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人儿都变得有些痴痴的傻,隔壁拆迁区的废墟被风吹起弥漫的烟尘,趁着酒气唏嘘几声,老董头顶稀疏的头发随风飘荡。
今天是老明的小儿子结婚,胡同里的邻居中午同去吃席。路过巷口时,菊妈进了门,顺带还有铁门砰的一声响。胖妈干咳了两声表示无奈,我望了望,难免又想起久远的邻里纷争。
老明以前是蹬三轮儿的,现在也是,只不过从脚蹬换成了电动。我有一次出门,着急打不着车,勉强上了一辆寒碜的红三轮,才发现师傅是熟脸,也就是老明。现世的忙碌要靠着久违的寒暄才能化解,不知是处于邻里关系,还是寒暄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下车时老明硬不让掏钱。这是我这个小辈与之唯一的交集 。老明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结婚早,小儿子比我大 ,现在结婚也算晚了。旁的理由都不讲,大家只要听到两个儿子,就觉着生活必定要更加吃力。
出了巷口,正巧遇见了三妈,风中的人有些柔弱,仍是高高瘦瘦的,发髻中露出一长截没有打理的白发,显出刚做完手术的疲态。三妈早年搬出了巷子,在外头买了房,前些日子体检,查出胸前大面积阴影,医生说怕是癌症晚期,又换了大地方的大医院,临到手术时却发现是很多水泡,这和癌症有本质的区别。虽说也受了一些罪,但总之是万幸的。
街上最近很多灰土。以十字路口为分界线,西南一块儿是拆迁区,只消了两天就成了一片废墟,大家最近也不缺少话题,谁家闺女回来讨钱,或是哪家两兄弟分钱起了争执等等……临着街口就是办酒席的饭店,人们和喜家打过招呼,随即都各自坐下了。三伯在里间挥手,指指椅子示意我坐他旁边。
同席的人,除了三伯只有一个我认识的,他是发小的爷爷 ,姓陈,叫大(dan四声)米。都是男的,外有一个小媳妇牵着自己的儿子,不多时也出去了。空了两个座位。陈大爷和老明是同行,陈大妈和三妈是同病,但确是真的,做过手术后恢复地很好,我常见她坐在胡同口的石墩儿上晒太阳。儿子儿媳住在别处,关系不大好,爆发过一次争吵,再没见回来过。
时光和生活给陈大爷上了颜色。他穿着黑衣服 ,油光和污渍泛着青色,而且脸和五官也被同化,一抬手,指节和指甲也被滋染,只有头发和眼球透着灰白。我心里想,好久不见,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在和另一个人调侃,中间隔了一个干净的中年男人,从话里可以知道,与陈大爷对话的人叫老董,头上只有一边立着头发,且被用力梳到另一侧,方脸横肉,不怒自威。此外还有两人,分坐陈大爷和老董两旁。有人送来酒,老董叫到,“人也齐了,快上菜吧!”语气颇有些不耐烦。
我几次摸出手机,只看了看时间又放回,从盘里捏了三两颗瓜子,必要时掩饰下无言的尴尬。
又进来一人。“哟,书记来了!”
“来了来了……”
“瞧人家书记多有面儿,来了就上菜。”陈大爷笑呵呵地打趣。老董也开玩笑道,这马屁打的真恰好。书记一副欢喜的表情,眼睛和嘴巴都是月牙的形状。酒瓶被陈大爷打开,酒香催发菜肴的美味,飘散出温热的激发味蕾的气味,老董发问,“哟,你这是要先走一圈啊。”“你老嫂子出门的时候和我说,今天去了好好高兴一会儿,这不就是让我多喝两杯的意思嘛,哎哟,可真是一辈子了也没说过这种话……头一回。”
他们玩的是骰子游戏中的一种。用小瓷碗代替盅,分置六颗,互猜大小、点数、颜色,轮流叫牌,对方认为叫牌与实际不一致时开盅。陈大爷喝了一圈,唯独只输给书记一人,两人碰了一杯。
“人越老越精啊,陈大米你这是全长了心眼儿了。好个陈大米……”老董却是扭着头和旁的人哼哼唧唧地说。“哎呀,想多喝两杯还不能如愿了。来来来……咱两碰一个。”陈大爷赶着进来张罗吃好喝好的人说道。之后又随意碰了几杯,被大家称赞精神好,中间有人说,七十多了还能有这个状态真是不错。
“惭愧地说,我算是在座的老哥了。这人啊,活到这份儿上,还能和大家凑在一起热闹热闹,真是不错。他开武(我三伯)瞧见我,使劲把我拽进来了,我就和大家喝两杯,图个高兴。”说到这,三伯端起杯子和陈大爷喝了一个。“啧——唉,当年也是没赶上时候,我们那一年在技术学院赶上了修正主义,不给包分配了,不然也能混个正式工作……”
“到这个年纪就该着你给大家讲过去的事了……”
“我那会儿还是文艺部的。校服都还在箱子里压着呢!”
“哟,不然给大家来一段!”
话多了起来。
老董拦下酒,扯皮着这一巡定要陈大爷好好喝两个。结果两人演了一出赵本山的小品——砸车,谁也搞不清楚自己喊的是什么,但是陈大爷的口水更胜一筹,从嘴里的牙缝喷溅出的饭渍成了强力武器 ,旁观做公道的人也是无奈倾向,劝两人同饮一杯。“谁要和他喝,明明就是他输了!”陈大爷不饶,机关枪似的突突喷口水。也难怪,叫老董一个劲地挤兑他。公道人皱着眉脸搡了几把老董,“你输了,算你输了。”老董红脸了,是酒也是羞,抱拳端正酒杯,“大(dan)哥,我叫哥了。”
“喝吧,愿赌服输!”书记又呵呵地笑。
“听说人家这次拆迁,一共三百多户,人人都能分几百万啊……”
“说起来咱西关也属于拆迁区啊。当年家家户户都签过字了,要不是因为杨小波(曾经的市长)进去了,如果能再早点动工的话,他不拆也不行了……”
“你没那个命!书记也在这坐着呢,有没有谱还能不知道?”
“吃菜吃菜……把酒拿来。”书记缓慢优雅地指挥着,而所有人都在注视着,等待着,希望能有一个满意的回答。书记张嘴、吃菜、嚼动了四五下,鼻子呼一口气——敬酒的人这时却蜂蛹进来,大家起身的动作有几秒钟迟钝。
人一走,话题被扯过去了,书记仍呵呵地笑,像官场一样意味深长,能叫别的人尝出一百种滋味来。
酒席很快散了,只在席后传着书记的不作为导致西关未能拆迁的流言。酒过三巡,人儿都变得有些痴痴的傻,隔壁拆迁区的废墟被风吹起弥漫的烟尘,趁着酒气唏嘘几声,老董头顶稀疏的头发随风飘荡。
“书记,我送你啊!”陈大爷吼的一嗓子里也有几分殷勤。“别了,你这要算酒驾的。别惹事儿,走两步回家吧。”
远远地看,书记的背比陈大爷还要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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