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萨堡
01 波斯公主
直至那船将停时,王玄策方才看清他们到了何处。
一座雅丹佛塔一般高耸水上,借着黯淡的月光与船头武士手中的火光,勉强可辨出雅丹石壁满是佛像浮雕,却有上中下三层。
雅丹四面环水,却已看得到岸边,岸上隐隐浮现出一座堡垒的影子,不过十余丈开外。
船停靠在一道门洞下,细看却是个大佛龛,一人多高,船夫系住船后,一座小梯便架上龛顶,通向上面一层佛龛间的木门。菩萨雕刻细腻,摇曳的火光下神情幽昧不明。
王玄策在船头后看了许久,皱了眉转向萧萧,道:“公主之约,是在阿萨堡。”
“此处便是阿萨堡,”萧萧仍含了笑,指了指那雅丹,“这是小阿萨,岸边那座是大阿萨,大阿萨原是戍守大海道的堡垒,荒弃已久。小阿萨本是个佛殿,而今专为公主秘会贵客所用。”
“这佛殿,莫非是由整座雅丹雕砌而成?”
“王公莫怪,莫说这小阿萨,便连西边那整座交河古城,原是一片山台,所有屋宇佛寺,皆是山台上雕凿而出,连成一片。王公久历西域,想必有所耳闻。”
王玄策嘴角向下一撇,目光闪动,“怪的是这片大水之上,怎会孤零零地立了一座佛塔?”
“百年前,月光湖水到不了此地,这地方仍是一片荒碛,诸位方才在船上见到的那些景象,想来更可怖十倍。这座雅丹,原是个守夜瞭望的制高点,起先是戍守兵丁供奉佛像祈福。之后东来的商旅经此过夜,多要去佛像前请愿,若能平安回返必是大斥金银还愿,竟由一处关隘渐渐渐转为佛地。”萧萧轻叹了一声,“高昌国灭后,商旅不走此道,这几年水又漫过来,这里的香火便断了。”
“但却成了一处极隐秘僻静的会面之处,难得公主如此费心安排,”王玄策抬了头,竟也笑了笑,“但若这坐莲后的风灯不亮,在这夜间湖面上实在是万难寻见。”
众人随其所指看去,果见顶层一座佛像下,雕了一个瓣叶生动的坐莲,正对着中层的木门,坐莲后,微微透了光。
“王公好眼力,这宝莲不仅是佛塔祥瑞,还是这片荒碛与水面上的救星。那灯笼便在莲座后,守夜人见了人影,坐于佛窟上下提灯,于这片沙漠中的苦行者而言,真如见了菩萨一般。”
“阿弥陀佛,举手之劳,功德无量,这大荒之地,竟有这等心肠。善哉善哉!”智弘忽合十叹道。
“这菩萨心肠之人,诸位马上就要见到了。”萧萧笑得更明媚。
“莫非这举灯之人,竟是公主?”王玄策两眼忽而一亮。
萧萧笑着颔首,王玄策再不多话,一步跨上船头。便见萧萧冲那蒙面武士一点头,那人便灭了火把,片刻后,莲花上亮起了黄光,原来不知何时,莲座上的佛窟边沿,有人将灯笼提了上来。
借着黄光,那武士当先攀上窟顶,萧萧紧随其后,两人在木门边扶定梯子,王玄策、杜巨源、云郎、智弘四人各背箱囊,登梯后又将米娜与玉机扶上。八人鱼贯入了木门。
门后是个正殿,四角点了油灯,火光微弱,只隐隐可见四壁绘了蛋彩菩萨。众人随那武士向木门斜对面行去,转角处现出一条螺旋上升的木梯,极不显眼。萧萧又冲那武士一点头,武士便停了步,萧萧则领着众人径直上了旋梯。
顺着旋梯便登上了佛殿最高层,却是个穹顶石室,大小只合底下佛殿一半,十数人坐下便显得有些挤,好在这室内只有一个胡妇,跪坐于一长条乌木酒案后。酒案下垫着一方波斯绣氍毯。
王玄策上梯一见那妇人,愣了片刻,亦跪坐了下去,躬身拱手道:“公主安好?”身后五人亦跪坐施礼。
那胡妇年可四十余,双眸漆黑而冷淡,鼻尖峭直略钩,一身金线织袍,一望便知乃是最为时人所艳称的“波斯锦”,苍白的脸色透出贵气,“王公不必多礼,这一路你们跋涉,初次见面,我设了薄宴,为你们洗尘。”她汉话生涩古怪,嗓音略有些发颤。
王玄策抬头看了眼胡妇,迟疑片刻,方道:“西行之事,时日紧迫,王某有几句话要说,公主此刻是否方便?”
