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始判,天地初分,世间已是生灵聚集,活着,活下去,是很现实也很残酷的事情。上古时候,还不成规矩无有方圆,从来只是以战止战,以杀只杀,其次才是求同存异,待到我共主天地,定杀伐律法之时,已是后话,所以说,能在上古洪荒年代安身立命者,都有些智慧和本事的。
我还记得庆姜的化形是个挺拔男子,高大魁梧,相貌出众,习惯穿一身暗红的战袍,他曾被誉为是魔族男子中容色最好看之男子;不是燕池悟的那种带了媚态的好看,而是十足十的男子气概。不过相较于相貌,他的本事更出奇更令人称道。庆姜可算得是那时魔族一支翘楚奇葩,他大致同我年纪相仿,出身不详,向来是个独斗之士,极其自负;却也是魔族最早的一位上君;庆姜此人,无规无矩,自成一格,且心思深沉,出手狠辣,他治军严明有度,战中骁勇无惧,深得魔族将士敬畏。
多年来庆姜驰骋魔族,几乎没有敌手,直到少绾横空出世,虽是女子,却大胆有谋,一柄长枪舞得飒飒,震慑六界,渐渐成了与庆姜并驾齐驱的魔族君上。庆姜其人自大自负,不欲与区区一女子争霸,于是取巧的将少绾选送去了父神所创水沼泽学宫,美其名曰约束心性,修习心法,少绾那时还是没心没肺顾及不多的阶段,在学宫整天嘻嘻哈哈很是开心雀跃,实则魔族一脉,少绾离开了,自然又是庆姜独掌天下。
缈落与他的初识,应该就是发生少绾在学宫这其间的事情。缈落生长于魔族,不过那时年纪尚轻,才得化形,道行更是浅薄。关于他们究竟如何相识,外人谁也说不清,传言有说庆姜救过她,缈落以一己报恩;也有说他慧眼独到,见她是可用之才,所以带了回来加以调教利用;更有很多传奇情事,而众人看到的,只是魔君那天突然带了个女孩回来,亲自吩咐了族中随侍关照,从此这女孩便留在了庆姜身边。这便是缈落。
女孩有张稚嫩但艳治不俗的脸庞,也聪明绝顶。随着年纪增长,缈落越发出落得妖艳至极,魔道也日渐深厚,她的相貌可以随意变换,可那窈窕的身形,魅惑的气质,又是不变的,她的幻术媚术一类术法出神入化。魔族中人有目共睹,庆姜不好女色,但他并不会拒绝身旁有投怀送抱,自荐枕席之人,可也并没见他对谁用了情,更没有人能留在他的身边,这样的男人对女人来说,是温漠而危险的;相比下缈落是个另类的存在,她在庆姜身边有万年之久,庆姜待她,并不同于其他女人,他留了她在身旁近前,对她有时甚至是温存宠溺的,他们之间无名无份,却也亲密无间,从无避讳旁人。
也许庆姜的心教人猜不透,可缈落对庆姜却是一心一人的深情不悔。她的美貌,年华,修习,仿佛自跟随在了庆姜身边,就只为他一人而已。缈落个性阴郁,为人古怪,从不与人为伍,却唯独对庆姜温柔之至,惟命是从。自她成年起,她便甘愿为庆姜所用,忠诚到肝脑涂地,到从无怨言;甚至是用身体肌肤,施幻术媚术,帮助庆姜或拉拢友邦或刺杀仇家这样的事,也都在所不惜。
后来少绾自学宫回到魔族,总归渐渐到了与庆姜平起平坐,势均力敌的地步,共为魔尊,又因是女子,且是个极漂亮出众的女子,她一直被缈落视为敌手;据少绾所言,她一向看不上缈落的路数,并不将她放在眼中,只在幻术一项,少绾称此人幻术,千机万变,出神入化,亦魔亦妖。我也记起,曾经神魔大战时,便是我座下之人,也曾吃过她的亏。
缈落着妖道,是神魔大战之前,据说庆姜对此也并不满意,无奈她心魔坚固,执念深挚,越走越深,越行越远;神魔大战中,庆姜惜败于我,魔族一脉残留的浊息悉数被我封印在了妙义慧明境,只有缈落的原身下落不明。
之后的事情我大致都清楚,少绾没有再尽述,言语中我听得出,她对庆姜缈落的勾当仍是不齿的;而我却是对昨夜突发的想法,更有了几分肯定。
少绾讲述完,觉得有些口渴,四下望去发觉偏殿中既无茶也无水,她小声嘀咕着埋怨:一大清早说了这半晌的话,怎的连杯水润口都没有——可到底她不敢支使我,这里说白了又是她自己的地盘,说着她出去寻魔族的随侍了。殿中只剩了我和烛龙,烛龙虽还带夹板固定着手臂,却也好的七七八八了,一张黑红大脸,双目圆睁,看去并无异色。
待少绾走出去,渐渐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烛龙转过身来,对我行揖礼道:帝君容禀,有件事,魔尊并不知情,臣思索再三,觉得当下而言,应禀告帝君知晓;只是请帝君不要告知魔尊。
