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的活法

葱刚开始来到我们家时，它不知道该如何与大家相处。这里的空气，土壤，雨水，阳光，植物，昆虫，还有盯着它的人们，全都是陌生的，和它以前呆的那个家园似乎并不一样。它不知道该怎么和大家打招呼。

葱被服侍土地的人安置在了房前的一块空地上。这里本是一块绿化地，种了一大片养眼的植物，有开着金黄花瓣的黄金菊，有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的胡椒木，有叶如蒲扇一样的春羽。不过这里离厨房近，服侍土地的人留了一小块地出来，为厨房服务。

原先这里种的是几株芋头，这几株芋头凭着强壮高大的身子，颇有些自傲，不把邻居放在眼里。它那肥硕宽敞的叶子，像在土地上空撑起了一把巨大无比的伞，把周围更骄傲的贵族——春羽，黄金菊，胡椒木遮得严严实实，见不到半点阳光。大家垂头丧气怏怏不乐的蹲在芋头叶底下耷拉着脑袋，纷纷抱怨芋头的一叶遮天。

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午后，服侍这块土地的人扛起一把锄头，向芋头所在的地方开了刀，在众人的谴责声中芋头终于被连根拔除了，人们收获了一堆又圆又大的芋头，足足有一箩筐。芋头走后，周围的贵族扬眉吐气般挺直腰杆，尽情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享受着整个儿的阳光。

但是被挖走了芋头的空地，留下几个亮畅畅的大坑，坑周围的土壤向外面翻卷着，裸露出里面受损的肌骨，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它想告诉人们，总要种点什么在里面吧，不然，它的伤口缝合不了。

服侍土地的人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东西来抚慰它的伤口，要不，把那株气质高雅的文殊兰移过来吧。文殊兰没有发话，大约它呆惯了属于自己的那块风水宝地，并不想搬迁过来。又或者它也瞧不起芋头留下的坑？那块地被芋头啃过了头，已经不太肥实，如同一个生育过度的女子，身子贫瘠而干枯，哺育不出下一代了。

总要种点什么吧？服侍土地的人想来想去，最后随手抛下了一把葱。每天都离不开吃葱，这里挨着厨房，锅里一边炒着菜，一边还能在地里割上几根葱，很是方便。于是葱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葱并不嫌弃这块地，说不上随波逐流，而是没得选择。人们爱把它挪哪儿，哪儿就是它的家。有时是一个破脸盆，有时是一只泡沫箱，有时是一个小铁桶，灌上几把土，它也不管容身之所逼不逼仄，土肥不肥沃，脚往里一站，便成了它永久的家。

葱来到这个新家，起初是羞涩的，怯懦的。它没有芋头那般值得骄傲的粗壮身材，也没有芋头那般宽大的叶片。它弱小的身躯侧卧着躺在坑旁边，从未抬起头来。不远处站立得笔直的胡椒木伸出一根枝丫说，嗨，新来的家伙，你怎么不站起来？这时春羽悄悄的对胡椒木说，看样子它得的是软骨病。也许活不久哩！黄金菊也跑过来小声嘀咕道，既不中看，又吃不了。真是个懦弱无能的家伙！葱全都听在了耳朵里，它没有答话，它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服侍土地的人也开始担心它了，一连几天，它总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许它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片土地吧，它会不会就此夭折呢？难道这块土已经枯竭到连一根葱都无法生存了吗？当然，这种担心也仅仅只是转瞬即逝，没有人会在意它的生死。如果死了，那也是天意。肥料是不必要的，浇灌的水也只是洗菜淘米剩下的浊水顺手往那儿一倒。一切全凭它自己的造化。

一场春雨来了，雨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拍打在葱的脚边。一颗紧接着一颗，葱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呼喊它，嗨，醒醒，别睡了，站起来看看这个世界吧。它左顾右盼，确信没有人的声音，只是几滴雨水惊扰了它的梦。

一颗水珠从它的头顶顺流而下，颈，腰，腿，一直到脚跟，流遍了它整个身子。它浑身一紧，像打了个寒颤似的，身子突然挺立起来。身上的水珠，倏的一声，被它直立时的一刹那弹射了出去。它仿佛睡了四季那么久远，猛然惊醒过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吞进肚子，整个身子鼓胀起来，笔挺笔挺的，连风也吹不折。

春羽摇动着那片比脸庞还大的叶子，在风中摇摆不定的说，嘿，奇怪的家伙，你干嘛要朝肚子里吹气？再鼓囊也不过是一肚子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葱站直身子说，如果没有这口气，我就站立不起来。

胡椒木挺直那万年不变的躯干不无讥讽的说，站得再直，还不是一根葱？葱永远就是葱，被人拿来吃的。

黄金菊抖了抖它头顶的一朵金黄的花说，嗨，你会开花么？

葱垂下头说，也许我不会开花。

春羽说，它要开花干嘛？它就是一盘菜。哼，确切的说，连菜都算不上，它就是一颗味精似的，可有可无哩！

胡椒木又说，瞧它那得意的傻逼劲儿，又矮又丑，还不会开花。被人一割，啥都没有了。它算哪根葱？

葱再也不想说话了。它不停的朝肚子里吹气，好让身子挺起来。它知道，只要自己停止吹气，它就会瘪下去，被其他植物嘲笑它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家伙。

夏天来的时候，黄金菊的花开得更盛了，春羽的叶片更大了，胡椒木长得更高更绿了。唯有葱还是一副老样子。它没有黄金菊开的那种色彩鲜艳的花，能引来好多蝴蝶，也没春羽那种大如铜锣的叶子，总是吸引人们的目光，更不能像胡椒木那般叶子绿得发油，枝干坚硬如柱。葱依旧是一根单瘦的躯干。可是葱想明白了，它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在洗菜的水池里游泳，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在砧板上，它的发型能变换成各种造型，或长或短，或卷或直。在菜出锅的那一刻，它往碗上纵身一跃，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气。它结交了无数种食材，它体会它们的酸甜苦辣，它让它们的生命价值更加凸显出来。而且，它还见识了餐桌上无数人的面孔，也听到了无数人奇异而惊险的故事，那是黄金菊胡椒木春羽闻所未闻的世界。只有它能听到感受得到。葱不再羡慕它们的花，叶还有枝干，它拥有的是除了土地以外更广阔的天空，而它们永远只能呆在泥里坐土观天。此刻，它终于明白它可以把生命转化提升成另一种形式。

葱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活法。

葱，还是一如既往的朝肚子里吹气，因为它知道自己就是一根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