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的话

一个小说，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01

"这婚没法结了，我不结了，好不好！！"

她扔下句狠话，摔门跑出家，扔下母亲一人。

她一路哭着跑到小区门外，溽热的夜里，竟感觉浑身发抖，冷得像身处数九寒冬。

夏夜的小街，黄色路灯明晃晃地照着，路灯下一堆一堆乘凉的人笑着闹着，个个擎着一张给路灯照的黄惨惨的脸。

全是陌生的面孔！

看到她抹着眼泪跑过，他们都只瞥一瞥，见怪不怪。这世上伤心的人多了，难保谁没有突然崩溃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稀奇。所以，这难过只是她一个人的难过。

她一路无头苍蝇似的跑了许久，才发觉脚上只趿拉着一双拖鞋。她实在跑不动了，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突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茫然四顾……

02

从小到大，她都是别人口中的乖乖女。因为，她知道母亲的不容易，是母亲一手将她拉扯大。

关于父亲，她的印象已经模糊，母亲也很少提起。只知道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母亲只身带着她来到这个城市。

小时候，一提起父亲，母亲就会恨恨地说：“别提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嫌你是个女孩儿。女孩怎么了，我就要让他和他那个老不死的娘看看，我女儿也一样争气……”

然后，母亲会把手重重地按在她的肩膀上，一字一句地对她说：“你要争气，知道吗？要好好学习！将来要考清华北大，让他们只有羡慕的份儿……”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清华北大，总归是好东西吧。所以，她会迎着母亲期望的眼神，懵懂地点点头。

因此，她努力学习，努力听妈妈的话。妈妈好辛苦啊，妈妈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自己。

“妈妈只有我了！我要争气！”她曾在心里无数次这么告诉自己。

03

中学时，她喜欢读小说，总是沉浸在各种故事中，还试着偷偷地在日记里写过一些小情小绪的小故事。她朦朦胧胧地梦想过自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后来，日记不知怎地就被母亲发现了，被她翻了个底儿朝天，惹得她勃然大怒。

“我说你数学怎么回回不及格？？原来你就整天看这些闲书？？写这种丢人的东西，要不要脸啊？？”母亲歇斯底里地指着她的鼻子骂。

她脸涨红，羞耻的感觉蔓延全身，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却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看闲书了，不写日记了，数学照样不及格，高考时堪堪考上了二本，清华北大是想也不敢想了。高考后填报志愿，她想学中文，想去外地上大学。母亲却固执地认为，学中文没有出息，学金融最好，将来进个大银行上班，多么体面。于是，母亲自作主张给她填报了本地一所三流大学的金融专业。

听妈妈的话准没错，金融也很好，她给自己宽心。

04

刚上大学时，她恋爱了。男孩是高她一级的学长，他们在迎新活动上认识，彼此有好感，就像模像样谈起了恋爱。

妈妈偶然一次去学校看她时撞见了他俩，知道她恋爱了，却非常不满意。

“这个学校就不怎么样，从这儿毕业的人能有啥出息？”说的是她男友。妈妈仿佛忘了，她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原来她也是没出息的。

“你就找这么个人？还是农村的，家里要啥没啥，以后有你受的，到时别来找我哭！”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嫌弃。

她其实没想那么多，刚上大学，谈结婚还很遥远。但被妈妈这么一说，似乎真的没意思了起来。然后，她也就和男友慢慢凉了下来，这一段恋爱——如果算是恋爱的话——就这么无疾而终。

自此，她再也没有恋爱过，一直到她毕业进了一个小信用社工作，她仿佛再也提不起精神来恋爱了。这时候，妈妈反而着起急来，发动所有的人脉关系，给她安排了无数的相亲。

好吧，相亲便相亲，妈妈总是为我好。

05

相亲一直相了快四五年，拖到了她马上要成为大龄女青年了，才终于相到了合适的人。当然，是妈妈认为合适的人。

妈妈相中了小陈。

小陈是个小公务员，家中是本地城中村土著，是拆二代。当年赶上拆迁，他家里分得了一排门面房，他父母还开着一间小烟酒店，剩下的房子全都出租了，据说很值钱。

小陈长相普通但不令人讨厌，她喜欢他话不多，看起来踏实可靠。他们单独出去约会过，看过几次电影，半年之后开始谈婚论嫁。她觉得如释重负。

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妈妈这下可以不用再为我操心了。

但其实本来母亲也是看不上这家人的，似乎是怕她真嫁不出去，匆忙之中，矮子里拔将军，无奈之下只好同意。

“这种家庭本来是配不上咱的，你看小陈他妈，一个城中村开店的，打扮的花里胡哨，一看就没文化，小里小气。”母亲说，“谁让你不争气，自己找不到好的，又老实，小心将来被人欺负啊~”

