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怡人,晚饭之后适合散步,一路上我和奶奶牵着手跟在爷爷身后,而此刻我们正准备穿过一条小而窄的马路,但在绿灯变红的那一瞬间爷爷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留下我和奶奶独自困在原地等待下一个绿灯。这下他可遭了秧,奶奶的抱怨装满了整条道:”你这个死老头儿,也不知道来牵一下我,等都不等我,自己就过去了。”无辜的爷爷只能摸摸头傻傻的听着奶奶的牢骚,不敢辩解。他自知斗不过奶奶,向来如此。
奶奶年轻时就追求生活品质,洗过的碗必须用“擦碗巾”擦的铮亮,重叠时大小要一样,花色要码整齐。她喜爱养花,花鸟市场上一大半的鲜花她都能准确命名,家里也从不会缺少鲜花的香味。她品行清廉,为人正直善良。身为妇联的干部在和上层周旋的同时还能私下维护街坊的权益,让整个区县在精神错乱的年代少了许多冤假错案,是她帮助大家度过了艰难困苦。
就是这位待人谦和宽厚,见谁都笑脸相迎的老太太,唯独对爷爷总是疾言厉色,她指责他神经大条,笨手笨脚,反应迟钝,没有一件事能让人省心,因为他的确是个“挫笨高手”(做笨事,帮倒忙)。他的恍惚程度已经高到常人所不能企及的地步,他会把风油精当眼药水滴,会拿洗衣粉搓汤圆。
奶奶说他饭量大,浪费粮食。她从心眼里瞧不上他,埋怨他生活粗糙,品味低下,十足的五大三粗。就算用上一宿也不够盘点他犯过的错误。
有一次奶奶态度实在太恶劣,骂的实在太过分,我听不下去了便抱怨了奶奶几句,却惹得奶奶又骂了爷爷五分钟:”这个老头,就是会告状,会装可怜。“
我有些憋屈的问爷爷:”她那么凶你,你还笑。“
他却又摸摸头傻笑说:”她说的啥?我听不清楚,嘿嘿嘿,嘿嘿嘿。”
爷爷的耳朵有些聋,我们说话需要凑到他耳朵边大声吼他才能听清,但这却并不是他从不生气的真正原因。奶奶指挥他做的每件事,他都会听得清清楚楚。我们总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说话他听不到,奶奶说话他却听得十分清楚,我便偷偷给他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顺风耙耳朵” (粑耳朵是成都地区男人的称呼,指听老婆话的男人)
奶奶不仅在言语上常常欺负爷爷,还总指挥爷爷去冒险。买零食,买假药,买街边三无产品这些见不得光的,爷爷就会在奶奶的唆使下冲锋陷阵,如果被发现,他就成了箭牌。老头子不仅是跑腿的,还是个挡刀的。
有一天爷爷在洗手间里待了一个上午,到吃午饭了也没出来,原来是在给奶奶洗秋裤,但那条秋裤是昨晚才晾干了收进来的,妈妈看了开始发飙。
“这条裤子昨天才洗了,今天怎么又重洗?” 妈妈生气的说到。
“你妈说,裤腿上这些印迹洗衣机洗不干净,让我用手搓。” 爷爷一五一十的说出原委,惹得妈妈火冒三丈拿着裤子去同奶奶质问
“你给我说,来指指,这裤子哪里没洗干净?” 妈妈刚烧好一桌午餐,也是火急火燎。
只见奶奶立刻撂下挑子开始指责爷爷:“我跟他了好几遍,这条裤子幺女已经洗干净了,别再洗了,他不听,你要怪就去怪他。”
这句话竟把躲在一旁看戏的我逗得开心起来,连连称赞奶奶这个老江湖真是欺负爷爷的一把好手。
奶奶和许多小姑娘一样喜欢买买买,总觉得衣柜里少一件衣服,当她想买衣服的时候总会说:“我最会爱惜衣服了,一件衣服一穿就是几十年,你看看,这是十年前买的,这是二十年前买的......我最有收拾了,几十年的东西都还在。”
奶奶这招屡试不爽,总能得到心仪的新衣服,爷爷很羡慕,觉得这招很好用,有一日他也将他衣柜里那件黑色针织毛衣拿出来显摆。
“你们看我这件毛衣已经穿了几十年了。” 爷爷得意的准备露出笑脸,应对即将而来的夸奖,结果...