我的眼光淡淡与烛龙对视着,见他大眼有神,似乎只是在请我帮一个稀疏平常的忙,并不见尴尬颜色,于是我抬手道:将军请讲。
烛龙对三百年前,他于不羁山收留缈落一事直言不讳,不仅如此,更将前情也清楚尽述。烛龙与缈落的渊源始于上古年代,那时烛龙才被少绾降伏,成为她的坐骑;烛龙那时年轻气盛,最初自是有些不服气的。而他的身形本事,不只少绾喜爱,魔族里位高权重者皆爱,只是不敢同少绾相争罢了。庆姜那时也有想要收服烛龙的心,为自己所用,不过他知道,这神兽一旦认主,即便是心有不甘,也是忠贞不二的,因此不能急进。
终于被庆姜等到一个绝佳的机会。神兽认主,需要时间磨合,少绾与烛龙也不例外,他们据说磨合了许久才和睦了,这一日,他们间有些误会,少绾当着人责骂了烛龙,烛龙很是不忿;庆姜瞅准时机派了缈落出马,施以幻术趁机劝慰收服烛龙。
据烛龙说,他当日沮丧至极,那是个得天独厚的时机,事实上缈落的幻术施得很成功,如若她依计行事,烛龙当日叛主并不是不可能;可幻术施展了出来,缈落却没能说出劝他叛主归顺庆姜的话来,她最后只是悄然离开了,什么话都没说。于是这个得天独厚的时间被白白浪费掉了,缈落是如何同庆姜复命的,可曾受到什么责罚,烛龙并不知。他问过缈落,缈落并不肯相告,就好像他们从来都只是内斗中两派,好像那个对缈落来说绝无仅有的善念并不曾存在过。
直到三百年前,我九成法力尽失时,对烛龙的封印之力也减弱了许多,他虽未能破印而出,法力也大不如从前,但在不羁山境内,却可以自由移动无碍。缈落找上他时,元神虚微,形神俱散,在四海八荒,哪有她一介落魄妖尊立命之处,人人得儿诛之,缈落求烛龙念在当日一遭,允她休养生息,烛龙允了。
于是缈落在不羁山一处洞穴息心休养,烛龙并不过问;唯一的帮衬,是不羁山荒芜,水源甚远,都是烛龙挑了回来放在她洞口处。缈落在不羁山逗留了二十余年,元神渐渐恢复,形神可凝聚一处,她随后也并不过多打搅,告辞离开前,烛龙曾问她,为何当日不按庆姜吩咐策反他。缈落当时说:
难得见一分真心,竟生出了些怜悯,不忍挥霍了去。
我听了这样的故事不禁蹙眉,心下却又了然,便是再恶贯满盈之人,也会偶然有些微的善念。我又问烛龙,为何他不愿将此事告知少绾,烛龙垂眼道:
魔尊身边已没有几个信得过之人,如若她知道,烛龙也生出过不臣之心,无疑是在她心上雪上加霜。
我沉默,随后颔首应了。无论如何,缈落当日那句话都不错,世间真心最是难得,惹恶人也怜悯着,不忍挥霍。
殿外又响起脚步声来,我和烛龙在殿中沉默坐定着,仿佛少绾出去一趟这光景,我们都不曾说过话,走进殿中来的不仅少绾,还有凤九,少绾在前头拎着好大一只茶壶,后头凤九端了一个托盘四只茶碗。少绾边走边说道:正好碰见了凤九,便一起过来了。凤九眼中略有尴尬之色,显然少绾口中一笔带过的碰见之处也许很不是地方,我抬眼朝凤九的方向看过去,清晨里的阳光照在殿中,有些虚无缥缈如若幻境,她还穿着昨日的一袭白裙,像个仙子一般绝美动人,眉间的花瓣鲜艳绚丽,为她的人更添一笔清丽颜色。
茶沏了上来,我嘱咐少绾道,魔族的战事虽是一触即发,可谢初寅这等人,是做不成大事的;昫旸燕池悟都有人马,都可以抵挡,便是人马上不敌,可随时打着谢初寅对帝君不敬的旗号,请墨渊上神调动人马。
少绾一听要招墨渊帮忙,不满的翻翻眼睛撇撇嘴;凤九这时也在一旁道,她的陵山军虽是人单力薄,眼下用人之际,便也先留在此听从魔尊号令。少绾听了这话很是受用,直夸她的徒弟同她心头灵犀。
交代完这些事,我又告诉少绾,我要带凤九离开几日,少绾听了只笑笑,说了句你且放心去吧。凤九却一脸无辜问道:帝君要带我上哪?我被她毫无意会的问话问得不由一愣,只好说:
两军阵前,本君曾言有意求娶,眼下战事已过,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回青丘去问问你爹,你爷爷吗?
她这才光然大悟,见少绾,连烛龙都面上含笑,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在我万万年的生命里,终于有这样一个人,她惊艳了时光,也温柔的岁月。让我生出些许凡心,甘愿烟火气味,直落入到,万丈红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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