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外的人脸
菩萨方一侧身,佛龛地面便响起一整沉闷的“嗡嗡”声,王玄策、杜巨源、云郎、李天水、高丽少女、阿罗撼及他身上的波斯公主挤在佛像边,看着那地面渐渐下沉,不一会儿便现出一条幽深的通道,仿佛还透着微光。
“我们早该想到的,”杜巨源叹了口气,“船上的门开了暗舱,暗舱里的板可钻去这处临水的佛龛,佛龛下有个通道,佛龛上有个木门,木门上是个坐莲,踏着坐莲上了顶层佛龛,可藏在布幔后,亦可通向室内,室内又有一处佛龛,通向台顶,台顶有条绳子,顺绳攀下便可直入船中。这船上与雅丹上的机关,竟是浑然一体,实在妙不可言。”
王玄策嘴角下撇,静静听完,忽对那高丽少女道:“这小阿萨的机关,公主一无所知么?”
少女摇头道:“小阿萨、王妃、行宫、突厥女人、经营。”王玄策目光与杜巨源一碰,两人皆已会意,必是那突厥王妃与人秘会之地。却见波斯公主抓住少女掌心,点划了一会儿,少女眸光一闪,道:“公主说、这通道、通往、大阿萨,”见众人目露惊异,少女又道,“大阿萨,公主、秘宫。”
众人皆听懂了。却见王玄策沉吟片刻,忽转头向云郎,道:“你先回船,护住玉机、米娜,与智弘划船靠岸上大阿萨堡,等我们消息。”云郎未回话,却不肯动,王玄策静静地看着他,方才不情愿地转身回船。王玄策便将目光又移向李天水,“你与我们同去么?”
李天水手撑着龛壁,未作声。
“同去吧!”杜巨源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李天水却转向阿罗撼:“你去么?”
阿罗撼只牢牢看定李天水,却未发声。“公主、去、他、必须、去,”身侧那少女微微道,“阿罗撼、只明白、我的、汉话。”
“哦?”李天水仍看着阿罗撼的双眼,“也许我也能明白。”
※ ※ ※
通道下凿了条石阶,沿石阶下了十数步,眼前现出了一条幽深的孔道。孔道两侧每隔七八步安着一盏油灯,灯油多似将枯,火光颇黯淡。好在杜巨源手里握着火珠,走在甬道最前,珠光掠过两壁,竟也雕着两排佛像,却皆似笑似嗔,颇为诡异。一行人皆未说话,连步履声亦是极轻,却不住看向脚下。
自甬道口起,地上已现出了十几点血渍。
约一刻工夫,六人行至甬道尽头,却是一扇厚重的石门,无闩无锁,杜巨源一愣,伸手发力去推,石门未动分毫,他回头方欲开口,目光一动,阿罗撼已行至他身后,背上的波斯公主正指向侧壁尽头的一处佛像。杜巨源握住火珠凝神看去,那佛像圆脸螺髻、双目微合,常见的西域人样貌,脸颊上正有一处血印。杜巨源笑了笑,伸手向那佛面上,将头像慢慢扳转,便听“咯咯咯”一阵响,那佛像竟被他倒转过来,随即,又是一阵闷响,石门慢慢地缩进石壁中。门后似又现出一条深长的甬道。
六人慢慢跨入第二条甬道,两壁不见灯火,却似比方才那段亮堂些。黄光渐渐照亮两侧,诸人脸上皆有了些惊异之色。
两壁没有灯火,却是安了一排透光的琉璃窗。此时天已微亮,天光透过水面射入,这竟是一条水下长廊。
只波斯公主未见动容,她又缓缓在高丽少女掌心中写了几笔,那少女道:“大水、淹来、之前、此处、空中、琉璃、连廊、连通、大小阿萨堡、尽处、通往、大阿萨堡、地宫。”
杜巨源点点头,又蹙眉道:“莫非那萧萧的巢穴,却是在大阿萨堡中?”
