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直生活在我爸的严格管教之下,我没有反感学校和老师同学,反而内心对于知识一直都是敬畏与渴望的。除了因为我妈每天晚上在白炽灯泡散发的暗黄光晕下的谆谆教导,告诉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外,还有是因为知识代表着在老师心目中地位,家长和老师都不喜欢成绩差又捣蛋的孩子。
如果一个学生成绩好,同学们会喜欢向她请教问题,还会为了抄作业会拿零食贿赂她,而且老师也会在家长会上点名表扬她的家长,时不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帮忙跑腿,顺便送练习本当报酬,不是那种很薄的练习本,是那种只有等一等奖才会领到的练习本。我渴望成为这样的学生,老师同学围着自己转的感觉就像飘在空中一样,而我当时就是这样的学生,我家里的抽屉里有很多这样的本子,到我上初中也没有用完,都被我爸拿去当记账本用了。
我六年小学只学了语文和数学,英语、音乐和美术是从老学校搬到新区以后才开始教的,那时候我都已经五年级了。老校区就一个字破,如果俩字就是特破。东西横着数大概是九间瓦房,包括老师的办公室还有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同学是在一个教室上课的,一年级的同学上课的时候脸面朝西边的黑板,二年级的同学则面朝东边的黑板。二年级的同学总是接一年级老师的话把子,抢着回答低年级同学不会的算数题,老师气得挨个拧耳朵,我坚信每个老师都会拧耳朵这个绝招,实在怕人。
瓦房的西边是男女厕所,红砖垒起来的,下雨天漏雨,粪便和尿液就和了稀泥,有时候连脚都没法站。厕所的旁边是一个废弃的院子,残缺的围墙上面都是干枯的野草,院子里面有一棵苍老的银杏树,深秋的时候十分好看,大胆的男孩子就翻进去摘叶子给女孩做书签,夹在书里面时间长了,不知是文字的墨香还是叶子的清香,真真好闻的。
这个院子的主人听说喝农药死了,他生前是个医生,我爸带我到他那拿过治嗓子的药,用我爸的话说,我从小就就是个药罐子。主人活着的时候也是从来不进后院的,只在前院开药房做生意。据说是因为他的老婆红杏出墙,他生前就知道他老婆不安分,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他倒插门,是上门女婿,更是缠不过老婆的娘家人,别人都说他这是一天天郁积的怨气爆发想着一了百了,喝了百草枯之后吊死在家里的房梁上。大人们说他死前的模样是吓死人的,方脸和手臂上都是抓痕,也有人说他喝过农药之后肚子难受向别人求救,但别人都以为他在开玩笑,一个医生怎么会说死就死呢?
至此那个院子成为了学生的噩梦,即使银杏树上面挂满白果也没有男孩子敢进去,我们都觉得那个院子里定然游荡着那个医生的鬼魂,时刻准备着报复潜入院子的不速之客。瓦房前面宽阔的草地就成了我们的另一个乐园,我们在上面跳皮筋,跳绳,游戏。瓦房的东边是一大片杨树,很多杨树上面刻着前面几届学生的名字,比如说谁爱谁一辈子啦,谁到此一游啦,还有的杨树更惨,树干里被镶嵌进去半个硬币。一排教室的后边都是非常陡峭的沟壑,大扫除的垃圾都往里面丢,不过大部分垃圾都是野草。
学校经常组织大扫除,让我们回家自带铲子,铁锨,扫帚,镰刀,我和我弟有时候会为了谁带扫帚谁到铁锨而大吵。当然因为每个人上课要自带板凳我和我弟也吵过,谁都不愿带三条腿的板凳去上学,既不稳当,又要被同学笑话,可是我妈非让我们带,一是因为家里板凳确实不多,二是因为带破板凳到学校不会有人偷。我确实在学期末的时候丢过板凳。我妈凡事小心翼翼,总记得“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样的话,想我当年在外地读大学,每次电话里都要跟我提到新闻报道里的诈骗案件,“杀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现在她还是这样,学会了使用微信聊天,但绝不愿意把一分钱放在微信里。
我真讨厌夏天,夏天经常有雷暴雨。虽然我妈会把伞给我装书包里,是刮起狂风来我总是拿不住伞,上面印着中国移动的蓝色小伞就被风刮到田野里,忘记说了,我上学的路是从田野里穿过的,田野里有很多坟头,上面有时候还会添红红绿绿的花圈,上面冒着青烟。每次我都是走到半路伞被风刮跑然后哭着回家,我妈就质问我为什么不去把伞追回来,我有时候会骗她说伞被风吹到河里了,她开始的时候是相信的,直到有一次雨过天晴她在别人家的天地里捡到了我的伞。之后她就不准我下雨天带伞,让我放学就在学校等她穿雨衣去接。试想,没有电灯的教室里漏着雨,教室里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里也积了水,更讨厌的是癞蛤蟆坐在一滩浅水里“嘎嘎嘎”直叫唤,还有旁边阴森恐怖的院子,说不定我就会被鬼魂吃掉。在我再三哀求之下,我又重新有了带伞的权利,只不过每次鞋子都是沾满稀泥回家。
