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鬼头刀疤,人们准会有好心没好气地说他不识时务,顽固守旧,安土重迁;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先进的村干部,现在反而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一个人留守在乡垰垰里过苦日子。这是为什么呢?
柏杨村是南方一个地处偏僻的小山村,只有二十多户人家,村民世世代代以传统农耕为业。不过,最近十几年来,这种情况发生很大的变化,年轻人不再从事农耕,而是外出打工,脱离传统的农业生产。他们没有接过父辈手中的锄头、镰刀和犁铧,以至于荒芜很多土地。鬼头刀疤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年轻的时候,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干部。在他当权那个时代,人们安贫乐道,勤勤恳恳,地里都种满庄稼,没有一亩土地荒芜。世道真是变了,这种变化让他无可适从。
柏杨村依山傍水而建,坐落在山脚下,前面有一条曲曲折折的从不断流的小溪,清澈的溪水静静流淌。这里土地贫瘠,山穷水瘦,与世隔绝。鬼头刀疤在这里整整生活了半个世纪,他与柏杨村的山水、草木以及脚下每一寸土地,都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很少离开这里,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乡里那条街道,他是去那里赶场,购买生活必需品。
他没有进过学堂,除认识数字(那是为了记账才学的)和能出写自己的名字之外,其他一概不会,既不能写,也不会算,更不会说。他是个典型的南方农民,身材瘦削,身体结实干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粗糙,下巴留着一撮粗茬胡子;脸色苍老,黑不溜湫的小眼睛暗淡无光。他寡言少语,不善言辞,长年穿着军绿色的解放鞋。额头上有一块刀疤,因此得了鬼头刀疤的名号。他已经年过半百,不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长年累月的辛苦劳作,已经使他的脊梁骨弯曲。他总是佝偻着背,走路的时候只能看到脚下的土地。“这才是真正的脸朝黄土背朝天!”调皮的爱开玩笑的人,总是拿这句贴切的话来形容他。对于这种没有恶意的玩笑,他付之一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赞赏。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男子,身体笔直,面容俊俏;嗓子好歌喉美,山歌唱得婉转动人。
他这辈子老实本分,任劳任怨,无可挑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刻苦耐劳,勤勤恳恳种了大半辈子的地。凭借勤劳的双手,养家糊口,养活一家子人,这是他的荣光。劳动,光荣的劳动,是他引以为豪的东西。在年轻人面前,他总是摇头,认为现在的年轻人比不上他们年轻的时候。现在的年轻人浮躁,不安分守己,喜好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追求华而不实的东西。
他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嫁到进城里,成为城里人。但是他没有去过女儿家。女儿来接他去县城里过几天好日子,他总是推脱农活忙,抽不开身。他说在农村过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他过不惯。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他就高兴。
二儿子安分守己,在家务农。在他的帮衬下,日子过得还可以,不愁吃不愁穿,但是手头也不宽裕。小儿子出生的比较晚,小他大哥整整十二岁,中间他婆娘也怀过几次,但是孩子都胎死腹中,夭折了。怀小儿子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来了。为躲避计划生育,他带着怀孕的老婆,在山上搭草棚,过了大半年的逃难的日子,直到小儿子出生后,他才回到家里,随后被罚了一笔款,并且做了绝育手术。小儿子两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患了一场大病,随后撒手人寰,离他们而去。他一个人一泡屎一泡尿,又当爹又当妈,愣是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了。大女儿二十出头的时候,出落得落落大方,长得标志俊俏极,因此嫁到进城里,算是迈开农民这条路子,过上了体面的生活。二儿子刚到弱冠之年,鬼头刀疤就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娶了邻乡一户木匠家的女儿;随后分家,小两口自食其力,养家糊口。现在他的肩上,就只剩下小儿子。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幺儿子已经八岁,他要把他送进学堂。鬼头刀疤心里深深明白,要想改变家境,家里得有人读书。在农村,只有读书才有出路。于是他省吃俭用,把小儿子送进学堂,希望他将来可以考进大学,迈开农民这条路子。小儿子已经念到高中,成绩名列前茅。这多少给了他一些欣慰,让他觉得这辈子还有盼头。
