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陶笛大师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忧伤美丽的旋律,就攫住了心底最深的怀念。
奔流不息的潇水和湘江,在千年古城的零陵汇合,我的童年就在那里度过,那里是我内心深处牵挂的故土。多年来,童年和故乡,留给我的记忆,多是山、田、树。
我喜欢山,山之于我的童年,是一座宝库,有无尽的稀罕。第一稀罕的便是油茶树。
这些油茶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些前人栽种在漫山遍野,似乎我记事起,它们便就在那里。它们是最安份又倔强的作物,人们享受着它的馈赠,只需在它的果实成熟的时候带上筐子去把果实收回来,晒干,榨成珍贵的食用油。平时它们就在山里自由生长,因为故乡地理、气候适宜,可以说是汗涝保收,无需给它浇水施肥,也绝少会得虫害,我觉得这真的是一种很可爱的植物。
每年的清明前后,当田里的秧苗伸展开它们柔嫩的细叶,铺上一层喜人的薄绿,漫坡的桃李绽放开它们的艳色,大山里的油茶树也开始抽出新枝嫩芽,有些嫩芽间便会长出玲珑剔透的“茶耳、茶苞”,它们看起来既不像花叶,也不像果实,其实就是叶子的变异,可以食用。这时孩子们会满山转悠采摘这种天然零食,其实它的味道真不怎么样,涩味居多,极少数吃起来会有甜脆的味道。但对于我们这些乡野长大,并没有见过多少零食的孩子来说,对这充满季节性的天然馈赠总是充满期待与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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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油茶的嫩芽长大,叶片泛起硬质的深绿,油茶果从绿叶间密如繁星的冒了出来。油茶果如同它的树一样低调,果皮上披着细而浅的绒毛,它们生长缓慢,不急不徐的在中秋时节成熟。
油茶果成熟的时候,大山里迎来最热闹的场面,满山都是收油茶的人,油茶树间透着婆姨叔伯们欢声笑语,山里人说话嗓门大,人们肆无忌惮的谈论着家长里短,善意的打趣着某个最近干了糗事的倒霉蛋,惊起了山林栖息的鸟雀。娃娃们或挽个小竹篮,或提个口袋儿,跟在大人的后面捡那些掩藏起来的落儿。我小的时候,学校是要分任务的,每个学生都要靠自己的劳动,去捡油茶,交给学校,支援学校的建设。
山区偏远,有些油茶山分布得很稀,我们村有一片叫做“高粱凹”的山,是离村庄最远的一片油茶林,步行大概要一个多小时。且路途崎岖,不通车马,完全靠人力,那一片的油茶于大人们是一件烦恼的事情,要挑回来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不要又太可惜。据说我的姐姐,十来岁的时候,帮忙去挑,回来后哭了。诚然别说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是一个大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负重回来,想想也是欲哭无泪的。
但是之于别的孩子们,去那里却是一件兴奋异常的事,因为离村庄远,山面积又大,全村人出动,也需要花一天或是一天半的功夫来收那里的油茶,为了省时省力便不能赶回家吃午饭。人们解决午餐的办法,是带上锅碗瓢盆,拖家带口,如同野炊一般,到山上去做饭吃。这于孩子们来说,真是特别新奇难得的体验。快到中午饭点的时候,每家会抽出来一个人去做饭,在一片开阔地,有旧年就地掏好的灶坑,把长出来的杂草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用。人们打来山泉水,洗好从家里带来的米,架上锅,从山林深处捡来现成的枯枝做柴,一锅香味四溢的米饭很快就做好了。诚然在外面做菜是不方便的,多是带的咸菜,或是方便回热就能吃的菜。孩子们的兴奋感在开吃的时候达到顶点,家家户户会互相换着菜来尝一尝,平时吃起来平淡无奇的菜色,在这时候似乎也变成了无上的美味!
而油茶树一年的贡献并不仅仅在于它的叶和果,成熟的油茶还没摘完呢,你会惊奇的发现:树上已经渐次开出雪白的油茶花。油茶花花瓣洁白如新雪,晶莹的花蕊,顶着嫩黄的花粉,更藏有沁甜的花蜜,吸引了无数的蜜蜂忙碌不休。这天然美味的花蜜,于孩子们自然是无上的诱惑,我们常常在放学的路上,扯了茅草杆做吸管,贪婪地吸吮油茶花盏擎着的花蜜,清甜至极,有性急的,干脆扔了吸管,直接连花也吃到嘴里了……
油茶树的功劳还不止这些,油茶果坚硬的外壳剥落下来晒干,在冬天拿来煨火,特别好用,经久耐燃,这还不是最好用的,榨完油后它的渣饼,才是最好用的一种燃料。也有人喜欢把它碾碎撒在稻田里做肥料,所以说我对故乡这种全身心奉献的作物,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和敬意!