姑姑家的姐姐穿小了的雨胶鞋送了我,大红色的。我爸吃饭的时候让我下午不要去上学了,因为天气预报说有大暴雨,拉下三节课又没什么。我执拗着不愿意,虽然我又反对了他的意愿,他却很高兴。吃过饭他把胶鞋拿到鞋垫上,就是那种十块钱十双的鞋垫,一面灰色,一面白色,白色的一面向上,都是四十码左右,我爸就比划着胶鞋的大小,把鞋垫剪得一般大小,然后塞进去,因为那个胶鞋太古十分硬,会磨脚。上学之前他蹲着,我站着,我就趴在他头上,他给我每个脚包上塑料袋,然后再塞进胶鞋,这样袜子就不会湿。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的,我不仅会常常把袜子搞湿,还会甩进了很多泥巴到胶鞋里去。
我顶着头皮回去等训,我爸一边帮我脱鞋一边说我没长脑子,数落完了还示范给我看,教我怎么走路,不会溅湿裤脚,可我觉得我就是这样走路的,他不相信。我妈把我的胶鞋拿过去在屋檐底下,用从屋顶上淌下来的雨水冲刷,用手抹掉沾在鞋里的泥巴,我把鞋刷递给她,她说不用。我看着泥巴顺从的被她用手清洗掉,她的粗壮的手指头上,手面上,手心里,原来长满了像毛刷一样的茧子,一层接着一层,我渐渐的看不清了。
我爸拿卫生纸过来要给我擦胶鞋,我现在还记得他说卫生纸最吸水。我妈说不行,距离明天早上还早着呢,这光用纸擦要费多少纸,你家怪有钱的哦!把我爸说一通后,她把胶鞋倒过来放在墙角,她把这管叫控水。果然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干的差不多了,她用破布给我擦干,然后照着我爸的方式给我穿鞋。
新教学楼很漂亮,每一栋都是三层,还有国旗台,每周校长都会上去讲话,我也不知道他讲的啥,这时候我在摆弄胸口前的红领巾,一条红领巾五毛钱,因为怕丢,在红领巾的顶角上还用圆珠笔写了自己的名字,我每次都一不小心系成死结,我很苦恼。后来我把圆珠笔的笔杆上自带的皮套卸下来当做红领巾的活扣,只要把红领巾塞进去就行了。
红旗台左边有一排车棚,很多家比较远的同学都是骑自行车过来上学的。红旗台右边是一个操场,全都是水泥地,没有泥巴,也没有野草。红旗台正前方是玻璃橱窗,有的陈列着学生做的黑板报,有的陈列着学生的硬笔字作品。低年级的同学在楼下上课,高年级的都是楼上上课。三楼只有一间多媒体教室,其余的教室都闲置着,我趴在门缝边偷看过,都是一些三角板,粉笔,练习本一类的。多媒体教室上音乐课的时候给我们放动画片看的,但是一学期下来不超过三次。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我弟弟阿浩上一年级,他一年级留级了,当然我也留级了,所以我大他四岁,比他高四个年级。我真讨厌带他一起上学,他走路实在太慢,边走路边玩。正值五月份的时候,田地里的麦苗长得老高,青得发黑,上面挂着沉沉的露水,早上上学的时候,很多蝴蝶还没有睡醒,兴许是因为它们的翅膀太过轻薄,承受不住露水的重量,反正它们正在酣睡就是了,这时正是逮住它们的好时机。阿浩就蹑手蹑脚的跑过去捏住蝴蝶的一对翅膀,然后放在他的文具盒里,有时候还会直接把它们塞进书本,然后猛的合上。
尽管他每次能抓到不少,但是他的鞋子和衣服全都被露水打湿,若是要责怪他,他定会顶嘴,“老师说蝴蝶是害虫,会吃青菜和小麦,我捕捉他是应该的。”我懒得和他顶嘴,上学的路上会经过一个村庄,庄头的一条大黄狗对他十分不友好,每次见到他就狂吠,我这时候才会在一旁偷笑。有一次黄狗竟然把他扑倒在地,冲着他的脸直叫唤,他大哭,我却不敢上前,因为这个,他跑去跟我妈告状,但是没有奏效。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从手指缝里飞过,我仿佛还听到十几年前的笑声,还能闻到麦子的味道,还能记得阿浩咧着没有门牙的嘴巴啃西瓜,还能记得我爸从猪圈里出来浑身臭烘烘的猪屎味,还能看到我妈坐在那里烧锅做饭。
六年级快到期末的时候,我妈因为我爸赶集和他吵了一架,其实原因没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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