在他这大半辈子里,他内心有过把家搬进城里的想法吗?他有没有想过从农民变成市民呢?他向往城里人那种光鲜体面的生活吗?这些问题,外人不得而知,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别人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他没有去过城里,但是他见过城里人。在乡里的集市上,有很多城里人。他们衣着光鲜,油光满面。他只跟从城里来的底层的生意人打过交道。他觉得他们太过于精明,爱算计,斤斤计较,而且脾气不太好。以至于他以为有钱人都很吝啬,穷人才慷慨大方。对城里人,他谈不上厌恶,也谈不上喜欢;对于他来说,城里人是一个陌生的群体;他们和他,一个在天上,一个地下。他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他的生活就是跟土地打交道,与贫困为伍。这一辈子,他没有太多的想法,父辈遗传给他的是安分守己,好好种地。
扶贫生态移民政策下来后,柏杨村作为试点村,将面临整村搬迁,搬到县城附近的安置点。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身份将发生变化,从农民变成市民。当然,是否从农业户口变为城镇户口,这要看他们的意愿;他们可以保留农业户口;但是,他们的身份是市民;柏杨村的土地、宅基等还是属于他们所有。
对于这个政策,村里人都交口称赞,认为政府为柏杨村做了一件大实事。尤其是年轻人,他们欢呼雀跃,这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儿,这将给他们的命运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在城里发迹的机会,总比在农村发际的机会要多得多,他们脚下的路子宽了;他们身份变了,娶媳妇也就容易得多。对于那些中年人来说,他们悲喜参半,一方面生存环境改善了,另一方面失去了谋生之道。脱离农耕后,他们将何去何从。对于一点,后来他们就放心了。搬迁后,政府会采取一系列措施,向一些企业、用人单位输送剩余劳动力,保证每个搬迁户种有一个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对于扶贫生态移民这个政策,鬼头刀疤心里没有泛起丝毫波澜。这与他无关,他没有打算从柏杨村搬走。哪怕就剩他一人,他也要留在柏杨村。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离不开土地,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离开土地,他就活不下去。
他是闲不下来的,他每时每刻都要劳动,就像一台永远停不下来的永动机。对于他来说,生命就是劳动,停止劳动,就相当于心脏停止跳动。
退耕还林后,贫瘠的土地种上杨树,能够种植庄稼的土地变少。森林畜起来后,他不仅仅种地,还搞养殖。除去圈养的两头猪以外,他还养了六头牛,二十只羊,还有几十只鸡,鸭子的数量稍微多一点。鸡和鸭,他不用太操心;最让他操心的是牛和羊。庄稼收获后,牛羊才可以放养,他才有空闲的功夫在小溪边静静地坐着,悠闲地抽几口旱烟。其他时间,他总是忙个不停。乡里柜台上买的包装精致的那种烟,他抽不习惯,解不了烟瘾,他就习惯抽自己种的旱烟。他的酒瘾也比较大,他一辈子只喝廉价的酒,高贵的酒他喝起来别扭,喉咙刺挠。每次赶场,他都喝得醉醺醺的,一身酒气,踉踉跄跄走回柏杨村。除了嗜好烟酒,其他坏毛病在身上没有踪影。他既不赌钱,也不占人小便宜;老实本分,安分守己。
扶贫生态移民政策已经落实,一切手续业已办妥。他二儿子一家明天就搬进五十平米的廉租房,房号B栋205。他们一分钱都没有花,就住进了高楼大厦。按照政策规定,每人享有1.2万元扶贫生态移民补助金,二儿子四口之家刚好付清购买廉租房的钱。鬼头刀疤也有1.2万的补助,他把这笔款子存进乡里的农村信用社。取出一部分作为二儿子的安家费,剩下一部分作为小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
他二儿子的意思是要他把牛羊鸡鸭通通卖掉,搬进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给他们看家带孩子。他不肯,看家带孩子的活儿,他干不来,因为他笨手笨脚,他只能干粗活重活。他只适合生活在农村,他舍不得他的那群牛羊和鸡鸭。
“我不去,去了城里,我就成了负担累赘。在农村,我这把老骨头才能发挥作用。城里人多,嘈杂,我过不习惯,我喜欢清静。你们在城里好好过日子,你们日子过好了,我就高兴。城里的菜贵肉也贵。我在农村给你们种菜养猪,你们要是缺什么就回来拿,只要是家里有的,尽管拿去。我一个人吃穿用度,花不了多少。你们要是想我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抽不开身的时候,差什么就带信来,我叫人给你们送去。”他说。
柏杨村搬空了,就像鸟窝被掏空后剩下的空巢,只有鬼头刀疤一个人留下来;家家户户房门紧闭,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景象不再,热闹的村庄顿时陷入冷清。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他感觉不到冷清。每天都与他的心爱的牛羊鸡鸭为伴,这何尝又不是一种热闹。对了,还有一头大黄狗摇着尾巴时刻跟在他身后。他二儿子给他购买了一部老年人专用的手机,按月给他交话费,随时保持通讯畅通。儿子、孙子每月都会给他打电话,嘘寒问暖,问这问那。而他在电话里总是说:“我身体硬朗得很,没事不要给我打电话,浪费话费,在城里生活,什么都要去买人家的,处处都要用钱,要节约过用钱,细水才能长流嘛!”
