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起,却是太后李氏站在跟前,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皇帝心思轻了,觉也睡得好。”皇帝忙起身道安,笑对太后道:“晨昏定省,儿子自会去向母后请安,母后何必亲来?这两日落雪,顷刻间就冷了。若是母亲路上受冻病了,岂非儿子之过?有事叫人来传个话就是。”
晨昏定省虽少不得,但皇帝也是来去匆匆,这几日更是如此。太后冷笑道:“你如今自是不愿意多见哀家。”
皇帝不免心虚,嘴上道:“母亲这话叫儿子惶恐不安那。儿子可从无此心。”
太后有两子,廖王为长,皇帝为幼。太后望着小儿子,好似不认识一般,心道:这人虽是我所生,怀胎十月,亦是我之血肉供养,可母子一场却从来不交心。人言圣心难测,我也常拿这话来宽慰自己。可总归。
想到此处,不由心绞痛起来,忙按住胸口狠狠皱眉。
皇帝知其为李氏焦灼,更兼光王,不由劝道:“李家有开国之功,朕并未为难。母后大可放心,擅自保重才是。”
太后缓过劲来,双目泛红,微微叹气,说道:“你如今高坐朝堂,眼里只有你的天下和权势。你哪里知道没有李家,何来你的今日?”话到此处,喉头发哽,忙取出帕子来拭了拭泪,道,“我与你父虽是结发,但男子三妻四妾古来如此,更何况你父亲这样的乱世英豪。身边的女人,智慧的、貌美的络绎不绝。我们夫妻两个又分别多年,他对我的情分可谓少之又少。若是没有你两个舅舅苦力支撑,别说袁家主妇之位,就是我之性命也难存了。既然我恩宠不再,性命堪虞,又何来有你呢?”
皇帝微蹙眉头,默然不语。太后知其不耐烦听她絮叨,更加伤心,继续道:“你统共两个舅舅,自十七、八岁就跟随你父亲左右。特别是你大舅,大半生都在马背、沙场之上,真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出三个儿子,两个从军。开元十一年,你不顾劝阻,御驾西征赤乌国,他兄弟两个双双死在护驾途中,只留下最小的一个。你小舅年纪小些避过了那些大战大乱,但你父亲建国后天下并未安定,他又何尝做了缩头乌龟,躲在京中享福了?”
皇帝道:“我知舅舅功勋卓著,因此也只去了他的丞相之职,并未削爵。”
太后侧目,冷哼一声道:“你舅舅身为当朝丞相,手底下选出来的官无数,偏有一两个不中用,也是算不到的。比如你坐拥天下,就能分辨全天下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或者他今日是好的,明日变坏了,你能预料?人心隔肚皮,你舅舅一介肉眼凡胎,焉能不用错一两个人?”
皇帝不耐烦地揉了揉眼皮,说道:“原本朝堂之事不该劳烦母后,可是儿子若是不讲明,母后心里恐怕过不了这个坎,因此怨恨儿子。母子失和,于国于家都无好处。”又抬头看向太后,说道,“母后,舅舅并非用错人那么简单,那赵志高肆杀百姓、侵占官田,所纳所夺者皆入了丞相府库。如今江南闹得沸沸扬扬,业已激起民愤。儿子若一点惩戒也没有,那就妄为天下之主了。
太后心中骇然,嘴上却依然道:“说你舅舅贪赃枉法,可有真凭实据?”皇帝道:“若是证据确凿,那就不是撤去丞相一职那么简单了。”
太后嗤笑道:“既无真凭实据,如何能随意定罪?皇帝金口,可要慎言。至于占地一说,凭你两个舅舅之功,那点地你当赏了他又如何?且历朝历代下至乡绅,上至王公,哪家不受土地投献?若说天下泱泱莫非王土,那许家许都之地,为何又世袭罔替?许都上下为何皆是许家所有,不用征夫纳税?还是在皇帝的心中,只有许氏才是建功立业的伙伴、功臣。李家终归只是家臣奴才,该打就打该杀就杀?”
皇帝面色沉郁,凝眉说道:“母后慎言。” 后宫不得干政,太后一时默然。室内静谧无声,好似冰窖。太后心中忐忑,不由想道,总归他是皇帝,手握生杀大权,我虽为太后也不能过于强势逼迫,当下只得退一步,软下语气说道:“你舅舅年纪大了,丞相一职不做也罢。只是光王,他母妃病刚好,天伦之乐未尽,哀家要多留他些时日。你若不想看见他,哀家便让他留在广慈宫不来烦你就是。”
皇帝依旧阴沉着脸说道:“母后,当初太子不过一时失常,行为有失偏颇,朕即将他贬为常郊王看守皇陵。如今光王牵涉如此大案,朕不过斥责他几句,要他前往封地,并未褫降他的封号爵位。朕为天子,两个都是朕的亲生孩儿,如此徇私偏袒已觉有愧。”
太后听他提起袁瑛,语气颇有怨愤之意,当即沉下脸来,说道:“常郊王自小由你亲自教养,阿瑶自是比他不上,可他竟连平诚王也不如吗?如今你身边成年皇子中就剩下他两个能堪重用,你去了阿瑶,自是看中了平诚王。你派他去调查滢州之事,能保证他不是借机陷害李家,好除去他兄长?”