山林里除了油茶树,还有一种数量最多的松针树,松针树有一样好处,每次刮大风,都会落下来厚厚一层枯掉的松针叶,拿笊篱收回来放在柴房里,会散发出特有的清香,正是土灶烧火做饭的好燃料。
在冬春时节去收松针叶,会有特别的惊喜。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笊篱耙过,从松针叶下翻出来一只可爱的野蘑菇——老家不叫蘑菇,叫菌子。菌子一年会长几次,它的生长速度惊人,特别是一场小雨过后,往往一个晚上就能长大。到了它的生长期,天还没完全亮,采蘑菇——故乡叫捡菌子——的人们竟然都打着手电筒出发了!我认为捡菌子最大的乐趣不仅仅在于吃(虽然它的味道不用说那是十分鲜美的,远不是种出来的菇类可比)而是在于捡,在于捡回来满满一篮的成就感。其实黎明的山林是有一些可怖的,因为故乡还在实行土葬,山里稀疏静默的立着大大小小的坟包,山风呜呜的从树梢吹过,循着手电筒昏黄的光影穿行在其中,不由自主想像起某些精灵鬼怪的传说,冷不丁某棵树后面还会转出来一个捡菌子的同行,说不感到恐惧,那是假的。但捡菌子的热情抵消了这种恐惧,上至七十老翁,下至几岁的孩童,有父母带着孩子的,也有兄弟姐妹结伴而出的,都会加入到捡菌子的队伍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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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天亮的时候,露珠散去,布谷鸟悠远的歌声传来,静静的山林开始苏醒,如果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捡菌子的能手,就能满载而归了。野蘑菇的种类很丰富,有叫清明的,表面是绿色;有叫白帽的,表面当然就是白的;有叫伞吧的,长得像伞;有叫鸟枞的,很小,但是常常丛生,胜在数量多,只要找到就是一大蓬;大点的就叫鸡枞,再大点,不叫鸭枞,叫鹅枞,为什么?呵呵,我也不知道。还有芭芭佬,油烙菌,竹根菌——竹根菌是最漂亮的,鲜艳纤细,像一朵花。这些都是可以吃的。也有一些是不能吃的,比如麻婆佬,石灰佬,蛇菌等等,所以在捡之前,必须得学会分辨。
蘑菇捡回来,大家都热热闹闹的聚集到村口古老的水井边去清洗,捡得多的承着人们羡慕的称赞,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得色,欢喜得合不拢嘴。有吃不完的,趁着艳阳天在阳光下晒干,在没有任何防腐剂的污染下放上一年都不用担心会坏。
不同于山沉默无私的馈赠,田是人们一年所花心血最多的地方。
我们小的时候故乡是没有闲田的,所有的田都会在春夏两季种上一望无际的水稻。而秋收过后,闲下来的稻田里将撒上紫云英种子。紫云英易种植,虽然是乡下种来喂猪的,卑微的出身,却有高贵的颜色,大片的紫云英长起来开花后,灿如云锦,柔嫩的绿叶掩映下,细细的茎杆托着紫色的花朵在风中微微摇曳,是十分令人惊艳的美!只是乡下人没有那么浪漫的情怀来欣赏这种美,他们把它叫做“草紫”,而我却爱极了这样惊人的丽色,像大地披上了它最华美的锦袍,以致于不忍心把它们割倒,剁碎,拌成猪食。然而现在故乡已经没有人养猪了,也没有人再去种植紫云英,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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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房前屋后,分布着很多的竹林,把房屋都遮盖住了。春冬两季,都会有竹笋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房间里,墙根下,冒出来。竹子大致有两种,吊竹丛生细细长长,毛竹单生圆润笔直,挖冬笋、扯春笋,也是故乡的一大乐事。
故乡也下雪。年关将近,鹅毛大雪无声铺洒下来的时候,竹子便都被雪压得弯下来,把路都遮住了。大人们便很烦,常说要把竹子砍掉。我现在却很怀念下雪时,冰凌挂在竹叶上,竹叶愈发翠绿;胖胖的白萝卜埋在白雪冻土里,像冬眠的人参娃娃……
想念,想念故乡的四季分明,春天有桃李花开,夏天有蝉鸣萤舞,秋天有稻穗飘香,冬天有轻霜白雪。现在,清明过了,谷雨时节,故乡该春忙了。小溪里春水咕嘟,泥鳅在春泥里钻,水田里还是清澈的,春泥被翻起来,青蛙在田埂里唱歌,待到初夏的夜,萤火虫闪闪地飞过;想念故乡初冬萧萧的微寒中,一望无际的禾茬,想念母亲在冬天用稻草把大白菜一棵棵绑起来的样子。
一切都是热闹的,一切都是静谧的……
出来后每一年到中秋节的时候,打电话回去,我总是会问起,是不是要摘茶子了?然而到前两年,母亲的回答越来越让我怅然,母亲说,山里现在很少有人去了,长满了草,草都比人还高了。油茶树也老化了,结的茶子少而小,油茶树也被人砍了很多,我十分心疼又无奈!约摸我所熟悉的故乡,如童年般离我远去了。
谨以此文,纪念封存于我梦中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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