二儿子在城里谋得一份轻松的工作,收入不怎么高,但总比在农村强,儿媳妇做起小本生意来。柏杨村有一首民谣:“一颗豆子圆又圆,磨成豆腐卖成钱,人人说我生意小,小小生意赚大钱。”鬼头刀疤坚信儿媳妇的做法是值得称赞的,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据说有些农妇搬进城里后,不务正业,染上麻将瘾,开始沾染上城里人的陋习。而他这辈子最恨赌博,所以在心里也会骂上几句难听的话。
芝麻开发——节节高。想到子女生活在城里,日子一天比一天舒适安逸。他觉得十分满足。“作为父亲,哪个不希望儿女过得好呢!只要儿女的日子好过,我吃点苦头算不了什么。我这辈子,经历过的苦难比流过的汗还多。就让苦难在我这里打住吧,人可以贫穷一时,但不能贫穷一世。我要用尽余生,让子女们生活幸福,让他们活得更加体面。”他暗自说道,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这是他的意愿,年轻人把这种意愿称之为梦想。
在他的脑海里,没有梦想这种文艺高尚的概念。在他们年轻时所处的那个年代,在柏杨村,填饱肚子是他们最迫切的意愿,只有干活才有吃的,才能不饿肚子。这一辈子,他都在为不饿肚子奔波。填饱肚子,恐怕就是那个年代赋予他们的梦想吧。而年轻人现在所处的时代,情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拿柏杨村来说,年轻一代,他们最迫切的愿望不是填饱肚子,而是从山垰垰里走出去,置身于城市,向城市文明靠近,体验工业文明的魔力。
对于鬼头刀疤来说,城市文明就像天上的仙境,而他偏偏是个凡人。他只适合生活在农业文明里。
他一个人生活在柏杨村,柏杨村就是他的王国,他是王,家禽是他的臣民。从晨曦到日落,他与它们朝夕相伴;当日子漫长无边时,他和它们谈心,这种谈心更像是他在自言自语;在山坡上遇到暴雨,羊群围着他,躲避在岩石下;烈日炎炎,他把鸭子和牛群赶进溪水,他则在上游看着它们。有的夜晚,他满山坡地跑,学母羊的呼唤声,以便寻见走丢的羊羔。中午时分,鸡群打盹的时候,他背就背篓,在草丛中捡鸡蛋;鸭子很安分,它们把蛋集中下在一处,只要找到鸭子晚上的栖息地,所有的蛋就能一个不漏捡回来。这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对于他来说,是自由散漫的,没有世俗的拘束和礼节。
赶场是他唯一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他场场必赶,因为他的鸡蛋和鸭蛋必须要及时处理掉。月初的时候,他来到乡里的集市上,托熟人把鸡蛋和鸭蛋送到城里,给二儿子送去。接到电话,他就知道鸡蛋已经送达。
放假的时候,小儿子回柏杨村一趟。小儿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跟他谈人生的理想抱负,并且称赞扶贫生态移民是非常英明的决策,它惠及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他说:“城市文明取代农耕文明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工业化的步伐势不可挡,它是城镇化的动力。今后,将有更多的农民涌入城市,成为市民……”
“农民都进城了,那谁来种田呀?没有农民,他们吃啥?”他打断他的话,一脸茫然望着小儿子。
“以后是机械化农业,机械化耕种。那个时候,农民已经退出历史的舞台。”他摇摇头,显得有点生气,大声说道。
“那机械还不是要人来操作,没有农民,谁去操纵机械?”