皇帝肃然道:“同样是皇子,望太后能一视同仁。朕言尽于此。太后若是舍不得阿瑶,就让秀儿留在京城,代他父亲侍奉太后也是一样。” 又令王坛道,“朕还要批阅奏章,你送太后回宫。”
太后听闻皇帝已经改了称呼,心知再说无用,又不能耽误朝政,只得站起身来。王坛连忙来扶,她视而未见,愤然而出。
回到广慈宫里,光王焦急以盼,见太后神色就知无用,扑在太后膝盖上叫道:“祖母,祖母,孙儿舍不得你啊。”太后也是束手无策。
接着又有旨意传来,命光王即日起行,留袁秀在太后宫中侍奉。光王闻得,哭得更加伤心。然终究不能抗旨,整理了行装携家带口冒着严寒出了皇城。途中遇到一场大雪,车马陷入雪中。
底下人手忙脚乱,又搬又抬,好不容易摆脱出来,行不多时,迎面又撞上一队车马。车上载着一口一口黑漆棺材。
光王被驱离京城,伤心气闷至极,此刻更感晦气,连忙命人驱赶。下人去后,回来禀告说赶马的是奉了平诚郡王之令,将这些棺木送入安国寺中安放。
光王闻言,更是暴跳如雷,怒骂道:“胡蛮子欺人太甚。”强行取道而过,撞得车上棺木七零八落,赶车人叫苦不迭。
光王瞧见顿感畅意,不由哈哈大笑。不期车旁一骑棕马呼啸而过,带起寒风直掠脸面。光王双眼被扑入雪子,甩了车帘大骂,连声叫人捉拿。下人回禀,那马上插黄旗,是宫驿。显朝分使者:国信使、宫驿、官衙驿、常驿。且规定驿使传信,不到驿馆,路上遭遇何事都不许下马。宫驿乃皇帝所用,更不得阻拦。光王无奈,只得任由其去。
那驿使拍马进城,直入皇宫。皇帝收到书信,乃是袁珝自滢州所报奏折,折上言滢州之事已经查实,一应人犯也已收押。
皇帝大感欣慰,此前因闻袁珝遭毒鸟袭击,差点命丧滢州,不由后怕,令其尽早回京。然袁珝回京,滢州、吴苏两府便无人管理,朝廷选调一时半刻也无法到位,真是左右为难。
滢州信使入宫时,皇帝特命去传了刘伯检前来。此刻见皇帝犯难,便上奏进言道:“陛下,苏文煜有大才,莫若令其暂代了两府之职以待朝廷之选。”
皇帝心道,此刻滢州需要一个极富声望之人方能镇服,这苏文煜倒不失为一个恰当人选。且他负冤多年,一旦复用恰如死灰复燃,必定感恩戴德,尽心尽力为朝廷效力。于是亲自提笔,一纸御令传入滢州。
滢州和吴苏因毒鸟一事,诽谤朝廷之声频传。加之年底,袁珝怕地方再生事端,亲自坐镇府衙以安民心。皇帝御命传来,袁珝看过,不由大喜,向苏文煜道:“暂代只是权宜。苏公不畏强权,一心为民,待我回京一定向父皇力荐。”
因有皇子抚慰,加之苏文煜声望,两地政事稍稳,袁珝也感放心。又派人去覆雨庄接陆雨,陆云照传信来,说陆雨病体羸弱,此时天寒地冻不便起行。袁珝便去信要她好生休养,等开了春天气暖和再来接她。
苏文煜因袁珝解滢州之冤,已是感激不尽。后又一直在袁珝身边相帮衙中诸事。二人朝夕相处,听其言,观其行,正直坦然。且礼贤下士并无半点皇子的倨傲不桀和高高在上之态,莫不令人敬重。因袁珝奉召回京,苏文煜甚是不舍,为其践行。两人惺惺相惜,洒泪而别。
回到京中已是三月露头,年初下了两场大雪,积雪到此时还未化尽,寒风丝丝,反更添了几分阴冷之气。袁珝进了皇城便急着入宫复命,皇帝立刻传见,见之安然无恙更是欢喜非常。
寒暄过后,袁珝忙不迭将滢州之事细细上报,皇帝听完,说道:“滢州之事你办的很好,没有辜负朕的期望。余下的便交给刑部审理。”袁珝道:“滢州之事涉及当朝丞相,儿臣只怕刑部亦有力有不逮之处。”
皇帝拧眉道:“朝中已无丞相。李明达已辞去丞相一职。再者除了刑部,还有大理寺。”袁珝不敢再言,皇帝又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次立功而回,朕有嘉奖。”
袁珝忙道:“儿臣尽臣子本分,不敢居功请赏。”皇帝“嗳”地一声,摆手说道:“许公之孙女许令荃一直钟情于你,因你远游,后又有太后另有赐婚,因此一直云英未嫁、耽搁至今。朕即将她赐婚于你,着礼部择日完婚。”
袁珝惊诧,急忙掀袍下跪,说道:“父皇,万万不可。儿臣府上已有王妃,许公拥开国之功,许小姐身出名门,怎能怠慢了她做个妾室?”皇帝道:“这个你无需着虑。朕赐她给你做平妃,许公也挺乐意这门婚事。”
袁珝道:“父皇,王妃虽然生身平民,但自从嫁入王府一直谨守皇规,并无过错。我们成婚尚不满一年,我却另娶,不免叫人心寒。”皇帝轻哼一声,哂笑道:“谨守皇规?那请问你这王妃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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