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后悔缠绕,好久的耿耿也不能有一点的弥补或挽回。比如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究竟在哪里,我的外祖父究竟究竟哪一天不很正常地离世。
很小的时候问过一次,被母亲训了一下,说小孩别问生死。这心里的一顿,就停止了二三十年,待到我重新想起时,母亲也已离去。我问父亲,他一会儿说在舅家老宅对面的坡上,一会儿又说修水库平了,语焉不详且颇多含糊。我问我的大舅,他没有上过学,好像记忆不清表述不透,我始终没听明白。我的二舅年轻得多,他根本不知道,他根本没有注意过我说的问题。
我必须说一下我知道的我母亲的身世,这就必然牵涉到我的外祖母。外祖母娘家离我们村很近的江庄,我的二姑后来就嫁到这个村子。外祖母嫁到离我们不近的一个叫任窑的村子,在“五四”运动的次年生了我的大姨。我大姨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被军阀抓了壮丁,家里费尽力量也没能找回。我的外祖母带着自己的姑娘,绝望里盼望着当家的能够突然归来,她绝对不会再向他诉说自己所有的苦难。
这样的过了六七年,本家的叔叔要来收房子了。外祖母含泪尽快地给大姨说了婆家,就是邻着的挂沟。她自己夹着一个小小的土布包袱,回到了娘家。
外祖母被人介绍和家在尤彰村的我的外祖父相识,他是一直一人的近五十岁的铁匠,她是一半白发的四十多岁的憔悴女子。他们在西安事变的当年生了我的母亲,他的希望第一次降临,她的希望再一次点燃。
那个时代人们也许根本没娇惯孩子的资本,兵荒马乱连带自然灾害。草民的拥有本来就十分脆弱,生命的寄托在乱世更易于被击碎。母亲八岁那年,我的外祖父在磁涧赶会,呼啸的日本军机投了炸弹,死了九人,伤了几十人。
我的外祖父成了那九分之一。血流被破旧的被子裹着,在门板上被抬了回去,草草葬于某个角落。
也是八岁,也是留下一个女儿,也是顶梁柱倒下。我不知道外祖母是不是说过这就是她的命运,我的母亲是否比较过她和她同母的姐姐是怎样的命途。
我从这时候开始想象母亲的生活。她应该是从两三岁时就跟着外祖母拾柴火,很快她就得单独去拾。那时李家疙瘩到条子沟那一带有很大的林子,冬春季节风大树摇,地下落着的细细的干枝不会少,母亲捡拾柴火不会做多大的困难吧?可又想,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寻柴,估计也轻松不到哪里去。柴火捡拾完了就得到山上或地里,刨荆棘和灌木来烧火……
母亲稍大一点一定得和外祖母一起种地。没有养牛,没有犁耙的她们,怎样把一季季庄稼按时播种和收获。我记得我的大姐曾经挑担子把衣服的双肩磨破,那绿色的衣服已经被晒得褪成了白色。我的母亲会经常和他的母亲一起,拿着自家种的菜或者缝制的手套和袜子去求着近门的叔伯,用人家的牛和绳套去给她们耕种,她们除了这条路可走没有第二条。那些人一定多有善良,凭善良帮了她们,可一定也有人给了她们脸色,让她们吃了不少的话头。母亲告诉我她只上了一年学,但她识字真不少。母亲一生没有给我说过尊严和风骨、争气和奋发这些字眼,我不知道她那时可否有过求人之难的感慨,他的母亲是否告诉过她做人之难。那是怎样的日子啊,佝偻的母亲,不更事的女儿,贫寒无依的小门户。没有人知道我的外祖母已经把这样的日子过了第二遍,而她自可能觉得活着就是这样的日子,她不敢盼望这日子能有个头。她意识不到,她不懂反抗,她不寻出路,她命运给天,她就这样活着,母亲可能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
我相信母亲和她的母亲有几乎相同的人生哲学,我记得母亲一次也没给我们讲过人生的道理,她只是不问来由和前程地过活,也基本不回望来路。那一带的每一个山头,都有她的经过。锄地,割麦,刮猪草,收红薯……母亲那时有家乡的概念吗?
那些土地也一定给母亲带来欢乐。山果野花,鸟语流泉,但我现在要是对这些过度想象,就一定是对那时母亲的总体生活的讽刺。母亲去担水吗?小小瘦弱的肩膀那擎得起那两桶水吗?那时的冬天风雪更大而严寒更甚,居于村头靠近寒山的小屋里,她们母女的萧索和地老天荒的贫苦,谁能知道呢?
