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比起香樟树和有着巴掌大树叶的法国梧桐,那些夏日里流动的绿色,与暑气蒸腾到一块儿去,绿得毫无悬念。在夏日里,我唯一能一眼辨认出来的是木棉树。在晚春和初夏交界处,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之时,绽开的花苞,纷纷扬扬的棉絮,漫天倾洒的,是斑驳时光里遗漏的点滴,我不曾记起,却又在看到如飞雪如梨花的棉絮时,恍然。
Vol.1.
六一儿童节是一个举国欢庆的节日,小到未满9个月还不能接种疫苗的婴儿,大到八十岁老叟,无不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天假期欢呼雀跃。等一下,我可从来不记得,儿童节是有假的。至少我还可以被称之为儿童的时候,对于儿童节的记忆也不过是课间餐里的加餐,那些快要到保质期的糖果。
严格意义上,中华民族是一个能把任何节日都过成法定假期或是情人节的神奇民族,世界卫生组织成立纪念日,某一个不知名的群里还在发红包,手机外边的世界是疯狂采买,削尖脑袋拖家带口地往任何一个景点挤,其热情度不亚于争夺一个学位或是一个学位房。我在人堆里愣了一下,缩回了我的壳里埋头抢红包。
紧接着电闪雷鸣,楼下传来阵阵尖叫,不用看就知道有人头顶塑料袋,腋窝下夹着孩子抱头鼠窜。我闲闲地趴到阳台上,看着雨点噼里啪啦砸到四处逃窜的行人身上,这种时候同情心是不管用的,我要做的,只有分神。
嗯,我的注意力被那漫天纷飞的雪白棉絮转移了过去。
下雪了啊……
忽而忆起,大概是初二的时候吧,已经在为初三冲刺焦头烂额的了。可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过是冷笑一声,呵,兵荒马乱。又不由得扼腕叹息,谁成想,初中可是我学识最渊博的时候,再往后可就连全乎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时背对着窗户在背诗,背的是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首连题目都要为难人的诗,到现在我摇头晃脑也只能想起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背到那一处,我舔了舔嘴唇,肩胛沉了下来,这是我放松时的一个标志性动作,姑且也是对这一句感到赞赏。这本是一句描写雪的诗,春天盛开的梨花也是雪白。
木棉也是。
就在那一霎那,电闪雷鸣,我从镜子里,看到我身后的窗户外,雪白絮状物纷纷扬扬,漫天盖地。我的瞳孔里,映出来的全是雪白夹杂着雨点,千丝万缕地挂在枝头,挂在窗沿下的挡雨棚,到处都是。
当下就决定,放下书本,抛开辅导材料,忘掉好不容易背下来的古诗,专心致志看深圳下的第一场雪。
Vol.2.
大周四的,我打着哈欠从房间拖着被子走出来,就看见我爸四平八稳地坐在客厅里,翘着脚,以肚子为桌子,专心致志地码字。
“爸……你怎么又没去工作?”
“爸爸正在工作啊?你别打扰爸爸!”
好吧,您说什么都对,您开心就好。
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气哼哼地去刷牙洗脸。然后我跟我爸一个霸住客厅,一个缩回房间,互不搭理,疯狂码字,就仿佛我俩处在同一空间而不同次元一样。
时针拖着短胖的身体跟数字12套近乎,邻家飘出阵阵青椒炒肉的味道,似乎还有爆肚儿。我的肚子也跟着在油锅里翻炒,无比酸涩饥饿。
“咱中午吃啥?”门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缝,冒出被工作侵蚀得无比疲惫的半张脸。
“爸,要不咱就大大方方开门进来说,要不咱就发微信。”我撇着个大嘴怪里怪气。
“又欺负爸。”我爸委委屈屈挪进来。“咱中午吃啥?”
“爸你要吃啥?”
“随便。爸听你的。”
“那……酸辣粉?”
“这个不好。太油太辣了。”
“炸鸡?”
“这个不好。油炸的还上火。”
“车仔面?”
“这个不好。太简单了。”
“……爸你要吃啥?”
“随便。爸听你的。”末了,补充了一句:“爸觉得你想吃鱼……”
“咱分开吃吧。”
“别、别介啊……”
“那行。我们去吃没什么争议的便当好吧?我来叫外卖。”
“这个不好。外卖太不卫生了……”
爸,要不咱打一架吧。
我跟我爸走在去吃饭的路上。一路上飞着些棉絮,飘飘摇摇地往鼻孔和耳朵眼儿里钻,搔得人心缝痒嗖嗖的,树底还滚着些柔柔软软的棉球,含着棉花籽儿,来年,这派生机便托付在它们手中了。
我爸最近迷上了外国啤酒,上边儿写着我爸看不懂的字,花里胡哨的,现在普通啤酒已经伺候不好了,时不时心里总觉得乏味闹酒荒,就琢磨着背些啤酒回来。我爸拎啤酒的时候,肩膀有微微的歪斜,也有可能是常被斜挎包的缘故。背稍有些驼,慢吞吞的,卡洛斯的洞洞鞋啪嗒啪嗒走着响。我帮我爸拎些酒,走在他前后,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从小到大,我们父女俩就没什么共同话题,除开我学写字那会儿,我爸还给我写信,我写的字有限,就每次把我爸那酸唧唧的信照抄一遍,信结尾处画上扎着小辫儿的爸爸以表诚意,渐渐地字也会得多了,跟我爸的话题还是有限。大概也就局限在我爸半天憋出几个字,我跟着鹦鹉学舌再添油加醋一番,构成一段尚可的对话。
“你还在读书,别总想着去工作,也别总想着从家里逃到外边去。”我爸嗫嚅着跟我说。“爸爸有时间,就回来陪你。你要有别的安排,爸爸就不回来。”
“爸我是不是胖了?”
