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岫月
我从五岁开始,就每周跟着家中的一位长辈学习花鸟画和书法。
这位长辈大约应当是我姥姥的表弟,我喊他舅姥爷。
和我的亲舅姥爷不一样,我并不知道表舅姥爷叫什么,只听说他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书画家,在全国都有些名气。
我也早已不记得他的模样,只隐隐觉得是个瘦削却和善的人,颇有些仙风道骨。
对了,我也没见过他的妻子或孩子,他似乎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的。有时我会在社区的牌馆里看见他和他的朋友们,坐在烟雾弥漫的角落里,拿着刻刀和石头。
那时候,我已经背过许多古诗,脑子里对古代的诗人也多少有轮廓。小时候的我,总觉得这位舅姥爷很像混迹市井的诗人,像杜子美,像白乐天,看上去满腹诗书,却又浑身烟火气。
舅姥爷教过我大楷、行书和花鸟,他给我用小篆手刻过一枚名章,是很大一块、方形的、青色的章。那是很好看的青色,我后来见过的那些玉石印章没有一块这样好看的。我特别喜欢这印,有段时间会在所有的课本上都盖上自己的名字。可惜这块章后来在学校的时候被人摔掉了一个角,我就收起来不敢随便乱用了。他还赠了我一幅字,是用我的名字造的词,意思是南方的天空下晶洁如玉的花。是很美的意象,我那个满脑子小说的老爹在起名的时候肯定没想过这一层。这字至今还挂在老家的客厅里。
我跟着舅姥爷学了两年,得过一个奖,写的是繁体的“养浩然正气”。
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学了。
现在回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最后的这段记忆一片空白。我为什么不学了?是我不喜欢书法吗?
很多年后问父母,他们只说嫌我当初性子太静,就不让我学了。
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舅姥爷。
我最后的记忆,大概是在姥姥搬家的时候,舅姥爷送了一副很大的黄山胜景图,有一整面墙那么大。姥姥把这幅画挂上去的时候,提起舅姥爷说的话,人老了,画不动了,以后大概再也不会画这么大的作品了。
再往后,这位长辈就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了。那幅黄山胜景图在家里挂了十几年,好像已经成为了我们家的一部分,现在我长大了再去看依旧觉得那幅图很壮观。而我当年写的字,有些还写在很漂亮的纸上裱好了,也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今年,因为疫情,老家的租户搬走了。我随着父母去打扫老房子的时候,看到了客厅里挂着的、那个从我名字里化出来的词。
我就突然想起了那个舅姥爷。
家里人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过他,逢年过节似乎也没有什么来往。但我想着,既然是书画家,兴许能够在网上查到吧。于是就凭着自己小时候对他名字的模糊记忆查了几个近似音的名字。
果然查不到啊。
姥姥已经年近杖朝,我不清楚舅姥爷究竟比她年轻多少,但如果还健在,如今也应是古稀老人了吧。
祖辈的亲戚,总归是有些复杂的,有些是闹翻了,有些是不在了,有些不知不觉就淡了来往。老人们有时忽然忆及少年事,讲给我听,我便静静听着。老人们不提,我也没什么好问。
毕竟他们总是往后看,而我,需要向前。
我终究还是不知道那位舅姥爷究竟是谁,是否还健在。不过这些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舅姥爷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绘画启蒙老师,但也应该不止于此。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是他最先将我带入了古代的世界里,带我去看那些博大精深的文化,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中华文化的意蕴。
论背书我是一把好手,三岁三字经,四岁论语,五岁木兰辞,六岁唐诗三百首。但我想,记忆中那些死板的古代文字之所以鲜活灵动,一定是因为见识了真正的笔墨纸砚,见识了笔走龙蛇、鸾翔凤翥。
很不幸,二十一岁的我,书法一塌糊涂,绘画惨不忍睹,完全不配自称为舅姥爷的学生。
但舅姥爷依旧是真正领我进入了古代文化大门的、很重要的老师。
说实话,我实在没什么颜面再去见这位舅姥爷,因为师傅把我领进了门,我却修行得一塌糊涂,还摔了人家辛辛苦苦给我刻的印。而且万一是自家长辈闹了矛盾就更尴尬了。
但我希望舅姥爷能长寿安康。
也许有一天,我还能在家乡小城的那个不知名的公园里遇见他,在一群观棋的老爷爷当中,和同样变成老爷爷的朋友们接着谈天说地。
他不可能认出现在的我,也可能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学生;而我也全然不记得他的长相了。
当然,已经十多年不见,最有可能的,其实是以后也不会再见。
但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我还好好收藏着那枚缺了一角的印。
毕竟,我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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