“怎么会呢，妈，你不是说小陈看起来不错嘛。”

“唉，也就看他是个过日子的人，不过，将来要离他妈远一点。”母亲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06

婚事就要订下来了。

本来说好的明天要订婚。所谓订婚，不过是双方家长坐在一起，摆在台面上开始讨价还价。

不知怎么回事儿，母亲今晚突然又情绪崩溃了，一会儿说明天没有能穿出去见人的衣服，骂她当女儿的都不知道提前主动带妈妈去买衣服，一会儿骂她不争气。

“你看隔壁的小红，她当年出嫁的时候夫家多抬举她妈的，又是给买衣服又是送首饰的！你呢？老实疙瘩，啥也不知道给你妈争取，让他们明天看你妈的笑话……”

她边埋头看小说，边宽慰母亲：“妈，这不是才订婚呢么，后面咱们慢慢买么。”她习惯了母亲这种经常性的情绪失控，知道她其实并不是真贪图那点儿衣服首饰，只是心绪不宁。

可是，说着说着，话赶话，越说越不像话。

“你看看你自己，学习学不好，工作也不拔尖，又找了这么个人家……哪一样能拿出手啊？？”母亲把她从小到大所有的不是全部数落了一遍，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就揪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放。

她对付这种情况已经很有经验了，不说话就好，让母亲发泄，她念叨完了也就完了。母亲看她不搭腔，只是看书，突然爆发，冲上来，一把夺过她的书，一发狠，竟然将一本书生生撕成了两半，边撕边骂：“你还有脸看书，你把你妈放到哪里去了？这还没订婚呢，将来结了婚是不是要联合你那个婆婆一起欺负你妈？……”

她气得呆住了，这话又是哪跟哪？

“妈，你这又是胡思乱想啥？你要是不想我结婚，那明天咱算了吧……”她尽力平静地说，声音有点颤抖，心里却慢慢升起了一股凉意。眼前的情景是多么无聊。

明明是你想让我结婚，现在这又是哪一出？

“你说不结就不结？你让你妈的脸往哪搁？你也不知道给你妈买衣服吗？你妈就穿这么土出门，然后被那些城中村的看不起？”母亲大声叫骂着。

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母亲，自诩为文化人儿的母亲，在女儿面前，怎么看着像个泼妇？一瞬间，她明白过来——

所以，我结这个婚又是为了什么？

她难得冲动一回，撂下狠话，夺门而出。

07

回顾这些年，她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做着不怎么喜欢的枯燥工作，谈着如鸡肋般的恋爱——如果算是恋爱的话。

一小时过去了，她仍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声一声地抽泣着，仿佛一个无知的孩子。

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响了一遍又一遍，不用看也知道是妈妈的电话。

以前也是这样，母女俩吵架，她吵不过，出门透气，母亲夺命连环CALL就来了。打上几遍，她就心软，乖乖回去认错。

街边的小店放着一首老歌，歌手吐字不清反复地唱着一句话，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够了，我不要再听妈妈的话了。

她猛地站起身，任凭电话铃声继续响着，迈开大步往前走着。

什么家庭、工作、婚姻，统统不要了，我要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要开始自己的人生……

……

08

午夜梦回，她总是会想，要是当年她真的不管不顾，抛下所有，重新开始，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生活。

也许现在她已经完成儿时的梦想，成了一位作家，带着自己最新的作品，风风光光出现在签售会上；也许现在她是一位白领，蹬着高跟鞋，穿着时尚套装——就像电视剧里演的——独自在大城市打拼……

那么，妈妈呢？

我必须跟妈妈彻底断绝母女关系才可以做到这些，是不是？

……

旁边婴儿车里，孩子又开始哇哇大哭，想是又饿了。她叹口气起身，准备去给婴儿喂奶。

身旁，丈夫打着鼾仍旧在酣睡。

明天要给妈妈联系一个能够做针灸的医院，她颈椎病又犯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