少女猛地摇摇头,却看向波斯公主,公主缓缓伸出手指划动,少女看着掌心,迟疑片刻,方道:“大阿萨、地宫中、高昌、拜火教、秘密、总坛。”
“谢公主信任,”杜巨源的神情却未轻松下来,“可看此情形……”
“啊!……”高丽少女猝然发出一声惊骇的大呼,秀美的五官已扭曲变形,恐惧地看着右侧前方的一处琉璃壁,双肩发颤。
十数道目光急向那处射去。却见那琉璃壁外的水中,斜斜倒挂下了一张人脸。
那女子面庞高鼻深目,原本秀丽的眉眼此时已扭曲变形,一方怪异的白口罩掩了口鼻,配上她惊惧已极的神情,长发散开荡于水中,廊内众人乍一见,皆头皮一炸,浑身毛发根根竖起。
却听那少女颤声道:“是……是……大祭司……”惨白的脸转向身侧的波斯公主,公主脸色也有些发白,定定地看着琉璃窗外水中的那张脸,指尖有些发抖,却未划动。
“公主,她是?”王玄策毕竟曾身经恶战,已缓过神,面色却是极严峻。
波斯公主却似全未听见,目光仍牢牢盯着那死去胡女的面庞,眼圈却有些发红。
“公主……姊妹……高昌……火坛……大祭司……”,高丽少女喘着粗气,嗓音干哑,断续道。
她语音方落,两颗泪珠便自公主面颊缓缓滑落。廊内一时静得可怕。片刻后,李天水忽叹了口气,道:“恐怕我们不仅是慢了一步。”
“你是说,是那萧萧方才遁入地宫火坛,将她杀死抛入湖中?”
李天水摇摇头,“你们这趟路上的事,怪异复杂,已不是我这个逃卒所能想见的。”他身形晃了晃,勉强撑住了右边的琉璃窗,似是醉意泛了上来。
“杜郎,你看呢?”王玄策盯了李天水片刻,转问道。
“我在海上,见过不少浮尸,各种各样的浮尸脸,”杜巨源看着那贴着琉璃墙,在水色与琉璃间一片惨绿的面庞,“若我未看错,她入水还不到半刻工夫,入水前已为人所杀。”
“去、大阿萨、地宫、火坛,”高丽少女愣愣地看着掌心,讷讷道,“公主说、速去、廊后、地宫、火坛。”她又重复了一遍,如失了神一般。
※※※
琉璃长廊的尽头,是一个拱形门洞,穿过这道拱洞,便进了大阿萨堡的水下部分。
门洞后是个巨大的穹顶洞窟,显然是天然洞窟再经人为开凿,窟内黑暗,珠光亦透不到底,只略略映出两侧壁画,乃是一排排衣袍鲜丽的坐佛,原来是个大佛殿。
高丽少女忽地紧走几步,行至杜巨源身侧,伸手道:“宝珠、给我、随我、走”
杜巨源便将火珠递与少女。片刻间,阿罗撼背负波斯公主也赶了上来,三人的神情,便似已有了极可怕的预感一般。
五人的步履声沉重而急促地回荡于窟壁间,走了约二十余步,高丽少女方停下,前方四五步外,淡黄色的珠光映出了一座高耸连顶的四方大柱子,宝塔一般,正对来人的那一面陷进一个拱形佛龛。佛龛亦是高大,那少女纵身一跃跳上佛龛,坐佛虽有一人多高,龛内仍可容下四五人。龛下诸人看着那少女闪入佛像身后,随即一阵“咚咚咚”的叩壁声,自佛像后传来。
龛下诸人屏息凝听,却无半点动静。
“咚咚咚咚”,叩壁声更响更急迫,这回等得更久,仍没有半分回音。
那少女旋身转了回来,脸色极难看,呆呆地看向波斯公主与阿罗撼。阿罗撼已自腰囊中掏出了一块火石与火镰子递与少女,少女一扬手擦燃火镰,将火苗凑近那大佛身侧,“呼”的一声,点亮了坐佛右手掌上托着的一个莲花灯座,龛内更亮了些,映出了菩萨低眉慈目的饱满面容。
寂静中,却听“啪”的一声轻响,似烧断了粗大的绳索,继而,少女身形又闪入阴影,诸人便见佛龛后的石壁竟随着一阵“嗞嗞嗞”的摩擦声,向内退去,石壁中间现出一道缝隙,可勉强容人侧身入内。
“原来这火焰竟是开门的锁钥,确实……”杜巨源盯着那佛像手掌上的莲花灯,忽然不说话了。
“菩萨多的地方,往往流血也多。”李天水叹了口气,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然而没人觉得他醉了。每个人都看到了莲花瓣叶上的斑斑血渍!
“那萧萧何以知晓……”王玄策话未说完,却听一声撕裂人心的凄厉悲鸣,自龛后石壁内传出。正是那高丽少女的悲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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