上文提到的我的大舅,其实也和我的母亲不近的,基本出了五服,只是人顶太薄,孤苦的大舅后来才和外祖母和母亲一起生活了。老实的大舅只知出力,却是母亲和外祖母心理上的依靠。我的小舅与母亲更是远门了,但据说他的母亲和我的外祖母很合得来,几十年来一直来往不断,小舅和妗子为人又特别地好,在我们心里他们就是我母亲的亲兄弟了。
少时最喜欢被母亲带着去舅家,虽然舅家比我家还要拮据。我亲爱的母亲,穿上她自己织成的粗布衣服,干净和合身而一身清爽。我们几个,谁要跟她回娘家,她就给谁格外脸洗白一些,衣服换成信的。她回娘家往往拿着鸡蛋,或者绿豆、粉面,有时专门蒸些白馍。我怎能忘记,她一只手挎着篮子,一只手牵着我的手,上来岭后,走到大枣树下,经过磨坊,走上王岭,下到红土岭,走上马家坡。到这儿是一站,我们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那里那片大大的洋槐树林,满足了一个孩子对童话的一切幻想,我现在打着字还觉得难以走出。水井,草地,鲜花,野兔,小鸟,放羊人,小木屋……都在眼前,想今夜在梦里再进入一下了。
我们继续向下,向西,走过那排柿子树,大舅的院子就在望了。母亲这时不着急了,她指着这个山头,告诉我这是谁家的地块。指着那个山头,说那时跑刀客常钻那里的地道或地洞。她说我的外祖父背着她栽红薯,她醒了时会有一粒花生在小手里攒着。说着,继续走,下两个地堰,沿着地边紫荆夹道的极窄的小径,拐两三个弯,下三级台阶,抓住那棵胳膊粗细的小椿树,我一个滑溜,就落在水库坝上了。
母亲认真地看我的动作,我落地后她心也落地。她换一下手,让我走靠山的里头,她走靠水的外头。我这时会大声地喊:“大舅……红哥……”,回声在水面和山间碰撞。他俩不管谁听见,就应着跑出来,接了母亲的东西,蹲下,让我趴到他们的肩上,他们站起,背着我快跑,一边喊着“卖狗肉喽——” ,一边一条腿已经跨进了院子……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长大,我也没计数母亲带着我回舅家了几次。大舅走了,母亲不在了,红哥老了,曾经是昨天,曾经很远很远了……
临年的深夜,母亲给我托梦。天明,我循着母亲当年领我的路途,最进她的院子。红哥早已搬离了,他的院子种着小麦,是远近最青壮的一块。土地封冻,雪未化尽而霜又落了一层,我使劲跺了几下也没留下丝毫的脚印,虽然我鞋底上沾了不少的雪霜。麦苗在朔风里动着,浑然是旧时。远离的三孔窑洞,最南的是灶房,中间是舅舅的居住,靠北那孔属于红哥他们。现在,门都被封死,里面搁着本村新逝的老人的灵柩,外面散落着花圈上的残花和鞭炮的碎屑……
这是母亲的土地啊!我当时一下子心里涌出这句话。这不是我的故宅啊,怎么看一眼就让我想流泪,比我的故园还让我心软难抑。麦地外面,那棵洋槐树,几十年来没有长得更大,也未显衰败,那上面有一个大大空空的鸟窝,我不知道它是否被弃。如果夜里有鸟的住宿,它们会知道自己独对荒山空院的陈迹吗?如果没有,如果我上去,把那些干干的大大小小的树枝都弄下来,不知道能被我的母亲和外祖母使用多久。这洋槐树对我母亲的土地坚守了半个世纪还要多,我该对它表示怎样的感谢或感激呢?
靠北,放着红哥买的预制板,他买它至少三十多年了,买来却没有盖成房子,已经被永久放在这儿了。预制板上,纵横攀附着许多叶藤,其中一根上结着一个小瓜,已经干瘪得如老树的黑皮了。不远是那棵大柳树被伐走后长出的小柳树,枝软春回等不了多久了,但我想起这山间的春来竟一时高兴不起来……
我在那柳树边坐下。不远的沟底,是一个鱼塘,利用水库的水就地取材来。有小舟横在鱼塘上,有小伙儿在玩手机。我走过去,问他,竟是四川的口音。他在红哥院子二三十米的地方盖了两间平房,说他和他的弟弟守护这个鱼塘,弟弟出去卖鱼了……
只有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啊……
我能轻易地感伤衰败吗?
今天,午后,我带着我的父亲,走了几里路,站在母亲曾经在过的最高的土地上了。南边有我的大姐,西边有我的二姐,而我的三姐在东边。以五公里为半径,亲人们都可团圆的。母亲的坟头在三公里以外,大姨的坟头在十八公里以外,她俩是正东正西了。我一点一点,一寸也不想错过地分辨这山间草木万物,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哪里?我对他们千百次的呼唤,他们该听到和向我靠拢了吧?
土地当然早不是旧时模样。母亲,母亲的根源在这里,我但愿他们三个能一起回家。这远近山头的哪一片天空的云朵上,没有他们的灵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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