王玄策话音方落,身后杜巨源便起身准备告退,却见公主摆摆手,缓缓道:“不急。夜深了,你们先住下,存养精神。按波斯礼节,初次见面的远客,必要有美酒相待,王公不必推辞,你的扈从们有权得到波斯的犒赏,”那波斯公主越说越快,高耸的两颊微微发红,眼中也闪出了神采,又指了指众人身后,“据说这些佛像极是灵验,凡在窟室内祝祷过的商客,皆得平安返程。但据说这些菩萨不爱看人上香,专喜看人饮酒。你们今夜先饮酒祈福,明晨我与王公细说。”
众人抬眼四顾,果见环着圆形窟室的石壁上,亦凿了一圈九个佛龛,佛像或坐或立,皆是身躯饱满、眉目生动的天竺形制,真似是微笑看向室内众人。佛像后披下了红色的布幔。
木案两头点着两盏纯银鸟首油灯,灯光下王玄策的面色却有些晦暗不清,过了片刻他才开了口,“王某岂敢拂了公主好意?”又回头看了眼身后五人,“你们不必拘礼,今夜一场大梦,怕是谁也逃不脱了。”
五人一愣,却听杜巨源哈哈笑道:“大梦谁先觉?我杜某最不拘礼,有醇酒有美妇,公主做的这东道,最是对我脾胃。”便凑上了案边,其余人亦围了上来。那萧萧不知何时已立在公主身边,忽拍了拍手,一会儿,一阵极轻的木梯响动过后,先前那武士登梯进室,托着个琉璃盘子,盘中置了一把鎏金衔杯银壶,一组六个错金玛瑙杯围了壶外一圈。圆盘边缘还现出一个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囊虽小,一时间室内却溢满了异香。
“莫不是波斯国香安息香?”杜巨源鼻头皱了皱。
“这位贵客却是识货。”波斯公主转过脸,目光一闪。
“哈哈,此香一囊价值百万,我若不识,合该醉死在这里。”
“贵客是爽朗人,我们波斯人最喜欢与爽朗人交朋友。”波斯公主似是在笑,“只是你们要行远路,这话说得不吉,该先罚一杯。”
那武士将圆盘端上长案便下了梯。萧萧笑吟吟地为杜巨源斟酒,杜巨源微笑接过,将那错金杯轻轻晃了一会儿,叹道:“酒色如琉璃般清亮,酒香则极馥郁醇正。不知是什么样的好酒,与这错金玛瑙杯极是般配?”
一旁的萧萧捂嘴笑道:“这位贵人可听说过马乳葡萄?”
“原是酿自葡萄中的极品,”杜巨源瞪圆了眼,叹道,“今夕何夕,得此佳酿!”竟一口饮下。
见杜巨源这模样,萧萧笑得有些止不住。王玄策皱了皱眉,却见杜巨源猛一拉身边云郎衣袖,道:“云郎,这种酒我保证你平生只得一回饮。你这后生须放怀。”他仿佛一杯就已经醉了。
云郎抚了抚衣袖,呆了片刻,萧萧已将酒杯盈盈递了过去,脉脉地看着他。
云郎接过,以袖掩口一饮而尽,忽然闭了眼,似在细细回味,许久,方道:“好酒,好酒!”
“不过美人侍酒,你怎就变得这般文雅,”玉机目光有些焦灼,忽笑道,“我倒要尝尝是何等佳酿。”顺手接过萧萧递来的酒杯,瞥了她一眼。
萧萧勉强笑了笑:“这杯原是给那位王公的,这位姐姐要喝,萧萧再斟一杯。”她看去却比玉机年长。
“这位萧妹妹有所不知,我虽是个侍女,王公的酒,我却是可以先喝一杯的。”
萧萧的笑容已变得有些难看,王玄策忽道:“这杯子里的是公主的好意,该由我喝。”自玉机手中端了过去,一饮而尽,面色不变,目光灼灼看向波斯公主,低声叹道:“这般好酒,王某实已十几年未入口。”
波斯公主笑了笑:“王公好量。”
须臾间,米娜已饮下一口,眼神中闪出一道异光,却未说话。智弘则婉言谢绝。萧萧再要倒,酒壶却已空,她略尴尬地朝玉机笑笑,道:“却是备得少了,姐姐稍待片刻。”又拍了拍手,不一会儿,那蒙面武士现于梯口。萧萧将银壶塞给他,那人接过,转身便欲下楼,忽听云郎呼道:“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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