领,而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我踌躇、害怕的武器,他也只不过是个声张虚势的浑蛋罢了。接着我的手滑到了他的脖子上,他的脖子很粗,像是一截被锯断的树墩。我惊慌失措地掐住他的脖子,两根大拇指相叠着覆盖在他的喉结上,使他的脸憋得通红,像是一只红灯笼。但是马上我开始打退堂鼓了,这家伙明明比我强壮几倍,却憋屈地、像是个死人一样地被我制伏在地。所以我怀疑这个浑蛋压根就没想跟我打架,他就是单纯地想戏弄我,在他那金碧辉煌的大脑的猪圈里,我他妈也许只是个会在亚莉克希亚面前卖弄知识、对她痴心妄想的蠢猪而已,也许还不如一头猪,也许只是一块悲哀的烟头。直到我开始扇他耳光,他才开始真正地反抗。他双手突然飞出来,攥住我的手腕,马上他用一只手呼地扇了我一巴掌,我脸上的奶油几乎全部转移到了他的指缝里,于是他在我的羊毛衫上抹啊抹,而后又一脚把我踢开。

    “后来不知是哪个不认识的人,把我抱住了。这个人力气很大,而我又不能回头看他,那一刻我甚至想把他也揍了。我看到佩德罗·怀特嬉笑着从地上爬起来,那只还沾有奶油的手在梧桐树皮上擦了擦,接着两手一起掸去衣服上的灰尘。他的嘴唇笑得像把银汤匙,鼻子吊儿郎当地悬在眉心上,像是个地下社会的头目。紧接着你们就来了,”费奇若有所思地看向海曼·戴维斯,“我不知道谁给你们打的电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而且直到现在我也没再见到佩德罗,没再见到亚莉克希亚。你们告诉我你们会把佩德罗会移交给校方处理,那为什么我会拥有这种‘特殊待遇’?仅仅因为你们没看到那浑蛋对我还手吗?”

    “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海曼·戴维斯眯起他气泡似的肥厚的眼皮,不满地对费奇说,“罗德里格斯先生来就是要把你带回去的。”

    “你们想蒙混过关?摆了我一道后又把我给放了?”

    “小子,”戴维斯的嗓音变大了,显得有些生气和不耐烦,“你最好少说点话,否则你今天就走不了了。”

    费奇悻悻地攥起拳头,对这个安逸地偃卧在橡树林的襁褓中且似乎没有什么“良心法则”的建筑物充满了怨恨,他不甘心就这么倒霉地被揪到这里来,但他又不能做什么,他既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机关,又不是威风凛凛的暴力机器,他就只是个每天与死去的哲学家打交道的研究生而已。

        “那你们总得知道亚莉克希亚在哪吧。”费奇问道,自从他去追佩德罗,他就没见过她,而她也没有下楼来。

        “她在学校里等你呢,”海曼·戴维斯说,“给我们打电话的就是她。”

        “她哪来的电话?”

    “也许是你们教授办公室的吧,因为号码是七位的。”

    克利福德又拦下一辆出租车,他独自坐在副驾驶座上,费奇和迪莉娅坐在后排。他们在萨拉托姆大学的门口停下,熙熙攘攘的大学生像是一只只无忧无虑的苍蝇。克利福德目送着费奇棒球杆似的背影越来越小,在猩红色的教学楼和图书馆的血盆大口中渐渐地变成一条蛀虫。他似乎能尝到那一刻的阳光是辣的,所有夹杂着性欲的、半稚嫩半成熟的笑声又是臭味的,而自己又呈现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父亲的形态,不免令他自己觉得恶心。

    “你觉得这家伙是个笨蛋吗?”他问迪莉娅,声音沙哑着,像是在喉咙里塞满了棉花,“或者我们才是真正的笨蛋。”

    “没有哪一家人全是笨蛋的,”迪莉娅从克利福德的座椅与车窗间的缝隙里打量着他,“依我看来,要么是你,要么我们都不是。”

    “你不该这么说我,我觉得我可比那家伙聪明不少。费奇这小子有时候简直是个蠢货。”

    “你要是比他聪明的话,就没有在他面前说不出话的理由。”

    “喔——你可真够狠的。”

    他们再一次在那家老式西装店门前停下来,冷热恰到好处的夕阳越过车顶落到他们的身上,使他们像是两个古典主义的美人。克利福德搀住迪莉娅,却被她拒绝了,她说她总得学聪明点儿。他们经过悠长的小路,踏过被从市郊吹来的野风强暴了的鹅卵石路,走到一幢白色的小别墅前停下。克利福德把手伸进公文包,在里面翻来搅去,他抬头看时,迪莉娅已经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了,她手指穿过钥匙环,重心不稳地看向他。克利福德径直朝她走过去,边走边傲慢地说:

    “你说得对,貌似只有我是个十足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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