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1.

希很久没有再见过她。

他记得不很确切，只知道是很久。在这段长长的时间里，他走过很多很多的路，见过很多很多的人。月亮一次次圆满，又一次次缺损。日日夜夜循环往复，每一天都单调地像是一副面孔，可微小之处又不尽相同。

他活得很好，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一个人，也能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也能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有条不紊。工作，吃饭，睡觉，喝酒，这些必不可少的事情填满了他的空间和时间，让他似乎过得很充实。

他从不会刻意想起她，不会把她的名字刻在骨头上，不会让她的音容牢牢占据他的全部思想。多数时间里，他忘了关于她的一切。

只有在某些时候，在耳边忽然一片安静的时候，在身体忽然闲下来的时候，在思绪忽然不受控制四处飘散时，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满地银霜，满地银霜蔓延向无穷远的地方。

2.

他怀念那夜的月光。

他怀念她月光下圆润美好的胴体。

他怀念那双眼睛，如深潭，在月光里微微泛起波澜。

于是他追忆下去，追忆和那双眼睛有关的一切，直到那一夜的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地在脑海里再现。他仿佛又看见她的笑脸。

已经很久了，距离那个疯狂到不真实的夜晚已经很久了。

喧闹的酒吧，红发的女子。被酒精麻痹的神经在看见她时骤然清醒，仅仅是一瞬间的对视，却有种已过了千年的错觉。人群中他们费劲聚到一起，他拉住她的手，她也紧紧地抓住。他们大醉，大笑，大叫。

多疯狂！连名字也不知道，就已经躺在了一张床上。然而这一切都似乎是理所当然，遇见她就有种命中注定的直觉。翻滚，撞击，亲吻，拥抱，无关欲望，倒像是表达爱意最简单明了的方式。后来她疲倦地缩在他怀里，他小心翼翼抱住她，头埋在她蓬松的红发中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是那种久违的平静，恍惚间忘却了世间种种烦苦，回到最初，最初在子宫里的那种安心。

“我爱你。”她的声音细如蚊蚋，眼波流转，无限柔情。

“我也是……”他喃喃回应。嘴唇亲吻她的颈部，贪恋她身上的香气。

想这样抱住，永远都不要松开，想夜夜她听着平稳的呼吸声入眠，想要占据她的所有，想自己的命运从此和她交融交融在一起，而不是两条孤独的平行线。

天亮以后，去问她的名字。拿定主意后，他嘴角带一抹浅笑，安心睡去。

可事与愿违。次日清晨，他一个人赤条条醒来，昨夜发生的种种如同一个梦境，只有凌乱的衣物提醒他这一切真实发生过。

她走了。

他疯了一般，把房间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只希望能找到她留下的哪怕一点点的讯息。唯一的结果在垃圾桶里，一个揉皱的纸团。他颤抖着将其打开，却发现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我亦飘零久。”

他不得而知她为何要将这纸张废弃。见字如面，他久久凝视纸面上的一行字，两行泪垂了下来，“啪嗒”一声模糊了字迹。他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站立，干脆蹲下，抱头痛哭。

为什么要遗弃我？我亦飘零久，本以为可以停下了，谁知，不过是再度起航。

3.

泪水再一次漫了上来，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从回忆中惊醒，赶紧用手背蹭蹭眼睛，对镜自顾，还好，眼睛不算太红。面试即将开始，他要注意自己的形象。翻开桌面上的应试人员的资料，一页页翻过去，皆大同小异，他懒懒扫视。

快速翻动纸张的手指忽然停下，他腾地一下站起。心脏狂跳，他不得不用手掌按住心口。没有想到，重逢竟是如此猝不及防。

他谎称自己身体不适，很快找人替代了这份工作。现在不是见面的最佳时机，他必须承认这一点。于是他在大门处等待，等待面试结束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如果要这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类，那么在他的眼里，就只有“不是她”和“是她”了。

终于，“是她”的那一类人来了。

她从大楼的那扇门后闪现出来。与那时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是较之前更为成熟。百转梦回，今朝重现。那张熟悉的脸庞近在咫尺，可他却定住了脚步，不敢向前。

他还在思虑。近乡情更怯，他竟有些畏惧。第一句话说什么好，该怎样提及他至今未变的心意，该怎样与她对视，该怎么走路，该怎么微笑，该怎么说话？

额头上急出了豆大的汗珠，这样可太难看了！他手忙脚乱地在兜里找纸巾，可出来得太慌，找遍了所有口袋，也没找到一张。

“找这个？”一只手伸到了他眼前。

他抬起头，看见她笑吟吟的脸。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4.

梅远远地就瞧见了他，他皱着眉头，那心事重重的样子，真是多少年都没有变过。

她喜欢看他皱眉的样子。他做什么都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样子，喝酒时是这样，牵手时是这样，连做爱也是如此。

她爱他深绿的眼眸。闹哄哄的人群里，偏与他一见如故，仿佛前生前世就是比翼双飞的一对。没有任何犹豫，就紧紧相拥，飞蛾扑火般想要用生命去燃烧。听见他“我也是”的回答，她心满意足。

可她很快就害怕了。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春梦。她知道现实会如何不留情面地让誓言变成谎言，她知道时间会如何不动声色地让热情熄灭，让爱情黯淡。她想象到他与她吵架的模样，冷战的样子，互不理睬的模样。多可怕。

她爱他，爱到不容许让这段感情出现一丝一毫的瑕疵。

那就让一切在最好的时间点停止吧！

她要走。

她穿戴整齐，走到书桌旁却慢下了脚步。她在想是不是该留下些什么。她抚平白纸，提笔，想了很久，最终只落下了“我亦飘零久”五个字。再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好似五个字就道完了一切。她看着这几个字，想了想，还是将它扔掉。

就当我没来过吧！

她朝着熟睡的他无声笑笑，走出去，关上门。

她把他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只有无人时才敢想起。出于一个不可名状的原因，她拒绝掉一个又一个表白的男孩。在这个过程中，她看着身边的人聚了散了，散了又聚，她看着他们起争端时难过愤恨的样子，也看见他们和好如初感情更胜过去的样子。他们告诉她，两个齿轮合在一起，非得要经过一番摩擦，才能顺利契合。

逐渐，她模模糊糊悟到，无瑕的玉，都是假的。哪里有什么完美呢？不完美才是真实的。

她开始后悔了。

非常后悔，非常非常后悔。

她悲哀地以为她就要在对他的思念中过完下半生了，直到看见那则招聘。她在官网里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面试官不是他。她有些失落。沉重地拖着脚步走出来，谁知道一眼就望见了他。

她已准备就绪。

5.

临近傍晚，雨点就落下来了，“哗哗哗哗”，满城的风雨。

希看看手表，觉得是时候出门了。第一次约会约在了东城区，必须要走早一点。

这样的天气，本不会出门的。

我下楼时摔断了腿。

我出门时一辆大货车疾驰而过。

我走在半路上忽现一道绿光，啊，飞碟。

不去赴约的借口有千千万万。

可在大雨里穿越过大半个城市的理由只有一个。

我想你。

我想见你。

就是怎么简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