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日,本是个寻常日子,忽地在网络上看到杨绛先生去世的消息,心里沉沉一惊。早前听说她重病入院,心中不免担忧,还同众多书友一道为她祈福。如今听闻她驾鹤西去,不觉得十分意外,可心里也着实沉痛了好久。
杨绛先生是我十分崇敬的学者。钱钟书称她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想来她完全担得起如此盛名。在跨越一整个世纪的漫长生命里,她翻译的著作、书写的文章数不胜数,将稿费捐赠给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学金,与钱钟书一生相伴,是著作等身的翻译家、文学家、戏剧家,也是蕙质兰心的贤内助。文学界大师很多,但干干净净不惹尘埃的大师并不多,能让人不假思索举出的例子,钱钟书算一个,杨绛也算一个。
《我们仨》这本书,早在高中时就看过。彼时对其中情感体会得并不深刻,只觉得书里所描写的一家三口相依相偎的家庭生活令人温暖感动。如今在先生去世后拿出来重新翻阅,忽地鼻头一酸几欲落泪。终于明白看起来平淡从容的字里行间其实都是深刻入骨的牵挂与怀念。书里的杨绛不是久负盛名的大人物,是平凡的妻子与母亲,也正是这平凡人失去丈夫与女儿的孤独苦痛,才最叫人感受到深深的心酸。
书的开头我一直印象深刻:“太阳已经下山,黄昏薄暮,苍苍茫茫中,忽然锺书不见了。我四顾寻找,不见他的影踪。我喊他,没人应。只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里,锺书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大声呼喊,连名带姓地喊。喊声落在旷野里,好像给吞吃了似的,没留下一点依稀仿佛的音响。彻底的寂静,给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凄。”这是杨绛的一个梦。她在旷野里呼喊,天地是那样庞大无垠,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渺小,匆匆消散在空气里不见踪影。这天地和人的生命一般苍茫广阔,我们常常想寻找某个生命深处的人,可人生也不过是场大梦,我们也只能在梦里凄凄惶惶,一个人把路走下去。杨绛说:“锺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梦里梦外,亲人永隔,这一句话,就足够催人泪下了。
在第二部《我们仨失散了》里,杨绛将梦境与现实融合,是写她做过的一个漫长的梦,也是写锺书和阿圆去世之前的生活境况。或许已是往事不忍再提,有意写得隐晦不明,然而读来还是让人心里觉得哀恸。听人说起阿圆的病,她觉得“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阿圆终于是离开了这世间,她又感到“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失去孩子的痛是怎样一种痛彻心扉的痛,不做母亲也是能知晓的。旁人看着尚且不忍,身为亲历者,又如何忍受着能把心撕裂的痛楚,强打精神去照顾也患病住院的丈夫。她对病中的钱钟书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心挂肚肠,以后就不用牵挂了。”正因失去了可牵肠挂肚的人,才说出这样绝望的话语。后来锺书也走了。疼痛与疲惫不断袭来,杨绛说:“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能是我的客栈了。”没有亲人的房子,只能算是一个居所,一个人寂寥地住着,一点温情也没有了。
在第三部里,杨绛说她是“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用细腻温情的笔触述说一家人的故事。自她与钱钟书结婚后同到英国求学说起,写牛津的生活:“我们买了一瓶雪利酒,当黄酒用,用文火炖肉,汤也不再倒掉,只撇去沫子。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锺书吃得好快活唷。”写阿圆出生:“我把她肥嫩的小手小脚托在手上细看,骨骼造型和锺书的手脚一样一样,觉得很惊奇。”写他们在陋室里苦中作乐:“他继续写他的《管锥编》,我继续翻译我的《堂吉诃德》。我们不论在多么艰苦的境地,从不停顿的是读书和工作,因为这也是我们的乐趣。”既写他们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的和美生活,也写在文革中蜗居陋室的辛苦艰难,下笔都平和质朴,轻描淡写,因为有家人相伴,日子艰辛也不会觉得难过,每一寸时光都是值得留恋的。
一直写到阿圆成为颇有成就的教授、锺书也因小说改为电视剧而成了名人,一家人的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杨绛说:“人间也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时间的长河从来不曾停止流动,如今“岁月忽已晚”,大概是到了“与君生别离”的时刻了。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锺书去世。一个寻寻觅觅的万里长梦终于惊醒,一个单纯温馨的学者家庭就这么失散了。钱钟书曾向杨绛许诺:“从此以后,我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但苍老和疾病催人离散,没有人愿意别离,可是无能为力。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寓所最终也只是沦为旅途上的客栈,失去至亲的人还在寻觅归途。当年苏轼怀念亡妻,曾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凡人的生老病死、离合悲欢在这世间比比皆是,哪里都有怀念,哪里都是相思。只是旁人看得再透彻,这深刻入骨的思念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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