“哼,什么穿几十年,你难道天天穿这件毛衣吗?你这叫在柜子里放了几十年,看看你说的什么混话。“
奶奶说的话好有道理,众人听了皆无言以对,爷爷摸摸头露出一个无奈的尬笑。奶奶太会辩论,善于把黑说成白,把好说成坏,爷爷的笨嘴哪能敌得过她,被她一绕,估计头的被绕昏了,却总是以一种无比信服又崇拜的表情望着她。
奶奶喜欢吃糖果,她喜欢巧克力和硬糖在嘴里慢慢融化的甜蜜,我总会给她买各种口味的糖果放在她的宝贝竹篮子里,那个篮子有一把小锁,唯一的钥匙拴在她的钥匙串上,所以没人能吃到她的糖。
然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爷爷在阳台上高兴的逗狗,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儿的我惊讶的发现,他的嘴里含着一颗糖。我很好奇走过去问他。
“爷爷,你居然喜欢吃糖?” 我在他耳朵边大吼,又用手指着他嘴里的糖示意。
“你要吃糖吗?这还有几颗,拿去。” 他从裤包里拿出几颗糖来给我,显然他没听清我的话,更没理解到我的意思。
此刻爷爷的眼睛在光线的照耀下眯成了一条缝。他品尝着平淡幸福的专属味道,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秘密,喜欢你就把好吃的糖果分你一颗。
那一刻我才知道,奶奶对爷爷的刀子嘴豆腐心,才领会到那如同少女般的浪漫情怀。
上帝总是会用极端的苦难来考验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前年奶奶突然中风,紧急送医,全家人都在为奶奶的病情担忧和焦虑,没人再有多余精力去顾虑那个忧心忡忡的老头。他那刻的无助,是否如同坠入深渊。在一个梅雨缠绵的傍晚,电视机里他的专属频道CCTV-4正在播放着国际新闻,而他却呆坐在凳子上目光涣散,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剪影显得那么落寞,忽然我的鼻尖有些微酸,想着他午饭时连最爱的烧肉也一口未进,我不禁泛起一阵心疼便大言不惭的对他说:“爷爷,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吧,你赶快去睡觉吧。”
第二天午饭过后,我准备好一切准备去叫他,谁料他早已穿上一件许久未穿的羽绒外套,手里提着一大袋零食在门口等着我了。家到医院的路有些远,他杵着拐棍走的也很慢,但我们总是走到了。爷爷刚见到奶奶,便愣住了。
为了不让爷爷太担心,家人都告诉他:“奶奶一切正常,过几天就会回来。” 显然眼前的事实和他预料的情况有很大不同,奶奶躺在床上,脚用仪器挂着在做理疗,双手不听使唤,脑子也有些糊涂,似乎有话要和我说却说不出口,我走到她跟前,将头埋在她的嘴边示意她再说一次,却听见她大声骂了一句:“这个死老头儿,无情无义,我在医院都几天了这个时候才来看我。” 这句话她说的很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吞吞吐吐,但把医务人员逗得哈哈笑并夸她:“老太太这还会骂人,看样子能恢复。”
爷爷在病房里陪奶奶说话,没聊什么正经的,就是听奶奶的骂。我告诉爷爷我们必须赶在下班高峰期之前回到家,否则会带来许多不便,我们和奶奶告别,准备的赶回家。在我们临行前,医护人员告诉我们,今天是奶奶状态最好的一天。
从公交站走回家的路很长,他累的有些走不动了,我便让他在一家小卖铺门口坐着休息,坐下没多久他便急不可耐的向我询问奶奶的病情,而我也只能和家人统一口径说:“情况还不清楚,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他不相信,握紧拳头,连连摇晃脑袋,陷入一阵沉默。我心突然一起,走到小卖铺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递给他,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背着家人偷偷给他买烟。他点烟的手有些发抖,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便让我帮他。
他吸了一口烟长叹了一声气,又接着吸了几口说:她去哪儿,我都跟她一起。”那一瞬,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每天清晨妈妈去买菜,他都认为妈妈是去医院接奶奶回家,他就会牵着狗站在小区门口静静的等,直到妈妈提着菜回家。日复一日,他终于等到了,在一个寒冬腊月的早晨,妈妈推着一辆轮椅车向他走来,而轮椅车上面坐着的便是他日思夜想的老太婆。
只听见老太婆远远对着老头子囫囵一句:“傻站着干啥?来帮忙推啊。”
这位被岁月带走了容貌、健康还有记忆的老太婆,已经渐渐忘却了曾经的快乐、忧虑,那些生离和那些死别的痛楚,她唯一还没忘的只有一件事,欺负她的老头。
愿得一心人,欺负他到白头
写在最后
年少的爱情务必要血肉模糊才算快意,而年迈的爱情,是相互扶持后的生死相许,是更接近树的笃定静默。这种爱的存在,是对活色生香世间的恩惠。它稀少而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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