“对啊。是该减肥了。”
“……这种情况下,一般爸爸不都应该说‘不胖不胖’的嘛?”
“膨化食品少吃……”
“爸你这么说话很容易被人移出群聊的知道吗?”
听得我笑开了花,我爸是真的不会带小孩。尽管我再也不是小孩了,他也还是笨拙地用哄小孩的方式哄我,尽管常常把我气得暴跳如雷。
有一些棉絮飘进了我的眼角,又痒又疼,变成滚烫的液体噼里啪啦打在心脏上。
木棉花开了,碎在空气中。一切都是木棉花惹得祸。
Vol.3.
相比起爸爸,我跟妈妈似乎更聊得来一些。难怪我妈总打趣我是个儿子,不一般都是女儿黏爸爸,儿子黏妈妈的吗?
我妈跟我爸是两个极端,我妈乐天派到近乎搞怪猎奇,时常把我雷得外焦里嫩。但她跟我爸又很像,一样的幼稚,只是幼稚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在一个父母都很幼稚的家庭里,一个独生子女就扛起了大旗。
我妈是家里的搞笑担当。本来我以为,我跟我爸比起来,绝对是开朗外向又话多,但是我妈的存在,让我意识到,什么是too young too simple。
我妈会给每一个家庭成员取各种她认为生动形象而在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外号。我擦着冷汗想,妈你是小学生吗?不,你只有五岁,不能再多了。
我妈比小孩子还爱吃零食。
我妈比小孩子还爱睡觉。
我妈像个少女一样,喜欢所有的漂亮衣服。
我妈喜欢给我起外号,各种各样的。但很多时候,她还是会在微信群上艾特我,发一个抱抱的表情,说“妈带崽”。湖南的妈妈,无论男孩女孩,都喜欢管自己的孩子叫“崽”。
我妈很喜欢给我买零食,一边嫌我胖,一边怕我的零食储备不够。
我妈在睡得饱饱的起来后,会摸摸我:“可怜滴崽,又没睡好吗?”
我妈逛那些光鲜亮丽的少女服装品牌,非得拉着我一同。我最讨厌逛街,但听到我妈说“女儿这个年纪穿着最好看”一边兴致勃勃拿着衣服在我身上比划,又觉得不忍心不参加这场女人的狂欢。
在一个爸爸去开会的早晨,是偶尔的母女共处的时间。妈妈领着我去菜市场吃早点,是十分广东特色的肠粉,用铲子铲出来,浇蘑菇汁,倒上蒜末辣椒酱,再配上半截油条,很美好也很难得的一顿早餐。
我其实很喜欢菜市场那种市井气息,感觉可以暂时忘掉烦杂事,专注于翻找零钱给卖土鸡蛋的阿婆。自从菜市场普及了微信支付之后,这种乐趣没有了,但感觉还是在的。菜市场有些脏乱,还有些味道。但不差,给人感觉异常亲切。
我跟我妈挑了些水果蔬菜,用很传统的红色塑料袋装着,慢悠悠往家走。一路都是木棉树,严格算起来得跟我年纪差不多大,高大挺拔,树皮坚硬,树梢柔软,垂着些毛茸茸的花苞。昨夜下雨,今晨的草地还未干,刚落上去的木棉意外有蓬松的质感,一滚一个球儿,在不就是一缕缕缠绕在草间,像田野间白得意外又过分的野兔子。有一些细小绒絮夹杂着粉尘钻到了鼻子里,我跟我妈不约而同开始拼命揉鼻子,那模样绝对小孩。
我妈说我小时候也爱拼命揉鼻子,跟鼻子不是自己的一样。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大概那时候就是鼻过敏吧。
“快走。不然你一会儿又该鼻过敏了。”我妈说。
当天晚上我跟我妈说,妈,我该订飞洛杉矶的机票了。
哦。我妈很平静地玩着手机。你来决定吧,订好了妈妈帮你支付。
我看中了飞到韩国再转机的一趟航班,价格便宜,逗留在韩国的两个小时说不定还能帮家人买点什么。
我妈说,不行。
“为什么?”
“咱们不省那个钱多遭一份罪。你买香港直达的吧。多那一千块钱,你能在天上少呆几个小时。”
“妈你不需要化妆品吗?我转机的时候可以顺便……”
“还转什么韩国呀?不够你折腾的。”
“那……我转上海?跟我同学一起?”
“时间也挺久的吧?咱们要计算时间成本啊,崽。”我妈收起手机,正视我:“你就订香港直飞的吧。不要省钱。爸妈有钱。而且,从香港走的话,妈妈……还能送送你。”
我了然。不再纠缠,订了票。
短信一次次提醒我,订票成功。我不知怎地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就像木棉花的花苞,等棉絮散尽了,它也空落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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