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二蛋

二蛋姓石，叫石梁。可是，除了上学时老师喊过这个名字，就再也没有人喊过了。就连二蛋的爹（后爹）娘（亲娘），也都是“二蛋二蛋”地喊着。二蛋七岁刚上小学的时候，曾经跟爹娘抗议过，让他们改口叫自己“石梁”，却终究还是没有改过口来。时间久了，二蛋也就默认了自己“二蛋”这个称号。

二蛋被他娘带到石庙村的时候，才刚刚踉踉跄跄地学走路。大家猜测着，他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要不，怎么会叫“二”蛋呢？可是，没有人敢问这个问题。因为，大家都有些怕二蛋的爹娘。

二蛋爹是退伍老兵，脸上一道令人恐怖的刀疤，贯穿了整个左脸，就连左眼也没有能够幸免。二蛋爹到底是在哪个部队，没有人能说得清。有人说他是国民党的兵；也有人说他先是国民党的兵，后来被俘了，就成了一名解放军……

小孩子们不知道二蛋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大人们叫他“独眼儿”——这当然是背着他的时候，当着面可是没人敢这么叫。小孩子们害怕“独眼儿”，并不全是因为他脸上的这道刀疤很吓人。说起来也很奇怪，其实细想起来，“独眼儿”仿佛从来没有吓唬过小孩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小孩子一看见他，就会莫名地感到恐慌。也许是“独眼儿”身上自带一种神秘的恐怖色彩？

反正，不单是小孩子不敢接近他，就连大人，也很少和他来往。石庙村的人见到“独眼儿”，最常见的场景就是，他独自一人背着手，低着头，绷着一张可怖的脸，匆匆而过。偶尔有人客气地和他打声招呼，他也不过是抬头快如闪电似的斜人家一眼，从鼻子里哼一声算作回答。那一声哼，不比蚊子的叫声更大。好在没有多少人乐意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必时时不耐烦地“哼”了。

二蛋娘是外地人。至于是哪的人，没人敢问，也没有人真正地关心。大家只是隐约地传说，二蛋娘离过两次婚。大家比较关心的是二蛋娘离婚的原因。可是打听来打听去，总没有确切的消息。二蛋娘刚来的时候，有那好奇胆大的，拐弯抹角地问过二蛋娘。不料二蛋娘虽是新来的媳妇，却毫不脸生胆怯，她横眉立目、双手叉腰、唾星四溅，直骂得那个问话的大妈臊眉耷拉眼地逃了出去。从此，再也没人敢招惹二蛋娘了。

二蛋家的院子很大，大门却终日紧闭。那座院落成了街坊邻居的禁地。

二蛋一年大似一年，哪里能老呆在那个死寂寂除了吵骂声再也不发出任何声响的院子？随着二蛋跑出院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人们对于这个神秘的院子的好奇心也与日俱增。

女人们吃过晚饭，搬了小板凳聚在谁家门口，纳鞋底，补衣服，荤的素的一通神聊。说着笑着，又兼兴奋时的拍拍打打，那热闹，简直不亚于一场大戏。

看见二蛋出来可就不一样了。女人们一起停止了自己的戏码，全都把心思用到了二蛋身上。二蛋遭了殃了。他虽然心眼灵活，知道这群女人们不好惹，需要躲着点，可是哪里能躲得及？女人们把二蛋扯过来扯过去，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些乱七八糟的话，有时竟把二蛋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二蛋娘知道了，出来大骂了几次，总算是稍稍打压了女人们围攻二蛋时的嚣张气焰。

被二蛋娘臭骂过几回之后，女人们便也就知道了，这个爱骂人的女人不好惹，还是少招惹她为好。

可是，那些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人哪里能知道这一情况。那天晌午，有个推着车子收费品换针头线脑的老汉从二蛋家门口经过。老汉清清嗓子，高喊一声：“破——烂——鞋——” 这老汉也许是人老语速慢，也许是他有意放慢了语速，为的是让人们听得更清楚些。不料，他这一慢，可是戳了马蜂窝了——他的“换钢针”仨字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二蛋娘就抓着一根木棍气势汹汹地从门内冲了出来。

那老汉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棍，又被二蛋娘指着鼻子臭骂一顿，心里那个窝火呦！可是身在异乡，老汉知道要和气生财，更何况，他面对的是一个泼辣的女人！忍，忍！忍无可忍也得忍！这老汉灰溜溜地推车走了。

几次这样的“事故”之后，聪明的女人们终于像是狡猾的老猫闻见了老鼠的腥味似的，兴奋得“毛儿”都要炸起来了——“破烂鞋”，那个女人听不得人家喊“破烂鞋”仨字！这可是个特大新闻！

七大姑八大姨都被动员了起来。就算是二蛋娘来处遥远，却到底还是扛不住那些女人们亲戚套亲戚的侦破网的强大。二蛋娘的底细终于被揭了个底朝天。

原来，二蛋娘两次离婚都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

“二蛋还有个姐姐，是二蛋娘和她的第一个男人生的！”

“二蛋是她和第二个男人生的呀！”

“怪不得二蛋娘的左腿有些瘸，闹了半天，是被她的第二个男人打瘸的呀！”

“啧啧啧啧，这老娘们，不得了啊！”

二蛋比他爹还孤独。二蛋的孤独不是因为他不想和小孩子们一起玩，也不是其他小孩子听了爹娘的话，不肯和二蛋玩。只是，玩着玩着，二蛋不知怎么得罪了那些小孩子，他们便会跳着脚叫骂：“独眼爹，瘸腿娘，提溜着一个二蛋郎！破烂鞋，换钢针，给你一棍赶紧滚！”

二蛋聪明，他渐渐知道自己和村里的小孩子是玩不到一块去的。二蛋不再出去玩了，他家的大门便更是终日紧闭着了。

二蛋学习很努力，在班里总考第一。可是他当不了班长，甚至也当不了小组长，因为没有人肯听他的。从城里来的漂亮班主任力排众议，让二蛋戴上了红卫兵的袖牌。二蛋回到家，在镜子前照了很久很久，久到流出了眼泪，久到娘骂他——“死到镜子前了？！”

可惜，二蛋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漂亮的班主任回城了。二蛋他们班的班主任换成了本村的一个男老师。从此，二蛋再也没有听到人喊过自己“石梁”。二蛋彻底变成了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