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他喝醉了，带着满身酒气，在巷子口捡到了我。他摇摇晃晃地蹲下身，酒瓶杵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迷离着眼，脸颊微红，大口地呼出一团白雾，哑着声音说：“哟，小家伙，你……嗝……你也没人要了啊……”。

我无力地抬起头来，却始终无法看清他的脸。冷，真冷。

他忽然开始笑了起来，我听着却是那样的嘲讽。他笑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滴在我冻地麻木的鼻子上，滴在我背上秃毛的皮肤上，我便感受到了这寒冬里的第一丝温暖。

迎面而来的他呼出的热气夹杂着泪水，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跟着他，或许，这就是同病相怜。

他起身，我也起身，他走，我也踉跄着向前。

我们一起走过繁华的大街，踩过初冬的新雪，他突然转身，眼神刹那清明：“小猫，跟着我，你会后悔的。”

我没力气答他，却依旧跟在他身后。

我是一只猫，长得不好看，也没有那种很独特的气质。黑色微黄的毛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东秃一块，西秃一块，廋得只剩头骨的脑袋上，一双大大的金色的眼睛显得格外突兀。一吹就倒的身体，做着机械的动作，我只想跟着他，没有原因。

我还是活了下来，虽然也是偶尔才能吃到食物，但总算是有了一个可以安心歇息的地方。

我还是很瘦，可是我的毛发却日渐恢复往日的光泽。

他在家颓废了几日，直到冰箱里空空如也，他才起身出去了，他说，还是得去工作啊。

他看了我一眼，说道：“猫啊，真好。”

他不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我的痛苦，猫的悲伤，就像我，永远不理解他们的痛苦一样。

我只是一只猫。

我今天看见她了，那个女人，就站在门口，低低地叫着他的名字。她说，夏煦尧。却没了下文。

“你怎么不敲门呢喵？”我站在她的脚下，清楚地嗅到了夏煦尧的气息，他就在门后啊。

她低头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的头，转身飞快地走掉了。

“人类真奇怪”，我抓着门，“夏煦尧，快开门喵。”

许久，门把微微转动，我从打开的狭窄的门缝钻了进去。

　　往后的每一个晴天，我都能遇见她，下雨天我是不会出去的。我却也期待着与她见面，不是因为她带来的鱼干和火腿肠，而是故事。她，和他的故事。

我还是不能理解，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在一起。哪像我们猫，没有爱情。

她却说了两句话。她说，他不愿被束缚，他在逃，他这种人，连自己都不会爱，又怎么会爱别人。她说，小猫啊，如果可以，请你不要离开，就算代替我好好陪着他，一个人，真的，很孤独。

他就像是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关住自己，谁也不见。

夏煦尧，再没有给我吃过东西，以前两天一次的喂食，现在一个月也不见得有一次，我却日渐丰满起来，虽然相比其它的猫，我还是很苗条，但这也足以证明，我在外面有了“外遇”。

他是知道的，所以在一次难得清闲的午后，他仰着头，看着窗外，冷峻的下巴下是优美得惊人的突起，那突起上下滑动，喉咙里便发出富有磁性的声音：“小猫，她给你东西吃了是吧？”

“喵？”

“别吃她的，我现在有工作，有钱。”

“那你怎么不给我买小鱼干呢喵？”我蹲在沙发上，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

“呵，我真是疯了，跟一只猫讲话”，他颓自笑了笑，没了言语。

他太孤独了，一个人，没人同他讲话，他也只能与我述说，可我，只是一只猫。

夏煦尧，自那日后，再没理过我，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没有交集，我努力地向他靠近，他却越走越远了。

我叫他的名字，每天，都叫着他的名字，叫到声音沙哑，他却说，“发情了么？”然后将我扔到了屋外。

他又出去了，我也起身去了街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很不安。我在街上又看到了她，我突然想问问她，为什么不自己留下来，我一只猫，能做什么？

我跑过马路，却看见她望着我突然瞪大了眼睛，向我大跨了一步。

或许，是因为我是一只猫，所以我可以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接近他，在他软弱的时候接近他，在他痛苦的时候接近他，所以，她对我，很在意。

我和她只相差了几步。她被撞飞了出去，而我，却被压在了车轮下。

幸好，她没事。

她的身体没事，所以我作为她站了起来。

她死了，和我的身体一起死了。我是一只猫，在几分钟前，我还是一只猫，现在，我是，一个人。

因为，她叫我不要离开，不能离开他。

我望向围观的人群，不知所措。我……是一只猫啊，怎么懂得人类的感情。我只知道，我，不能离开。

我微微地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人群中，我终于与他四目相对。

他开口：“你……没事吧。”

“没……事”，第一次，我说出了话，我与他说了话。

那个曾经呼唤了千遍万遍的名字，我终于叫出了声，“夏煦尧”，我指着我的尸体，那只注定孤独的黑猫的尸体，一字一句地说：“小猫，是你的吗？”

他毫无意外的没有表情，除了那看见“她”没事后突然的放松，我早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开口：“不是。”

　　轻轻的两个字，抹去了我的所有过往，真无情啊。果然，他不会爱任何人，或者可以说，他在爱过她之后，连自己，都放弃爱了。

“这样……啊”，我突然想起那个冬夜，他说，小猫，跟着我你会后悔的。

是啊，对于人类来说，只是一只猫而已，猫的生命真的很短暂，短暂到转瞬即逝。他们不懂猫的悲伤，正如猫不懂人的痛苦。

　　可小猫……不后悔。如果没有他，小猫也许会死在那个冬夜。

而现在，小猫有了只属于小猫的使命。

他的背影，混杂在渐渐散去的人群里，我冲上前去，抱住了他。

“夏煦尧，她让我陪着你。”

他愣了愣，“不需要。”

“我爱你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我放手，与他背道而驰，“祝你……幸福”。祝你……不再孤独。

没有人看见，那只留在马路上的黑猫消散在风中的泪有多么晶莹。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那只被唤作小猫的黑猫，只有一个被他叫作她，被人类叫作何思姩的女人。而我会代替她，陪着他，不离开。

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