“那个时候,操纵机械的是工人,有文化有技术的工人。”
“噢!……”鬼头刀疤轻声地应了一声。小儿子说的这些,他一点也不懂。但是他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看来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念,他感到非常欣慰。
至于他的理想抱负,他要做时代的弄潮儿、为祖国的伟大复兴增砖添瓦、他是一滴水,要流入中国梦的汪洋大海之类的话,他更加听不懂。他觉能小儿子够说出这种气势凌人的话来,将来一定有能耐,有出息。小儿子有他自己的世界,在鬼头刀疤看来,这是很了不起的。他对于小儿子的世界的理解,相当于他对自己的世界的理解。他的世界就是柏杨村,而小儿子的世界他的理想抱负。他说的那些深奥的话,一定是在书本里学到的,这说明他很用功。
两天后,小儿子回到城里。他站在河边,目送小儿子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的丛林下。这时,沉淀在心底的那种孤寂,就像河里流水那样,缓缓从心口流出,他那黝黑的额角飘过一片淡淡的悲凉的云朵。
开春的时候,柏杨村热闹了一阵,有一部分中年人回来犁田。地是没有人种了,田却不能荒废。他们可以放弃土地,却不能割舍稻田。他们走后,他负责看护稻田,哪家田里水干了,他就去灌水;田埂坍塌了,他立马修好。他总是尽职尽力,别人交待给他的事情,他都努力办好。插秧的时候,他也去帮忙。人们都劝他搬到城里,过几天好日子。他总是摇摇头,他不想给儿女添加负担,再说,他这里养这么多家禽,收入不菲呢!秋天的时候,他就可以卖出两头牛和七八只大肥羊。这是一笔不少的进项。这些钱他存起来,大部分留给小儿子。他确信小儿子能够考进大学,进入大学后,花费肯定会增加不少。他这辈子饱经磨难,受过的气比走过的路还多,因此在性格中有一些古怪的地方,比如自尊心特别强烈、见不得儿子在学校里受气。他尽量满足儿子的要求,竭尽全力,让儿子过体面的生活。
端午节前后,下了几场大雨。他大病一场,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四五天不吃不喝,身体瘦下去一大圈,皮肤蜡黄,蓝色的血管像贴在皮肤上的细管子暴露出来;青皮寡脸,眼窝深陷,眼眶简直能塞进两颗核桃。夜晚躺在潮湿的床上,迷迷糊糊的,彻夜难眠;白天踉踉跄跄跟在羊群后面,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如同梦游一般。到了山上,大黄狗甩着尾巴漫山遍野地跑,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他瘫坐在高处的大理石上,只要羊群在视线范围内,就不去管它们。他呼吸微弱,眼神灰暗,目光呆滞;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身体既沉重又轻飘飘,从远处看,宛若一个着了邪的幽灵。
“捱一捱就过了,这点小病奈何不了我。”患了病,他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这样的念头。小病不断,大病不犯。他这辈子患过的大病小病不在少数,多数时候,他都不去管这些小病痛。患了病,只要不算太严重,他就憋在心里,免得亲人担忧。他的身体没有那么娇贵,再说,看医生这种事情也挺让人麻烦、闹心。
“身体在走下坡路,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第七天早晨,他从噩梦中醒来,身体的病情加重,脑袋昏昏沉沉,发高烧,出虚汗。“不行,得去医院看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给儿女添加负担?”他从床上爬起来,去了乡里的医院。大黄狗跟在他身后,左窜右跳,扰得他心绪不宁。他狠狠地踹一脚,大黄狗知趣地走开,夹着尾巴,远远地跟在后面。他走累了,停在路边休息,大黄狗也停下来,耷拉着舌头,远远低注视着主人。
从看病花去不少钱。从乡里回来,一路上,他有点心疼。“或许应该再熬两天,说不定病自然就好了,这样就能少花点冤枉钱,儿女生活在城里的花费比较大……”他小声地自言自语说道。一个人独处久了,就会变成这样,轻声细语地跟自己对话。没有过过艰难日子的人,不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一分一毫取之困难;他是从艰难困苦中走出来的,这点他深有体会。不是所有人本性里都带有吝啬的成分的,有些人的吝啬是后天形成的,贫穷清苦的生活容易催生吝啬。因此,从表面上看,贫穷清苦的生活让他变得有点吝啬,不过,这种吝啬是对自己的。他舍不得花钱在自己身上,可是面对儿女时,他却慷慨大方。让儿女过上好日子是他一贯的夙愿。
不知怎么的,他去乡里看医生被熟人看到,消息传到女儿那里。消息这种东西,从上个人传到下一个人,总要加油添醋渲染一番才能让下一个人听的人信服。他女儿得到的消息是她爹病得不成人样了,瘦骨嶙峋,像具骷髅,没有血色,可怕极了。女儿迫不及待,连夜赶回柏杨村。车只能坐到乡里,她在乡里下了车,顾不得走夜路的危险,朝柏杨村走来。
浓重的夜色下,四周黑黢黢的,远处的丛林影影绰绰,村庄的轮廓若隐若现。微弱的灯光透过窗子,消失在河对岸的灌木丛中。田里激烈的蛙声,像是在争吵,盖过了虫鸣声,扰得他心绪不宁。在这样孤寂的夜晚,鬼头刀疤吃过晚饭,孤零零地坐在灯光下,默默地抽着烟。
他只吃了一小碗米饭,还是和着米汤吃的。剩下的米饭在锅里盖着,碗和筷子在灶台上胡乱地放着。蚂蚁在灶台上梭来梭去,寻觅撒落的白生生的饱满的米饭。脚跟旁,有一群蚂蚁正在齐心协力地搬运一粒米饭。他精神恍惚,身体疲惫,脸色苍白,迷离地注视着这群蚂蚁。要是在平时,他肯定会把脚挪过去,踩在那粒米饭上,然后使劲地蹭来蹭去,把蚂蚁蹭死。
“让它们吃过够吧!它们最勤劳。”他把撒落在桌子上几粒的米饭,扔在那群蚂蚁中间。蚁群中先是引起一阵骚乱,不过很快又恢复秩序。有几个蚂蚁回去放信,紧接着来了更多的蚂蚁,它们整整齐齐,像行军一样,鱼贯而来。搬运米粒的时候,没有一只蚂蚁偷懒。
“这狗日的,比人还精明。”他自言自语说。“就那样摆着吧!明天起来收拾。”他看了看乱糟糟的灶台,又补充一句。
吱的一声,堂屋的门开了,有人走进来,而且脚步急促,着实吓他一跳。自从扶贫生态移民后,还从来没有人在夜晚踏进他家的门槛。
“谁呀?”他在厨房里问道,同时伸长脖子,朝外面探了探。有人来了,大黄狗一声也不叫几声,这该死的畜生!”
“爹!……”女儿走进厨房,叫道。
“是月秋啊!你回来干什么?”|
“你好了没有?生病了也不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知道。”月秋生气地说道。
“没事,今天去乡里看了医生,药都开回来了,现在好多了。”
“你生病了,不管是大病小病,你得让我们知道,我们心里得对你的身体有底。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做儿女的不在身边,外人会怎么看待我们?”她埋怨道。
“我这不没有事儿吗?”他大声说道。
“还没事儿呢,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皮包骨头!明天再去乡里看看,开点补药回来吃。不要心痛那几个钱,身体要紧。”她心痛老爹,说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
“不用,我的身体我了解,休息几天就恢复了。”他固执地说道。女儿拗不过他,一声不吭地收拾碗筷,把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看了看地上,那几粒米饭早已经不见踪影,还有几只蚂蚁在那里爬来爬去,看看还有没有遗落的米粒。
女儿收拾好厨房后,来到院子里,给二弟打电话,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他。二儿子要他接电话的时候,他拒绝了。二儿子又打电话到他手机上,他勉为其难地接了电话,不免被责怪一番。
“我明天也回来看看!”二儿子最后说道
“没事!我都好了。工作来之不易,你要安心工作。”
“你身体不好,一定要让我们知道。”
“我知道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不清楚么!你们就是瞎担心。”他生气地挂掉电话。他不想别人为他担忧,哪怕是自己儿女。这个奇怪的老头,固执的时候,只有别人听他的话,没有他听别人的话。儿女在他面前,永远都是孩子,永远得听他的话。他脾气好的时候,平易近人,脾气坏的时候,说他油盐不见,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一点也不过分。
“你明天一早就回去,家里那么忙,可不要耽误。”他明显很生气,语气强硬,不容商议。他说完就去睡觉了,扔下月秋一个人在厨房。姑娘家家眼泪多,她独自伤心一阵,才睡去。
翌日,他赶着牛羊早早地上山去了。他把一些鸡蛋包装好,摆放在桌子上。这是为月秋准备的,要她带回城里去。桌子上还用碗压住两百块钱,不用说这钱是拿来给外孙买衣服、学习用品的。这是这里的风俗,长辈给晚辈钱,无非就是为了给晚辈买好衣服穿、买学习用品读书。
女儿去乡里买了一些罐头和牛奶,又去医院开了一些补药。她把它们放在屋内角落里的背篓里,以防被路过的人拿走。虽然觉得这种做法多余可笑,杞人忧天,但是还是小心为妙。她必须赶在老爹回来之前,离开柏杨村,要是发现她给他买了那么多东西,他准会跟她急,还要数落她一番,老头子勤俭节约三出了名的;她急急地做好饭菜,把饭菜盖在锅里,好不让饭菜变凉,然后把门锁好,把钥匙藏在挂在墙壁上的鞋里,才离开柏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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